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见柳儿的那年，她才十二岁。”宁心的声音，悠悠然然，好似空谷中低闷的独萧，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惶然。
四十年前，苏臻只得二十五岁。少年志气，雄姿英发，正是要建功立业的年纪。更何况刀剑枪镖，他可谓是样样精通，文治武功一样都不曾落下。
本来应该是父母眼中的宠儿，受人敬仰被人夸赞的俊才。
但他偏偏性子古怪，不喜欢整日钻研那些兵书国法，却好研究一些奇域蛊术，与江湖上的奇人异士交结来往。
“那个时候，四大家族的子孙们，虽然是四散在各地的，却早就开始互相沟通着消息。”僧人本就蹉跎的眉目显得愈加沧桑一些，嘴角闪过一丝不被察觉的苦笑，
“家家的男子男孙们，都在潜心钻习领兵打仗之法，只等着时机成熟之时，完成复国大业。”
“偏偏我，被父母视为是不务正业，恃才傲物却走上了邪路。”
“有一日，我偷偷躲在房间的暗格里炼制迷魂蛊，却不知父亲从哪里寻来的消息，一下子闯了进来。我被惊了一跳，手上没有拿稳，半碗蚀骨水都浇在了他抓着我的右手上……”
那件事之后，苏臻的脾气倔拗老父失去了一条胳膊。而他，也彻底烙上了不肖子孙的名衔，被扫地出门。
又悔又恨，却走投无路的男人，最终来到南京城郊的一处庄园里，投靠了他的表哥－－－苏镇鄂。
“当时我并不知道，柳儿是与表哥同出的另一位哥哥的女儿。还当她和心巧一样，是表哥亲生。我初去的日子，并不比在家舒服很多，仍是处处的遭人白眼，受人排挤奚落。”
“那时候表哥忙着与其他三姓的嫡子们，商议联兵而起之事，常常是不在家里的。因而我在苏家，更是比个下人还不如。”
“就连心巧这样的后辈，也从不把我这个名义上的表叔放在眼里，在我面前，总是趾高气昂，一副小姐脾气。”明明是堪的过往，却被他说的云淡风轻。
念柳心底一动，突然为他有些哀伤起来。没想到这位看似安于世间的老人背后，竟有一段那么心酸的少年时光。
宁心淡笑，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没有人理睬我，我索性自娱自乐。白天，就出去荒山里采集药品，晚上就对着方子炼药。一个人独来独往，倒也还算是自得其乐。”
“直到有一天，我外出上山，不甚掉进了猎户的陷阱里，还被里头的利器刮伤了脚踝。亏得有武艺傍身，才捡了半条命回家。”
“一路上碰到丫鬟小姐们，都躲我像躲瘟疫一般，半个嘘寒问暖的也没有。”
男人说到这，语气突然顿了顿，有些飘渺起来。
念柳从他的眼神里知道，故事的女主角，就要走入他的生命。表情缓和了些，静静听着他。
沉吟一会儿，宁心接着道：“就快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柳儿，抱着把琵琶，正穿廊而过。其实那之前，我们也不是没有碰着过，只是我把她看做与心巧一样骄奢的大小姐，所以对她熟视无睹，从来没打过招呼。”
“她看到我脚上的伤，又见我一身破破烂烂的样子，脚步停了停。终于没敢开口，与我擦肩而过。”
“后来她告诉我，她那时怕我怕得紧。”宁心平淡的语气里突然流露出的怀念味道，令念柳也不禁动容，“因为嬷嬷们吓唬她说，我浑身上上下都涂满了毒药，碰一下，就会生叫人生疮烂肉而死。”
“但尽管如此，那晚她还是端了药来，敲响了我的房门。”
苏臻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日情景。
听到细弱蚊蝇的敲门声，他恶声恶气的拖着腿去开门。就看见身型纤弱，肌肤若雪的她，孤零零，惶惶然的沐浴在明黄的月光里。
她明亮如星的眸子，分明是闪烁着恐惧的。但那张倔强的小脸，又使劲绷着不愿意表现出怯懦来。
一张隐约已显出绝色的脸庞，挂着那般生动讨怜的表情，小嘴微微撅着，第一句问的却是：
“我罩着布袋子给你上药……就……就不怕生疮了。”
苏臻痴痴愣愣的站着，听见她稚嫩的问话，一时哭笑不得。
后来苏夜柳满心欢喜的发现，就算她打他掐他捶他，自己细嫩的皮肉，也绝不会烂掉一丝一毫；而这些事情，他只允许她一个人做，是他给她的特权。
他唤她柳儿，她也不叫他表叔，只是“喂、喂”的叫个不停。
他们的交往，渐渐的频繁，渐渐的无拘无束。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却莫名的有许多事情可以共享，有用不完的笑声分担给彼此。
苏臻这才知道，原来苏夜柳并不是苏镇鄂亲生的女儿，不过是他过继来的侄女罢了。她与他，虽然一个面上受着娇养，一个暗里被人唾弃，却实则都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人。
于是无需多言，他和他之间的维系，便又加了一层。
就这样日夜交替，春去秋来。三年的时间，让苏夜柳出落成了倾国倾城的绝色，就连许多一向蔑视异族的萧国纨绔们，也对女子绝代的容颜垂涎。
只因在外人面前，她是端庄优雅，教养极佳的窈窕淑女。
而唯有在苏臻身边，她才会露出顽皮人性的孩气来。
对苏夜柳来说，他是她的益友，是哥哥，是父亲，也可以使任何让她感到亲近温暖的人。
而对于苏臻来说，她却只有一个位置。她会是他这一生都割舍不掉的，唯一的挚爱。
那时候，叔侄关系的牵绊，并不入他的眼。
他苏臻是什么人？被父母扫地，被兄嫂唾弃，甚至被下人疏离……他还有什么顾虑，什么在乎可言？
只要能有她在身边，他这半生的命途多舛，都可以算作是后半辈子幸福的前戏了。
作为苏家的后代，生活在一个萧人统治的世界里。就算有着再绝美的容貌，最多也不过沦为异族子弟的玩物罢了。即便活的安逸，也绝不会幸福。
所以他早就决定，要带她走，离开纷纷扰扰，逍遥隐世。
然而就在苏夜柳十五岁的那一年，一切风云突变。
一些人的出现，一些事的发生，永远的改变了他们的未来，也改变了这个国家的轨迹。
那是冬末的一天，春节将至，天气萧索。
他和她烫了壶茶，坐在轩下你一言我一语的下棋。
在苏臻面前，苏夜柳的话总是没来由的多。几乎是每走一步，她都要抬起脸来，冲他动动鼻子，眨眨眼睛：
“嘿嘿，看你这下怎么办。”
苏臻有意让她，故意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逗着她高兴，正要开口时，却被个下人打断：
“二小姐，老爷叫你去大厅里，说有贵客要见。”
来人看也不看苏臻一眼，冷冷的朝苏夜柳报了，又冷冷的看着她等回话。
正是同苏臻玩的开心之时，若是别人的命令，苏夜柳也许就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了。但惟独对苏制鄂这个既是叔叔又是父亲的人，她敬畏的很。
朝苏臻投过个万分抱歉的表情，女孩儿理了理鬓发，跟在那家厮后头。走了几步，又不忘回头朝他吐吐舌头，低声威胁道，“敢动我的棋，跟你没完！”
苏臻笑意盈盈，满含宠溺的望着她走远，一直到那妙曼婀娜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的阴影里。
“寒雨。”宁心突然停止了讲述，轻轻唤道，“你可知道，那天来的人，是谁？”
念柳被他问得有些突兀，一时只是瞪着言，回不上话来。
“就是你的父亲，上官青云。”宁心缓缓的道出，仿佛牵引着命运沉重的齿轮，语调有些疲惫，又有一丝无耐，“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一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