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骆岩昨晚应该在阳台上坐了很久。早上起来,我发现阳台藤桌上的烟灰缸里都是烟蒂。吃饭的时候听到他不停地咳嗽。崔斯坦、银翘和小粲一个个去问他怎么回事,可见骆岩还是他们心目中最关心的领队。骆岩答没关系。只有我知道,吹了一晚上的山风,抽了一晚上的烟,没关系才奇怪。
半夜下了场雨。早上停了,地还是有点湿。
骆岩还是带着弯弯出发。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低声说,“对不起,若离,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想赌一次。我宁可冒险,不想让她失望。”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看看弯弯,她站在阳台上看风景,被风吹得眯上眼睛,像一只沐浴在阳光里的鸟儿,对未来的路程是平坦还是凶险毫无所知,也毫不担心。是的,身边有骆岩这样的男子,无论有什么危险,他也会拼了命保护她周全。
我们沿着山路往中虎跳行进。路不算太陡,但因为下雨湿滑,走起来还是比较艰难。阿漫抱怨新买的冲锋裤已经沾满泥浆。银翘说笑话逗她:“有一次我们几个到树林徒步,也是刚下过雨,身上的泥啊,我回到家把裤子脱下来,它都能自己立在那里,你信不信?”
阿漫忍不住笑了。我在她耳边悄悄说:“这个男孩子,的确不错,不妨可以当个‘闺蜜’,逗你开心也好。”阿漫朝我耸耸鼻子,抬起头寻找前面崔斯坦的身影。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人就是这么自讨苦吃,爱的最深的,常常是那个让你最辛苦的人。
不知道是昨天徒步有了经验,还是今天准备充足,我们上午的行程倒是按计划完成,在十一点的时候,到达了Tina’s。简单地吃过午餐,继续往前走。
翻了一个山头,小路指着脚下说:“下面就是中虎跳了,我们就从这里下去,就可以零距离对话金沙江了!”
小路的话让每一个人都兴奋起来。弯弯像个终于从大人那里拿到糖的孩子,快乐地看着骆岩。
谢天谢地,我心想,总算一切平安。
一行人跑跑跳跳朝峡谷奔过去。江水仿佛从天上倾泻下来,劈开狭窄的山谷,变成白色的烟花,肆无忌惮地绽放。溅起的浪头发出轰隆的怒鸣,听上去惊心动魄。
几个男孩子像猴子一样在岩石间跳跃,拍照。我也忍不住激动,凑到离江水最近的大石边,看脚下奔涌的金沙江水。
身边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我回头一看,弯弯正颤巍巍走过来。
“当心点!”我忍不住提醒,伸出手把她接过来。
弯弯顺势在我身边坐下,和我一起看江水。
她出神地盯着水面,感动地说:“真壮观啊!骆岩对我讲过许多次中虎跳有多漂亮,今天总算看到了!”
我点点头。
“若离,”她忽然转头问我,“你不愿意我来是吗?”
我出其不意,扭头看她,有点不安。
弯弯急忙解释道:“你不要误会,不是骆岩告诉我的,他从来不在别人背后说什么话。是你们开会的时候,我在门口偷听到的。”
她的眼光里一片天真,没有任何责怪的神情。
我也平静下来,坦然说:“是的。我对骆岩说,带你走这样的山路太危险。”
“我也知道。”弯弯叹了口气。一直以来,她在我们面前都是安静地微笑,这是第一次,我看到她忧郁甚至哀伤的表情。“我知道自己的体力根本爬不动。可是……我就是喜欢这样被他保护的感觉。”
她坦率得让我吃惊。
弯弯把头放在膝上,看着脚下的浪花。她的睫毛很长,低低垂下来,像两只翩翩的黑蝴蝶。真是个楚楚动人的女孩子,让任何人都想挺身而出保护她。
“我和骆岩从小一起长大。不知道为什么,越长大,我就越觉得他离我远,虽然他一直在我身边,可我总觉得,我走不进他的世界。”她颦着眉,脸上是单纯的苦恼,“所以我想,我要和他一起,走他喜欢走的路,见他喜欢见的人。哪怕再危险,我也不怕,只要和他在一起。”她眼睛发亮。
我们不由自主一起用眼光找寻那个男人。骆岩正在不远的岩石边,看着水花出神。
弯弯盯着她的英雄看了很久,才收回眼光转向我:“可是,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会给大家带来麻烦,让你们担心。我知道骆岩为我已经道过几次歉,但我想,应该由我来说对不起。”
她渴望地抬头看着我,期待我的回话。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骆岩,你也算很幸运了,这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就像长江源的水,纤纤一碧,不染杂尘,的确值得一生呵护。
我安慰地碰了碰她的手:“别犯傻了,你打算这样一个一个的道歉过去?”
“也没有,只给你。”她恢复了一点调皮,吐吐舌头说,“崔斯坦他们几个男孩子,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而亦然他们几个女孩,我……有点怕。他们嘴上不像你一样说出来,但比你介意得多,我道歉也没用,他们不会原谅我。”
我被她逗笑了。我突然发现,弯弯比我想象中聪明得多。
她也笑了。一种奇怪的好感,就这样在我们彼此间默契地形成。
“好了,我要去找骆岩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她俯过来悄悄在我耳边说,“只要一会儿不见他,我就会特别想他!”
我笑了笑,心上好像有根荆棘迅速抽过,痛了一下,却不留痕迹。
她站起来,朝我摆摆手,准备走开。
在那一瞬间,我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不祥的预感。我来不及思索,本能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几乎是同时,她脚下那块石头松动滑落,她叫了一声,身子一晃,摔在地上。我当时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急忙探身过去,拉住她另一只手。
刚才我们太大意,站在离江边最近的石块上,最糟糕的是,我们没有探究脚下大大小小的石块是否能承重。大概是因为前一天晚上下雨,谷底雨水大,把石头冲得松动,弯弯踩落其中一块之后,我们所在的这块大岩也开始轻轻晃动。
周围的人都听到了我俩的惊叫,迅速地跑过来。
弯弯蹬了几次脚,也没有站起来。我已经快抓不住她了。我急了,把两只脚使劲抵在旁边的石头上,拼命把她往上拖。正在这时候,骆岩像一头鹿一样跳过来,一把托住弯弯的腰,把她从我身边提起来。
就在同时,我脚下一松,惊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坠了下去。
我只觉得一阵失重,接着就像石头一样落进水里。万马奔腾的江水顿时淹没了我的惊叫。翻腾的浪劈面打过来,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想呼救,鼻子口腔都灌进了水,呛得我几乎窒息。我挣扎了两下,脚上好像触到河底的岩石,但没等我站稳,湍急的水流已经迅速把我冲向下游。
我这才知道人在自然面前是多么无力。我像一片树叶一样被巨浪抛上抛下。岸边有人朝我喊什么,我看不见是谁,也听不清他们喊什么。这是虎跳峡最狭窄的一段,仿佛张开手臂就能摸到两边岸上的岩石;但也是水流最急的一段,我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抵挡排山倒海的波涛。
就在我放弃挣扎的时候,只觉得“砰“地一下,腰背重重撞到什么东西,剧痛几乎让我失去知觉。不过同时,我也被身后的东西挡住,不再下冲。
我在巨浪里已经睁不开眼睛,只能艰难地伸开胳膊摸了摸。应该是激流正中间的一块巨大的礁石,正好拦住了我。
石头上的青苔滑不留手。腰背被撞到的地方好像要断掉一样。我咬紧牙,紧紧抵着岩石,保持着平衡。我知道如果失手再被冲走,就再也没有被他们援救的希望了。
身侧突然溅起更大的水花。我甩甩头和脸上的水,模糊中看到一个人影。我的心里生出莫名的喜悦,本来恐惧的心情竟然平静下来。
这个人跌跌撞撞地游到我身边,一把抱住了我。果然是骆岩。
我顿时松了口气。
“若离!”他大声喊,我们的耳边都是浪涛轰鸣,“你怎么样?”
我说不出话,拼命摇摇头。
急流仿佛千钧之重,砸在我们身上。他把我揽在怀里,尽力帮我抵挡水流。“抓紧我!”他喊着,同时用一只手紧紧环着我的腰。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就算他不能救我上来,让我就这样死在他怀里,也就罢了,我会了无遗憾。
他用另一只手在身边摸索。我这才发现,他的腰间缠了一根绳索,另一头在岸边,由几个男生紧紧抓牢。好在这段峡谷不宽,我们离岸边的垂直距离只有二十几米。但在这咆哮的激流中,靠一根细细的绳索渡过,短短的二十米此刻无疑是天堑。
江水似乎不深,可是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踩到底,刚一站起来就被浪打倒,骆岩紧紧搂着我,用另一只手牢牢抓着绳索。岸上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绳子的另一头,即便如此,相比从200米的高空奔泻而下的江水,我们的力量是如此渺小。
我不知道我们在水流里冲刷了多久。衣服、鞋子,全身都越来越重。冰冷的江水不断灌进我的嘴里,我几乎已经冻僵了,再也没力气抓住骆岩。我感觉自己在慢慢往河底坠。
“放手,骆岩,否则我们两个都会死!”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喊。
“少废话,抓牢我!”他吼了一声,但看上去也已经筋疲力尽。
冰冷的水可能也使他的手臂早已僵硬,他只能把绳索紧紧缠在胳膊上,防止滑脱。
当最后一个浪头迎面打来的时候,我又吞了几口水,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