医院前的草坪是泛着涟漪的新绿,像刚才洋房里的那一片草地。但每个人的心里却仿佛走过两极。
弯弯经过急救已经脱离了危险,但还是昏迷。我们几个守在病房外,个个心情沉重。骆岩还是穿着礼服,没有来得及换。他倚着墙站着,透过玻璃窗直盯着睡在病床上的弯弯,好像眨一下眼她就消失了一样。他脸上又是那种既痛楚又关切的表情,那最初相见时就让我心碎的表情。我知道此刻他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有时候觉得爱上他这样的男人,也是很辛苦的事,他不是现代人,倒更像古时候侠肝义胆的剑客,情义二字,向来是义在先。
我正出神的时候,骆岩转过头问小粲:“刚才我和弯弯过来之前,你们在说什么,好像是店里的事情?”
小粲闷了半天,忍不住就想倾诉,我及时地按住了她的手。“没什么,”我抢着说,“只是一点小事情,阿漫没有说什么你们就来了。”
骆岩点点头,不再追问。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比弯弯的健康更让他担心了。
我们又陪了一会儿,向骆岩告辞出来。
一出病房楼大门,小粲就忿忿地说:“刚才要不是你拉着我,我真要对骆岩说了!店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总要知道啊!阿漫这个女孩子,没想到这么处心积虑!”
“你告诉骆岩有什么用,”我静静地说,“他现在已经够心烦了,不要让他再无谓担心。”
崔斯坦拉住我的手,握了一下,说:“若离是对的。骆岩早就说不再管理户外店,这次的生意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参与,我们没必要把他也拖进来,我们自己来处理!”
小粲低低地接口:“我们能处理吗?”
崔斯坦思索了一会儿,毅然说:“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挽回店里的信誉。我们所有的客户都是登记了姓名电话和邮件的,我们一个个联系,召回这次所有的产品,如果有人提出索赔,也不要拒绝,具体赔偿方法我们再商议;在网上发一则致歉公告,就说这次我们的供货商出了问题,我们会负全部责任。希望……希望我们这么久以来的声誉,还能得到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小粲计算了一下,忧虑地说:“召回和赔偿,看来我们需要一大笔资金……”
银翘一直在后面踢着石子不出声,这时走过来,说:“这次的事故,我要负主要责任,是我太大意,没有验货就签了字。店里的损失,我来承担,资金的话,我来想办法!”
“你?”小粲插口,“你最大的资产就是你那辆破车了,你怎么想办法!”
银翘看了她一眼,闷闷地说:“车可以不要!我卖了它!怎么都好,一定给你凑出来!”
小粲还想说什么,我急忙拦住:“别再说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家心情都不好,但这不是哪个人的责任,也不是一个人可以解决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团结一心,一起想办法!”
崔斯坦接着说:“是的。‘海拔以上’到现在成立7年了,我们三个从一开始踏着脚踏车去取货,到现在成了户外店的一块牌子,都是一手一脚做出来的,吃苦也吃了,现在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坚持,把这个难关度过去!”
“为什么只提你们三个?后来的不算吗?”是一直没有说话的亦然。她走到崔斯坦面前,挺直了背:“不要小看我这个领队,现在我在俱乐部里号召力也不亚于你们几个元老啊!电话致歉的事情交给我,还有,如果需要集资赔偿,也算我一份吧!”
我们几个看着亦然,全都诧异得说不出话。没想到在这样最混乱的时候,能有她挺身而出。崔斯坦感动地说:“谢谢你,亦然,其实你没有必要来趟这场水……”
“什么趟不趟水,不要剥夺我发挥个人魅力的机会!你不知道吗,俱乐部里有很多‘燃气灶’呢!把他们都交给我,我来搞定……”
“什么‘燃气灶’?”小粲好奇地问。
“现在不都流行粉丝抱成团吗,我亦然的粉丝团,就叫‘燃气灶’!”亦然清脆地说。
我们忍不住笑了。亦然的笑话不只让我们轻松,还给了大家现在最需要的东西——乐观和勇气。崔斯坦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说话,感激之情却是尽在不言中。我注意到亦然的眼睛顿时亮了,脸上也泛起绯红。
回去的时候我和亦然落在后面。我低声对亦然说:“其实,你还很在乎他,对吗?”
她看了我一眼。我迎着她的目光。她看出了我的坦诚,也就没有回避。“他是个让人留恋的男孩子,不是吗?”她看着前面崔斯坦的背影,轻声说,“即使我知道我不是他要的女孩,可我还是做不到不在乎。”
“店里这次的变故这么大,可能要投入很多,都不知道能不能挽回,你觉得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她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想过。但是,我绝不会后悔!像他那样的男孩子,平时都是在万众瞩目之下,离我那么遥远,我根本触不到他。现在,现在是他的谷底,我可以在这个时候,在他身边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和他站在一起,并肩作战,给他支持给他勇气,我可以尽情地去关心他,甚至,去保护他!你说,这怎么会不值得,我再也想不出比这个更值得的事情了!”
我看着她,眼里热热的。“你是个好女孩,亦然。”我情不自禁地说。
她笑了,笑容有点害羞,也有点骄傲。当你心里有个深爱的人,你可以为他义无反顾的时候,自己也会为自己骄傲。
回到宿舍里,房间还是空无一人。阿漫大闹婚礼以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说实话,我很担心她。在这场事件里,她是成功的策划者,却比几个受害人更令我担心——因为她寂寞。
有人敲门。
我打开一看,愣了一下。门外立着个中年女子,只那么淡定地站着,就自有一种高华。是阿漫的妈妈。
我急忙把她让进房间。“阿漫……出去了,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说。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们两个曾经是她最亲近的人,现在却都不知道她的行踪。”
我也不由叹了口气。她的话让我有点心酸。我想起最初和阿漫成为姐妹的那一天,她坐在窗边,像一粒小豌豆一样无助的样子。所以,即使是现在,我还是无法恨她。
“我想和阿漫好好谈一谈,可是,我总是找不到她。我想,她可能在逃避我……”
“她不是在逃避你,她只是在逃避现实。”我说,“无论她在外人面前多么骄傲自信,其实她的内心却是玻璃一样不堪一击。”
“我很疼她啊……”她像分辨什么一样。
我点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伤害只会来自最爱我们的人,如果我们不在乎,就根本不会感到伤害。我想……”我低低地说,“我们都伤害了她,虽然我们都不是有意,虽然我们是最想保护她的人。”
我声音很低,低得没有让阿漫妈妈听到,但她还是触动了一下。她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你是个聪明又善良的女孩子,若离,”她说,“阿漫有你这样的朋友在身边,我就放心了。”
我苦笑了一下。
她理了理头发。我知道她心里又有了什么难决断的事,就静静等着。她思索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那天在美术馆的咖啡厅,我看到你和阿漫了。”
我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有很多事情,我早就想告诉阿漫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在那样的情况下被她知道,我真的不想。”
我点点头。那天阿漫所受的打击,我还历历在目。“你们在一起沟通的时间太少了,就会越来越不习惯,”我说,“好像不经常打开的门,时间长了,生了锈,就更难推开了。”
“是啊,反而对着你这个外人,我更自然一点。”她感慨地望着我。我朝她鼓励地点点头。
她继续说:“我年轻时候读的是设计。不过是没什么名气的大学,心气还高,想做世界级的设计师。大学没毕业就辍了学出来开时装店,卖自己的设计,赔得一塌糊涂。就在那时候,认识了阿漫的爸爸。他大我十岁,是当时最早做生意的一批人,机遇又好,我认识他时已经很有钱。所以,我很快就答应了他的求婚……”
她抬起头看着我,有点自嘲地笑了笑:“说实话,我很感谢他,他在我最低谷的时候帮了我,给我出资,带我认识商界名流。我很快结识了许多朋友,也打出了一点名气。当时我想,没关系,我可以慢慢学会爱他,只要我爱他,就不会有问题,我们的婚姻,就不是一场交换……”她摇摇头,脸上挂着淡淡的落寞和忧伤,“其实,婚姻比我想象的复杂。我很快发现我们两个人的差异。当时我为了把自己的品牌带到欧洲,我花很多时间自学法语,研究欧洲礼仪和文化。他始终觉得我幼稚,按照他的想法,只要请客户多吃几次饭,多送礼,什么都搞的定。而我,我又看不惯他生意场上的一套应酬。我们谁也不能说服谁,只有按照自己的方式各行其是……”
我忍不住说:“两个人总归是有差异,即使两个完全相同的人结合,也不担保没有矛盾。关键是,矛盾出现之后,怎么样去化解……”
她向我点点头:“对!你说的很对!可问题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结合是先天不足的,你明白吗?我们对彼此的感情没有那么深厚,没有深到矛盾发生以后,两个人都愿意作出牺牲和让步。只有爱对方足够多,才会觉得呵护双方的感情比保持自己的个性更重要!但我们不行,每次争执之后,我都觉得好累,好想放弃,觉得这场婚姻,没有任何地方值得我挽回!这个想法,已经十多年了,每一次都是因为想到阿漫,我才忍了下去……”
“所以说,这场婚姻毕竟还有地方让你留恋,至少,为了阿漫!”我说。
她点点头,眼里闪着亮光:“阿漫小时候,最喜欢让我们俩带她去动物园。她喜欢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拉着她爸爸,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我记得,我们三个人会穿上一模一样的亲子装,全都是我自己亲手缝的,一路上所有的人都会回头看,都是羡慕的眼光……阿漫的公主脾气,就是小时候养成的,她对别人的侧目从来不屑一顾,在没人的时候会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说:‘妈妈,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家!’那时候,我就觉得,无论她要的是什么,我都会给她!我要让她永远都这么幸福!”
她的眼泪终于滑下来。我递了纸巾盒给她。她擦了擦眼睛,接着说:“现在阿漫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慢慢和我们疏远了。我和她爸爸之间的感情,也变得越来越淡……”
“阿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忍不住插道,“其实,阿漫很孤单,她常常跟我说,很希望你们能多陪她……”
阿漫妈妈睁大了眼看了我半天,才又摇头:“原来我真的不了解她!你说得对,若离,我们实在是沟通的太少了,我们三个人,都不知道彼此在忙什么!”
“所以啊,”我急急地说,“你们可以从现在开始试试看啊,把你们心里的想法,讲给对方听!或许很多事情,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不能弥补……”
她慢慢摇头:“不是的,若离,我和阿漫可能还可以,但我和她爸爸……”她深深叹了口气,“所以,一定要找个你深爱的人结婚,即使十几二十年以后,这爱已经淡了退了,总是曾经有过,总归会沉淀在心里,那么,无论你们有了什么问题,都是这沉淀先起了作用,让你们彼此退让,彼此呵护……”
“两个人在一起,到最后不是靠爱情维系,是靠亲情,就好像你的亲人,你的手足一样……”我不知不觉想到骆岩,不知不觉引用了他的话,眼里涌上泪来。
阿漫妈妈仔细看着我,脸上是感慨和感动。“我先走了,”她说,“若离,很高兴见到你,和你聊天,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只是,”我说,“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你们。”
我们打开门,愣住了。门外,是脸色苍白的阿漫,眼里泛着泪光,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