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向哪个方向走啊?这洞里地方这么大。”尤创新感到很愁人。
两个人都陷入了紧张的沉思,尤创新又念叨起来母亲的梦呓。尤建公似乎又受到了启迪便问道:“那你说,哪个方向是通向共同富裕的路呢?”
尤创新不假思索地说道:“通向小镇的方向呗!沟里穷困不就是因为隔座大山,到城市去的交通不便吗?”
“小镇在这边,我右手的方向,咱们往右走。”
尤建公扛起那包吃的东西,打着手电筒向右手方向走去。尤创新不断用电筒扫视着左右两边,唯恐漏下父亲的蛛丝马迹。黑洞本身就带有巨大的恐怖感,一不小心踢飞石头,就会在洞里发出强烈的回音,更增加了阴森的气氛。洞里的路并不难走,越走似乎越有规律了,一边是溪水,一边是石头,而且这石头仿佛经过多少年的冲刷和洗涤都磨去了棱角。
“咱们是不是应该吃饭了!别老背着它,也应该让它给咱们服务了。”
尤创新感到肚子咕咕直叫,就上前帮尤建公卸下肩上的大口袋,掏出透明包装的面包、点心和橙子汁、矿泉水。坐下来以后就觉得很冷了,尤建公双手抱着肩说:“这里没有风却为什么很冷?”尤创新说:“是冷辐射,应该尽量减少自己身体的表面积,我们能不能把脊背靠在一起呢?”
尤建公听了很高兴,连忙挪了过去,用自己的后背去贴上尤创新的后背,口中不住地庆贺道:“这就暖和多了,还是你会想办法,我们俩互相依靠。”
“天能塌下来呢?建公。”
“不会吧!”
“根据呢?”
“你看这地上的石头都挺圆乎,看不见新断裂的棱角,说明天上没掉下石头。”
“会不会有狼呢!狼群很可怕。”
“狼能生活在这么冷的地方吗?不会的。”
“你真聪明,建公。”
“其实,我的知识都是你教的,你是我的老师,哈哈!”
“那么,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睡一会儿了,我很乏了,一吃了饭就变困了,真怪。”
“饭后困,想睡觉是正常现象,血液都集中到胃里去帮助消化了,大脑就血液减少了。”
“你真是我的好学生!嘻嘻。”
“你教给我的,我都不会忘,说明我很尊重老师的劳动。”尤建公回忆起尤创新在星期天回家时经常给他和尤本宅补课,把她这一周学的知识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告诉了他俩,心里非常甜蜜。在寂静的山洞中,流水声渐渐被尤创新的呼噜声给淹没了,他怕她醒,他愿意她多睡一会儿,他不断地调整两个脊背相互依靠的角度,他就睡不着了,只闭上双眼,进入一种似睡非睡的养神状态。尤创新梦呓似的喊着“冷”,竟转过身来趴到他的后背上,过了一会儿又躺倒了,紧紧抱住他不放。尤建公觉得身体像通着电流一样紧张,后半身冷得难受,前半身又冲动得难受,既难受又幸福。他轻轻搂住尤创新,感到陶醉,颇有做梦的感觉,他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点,他最担心的是美梦容易醒。
按照过去的习惯总是在天亮以后容易醒,可是山洞中没有白天只有黑夜,他们俩睡得天昏地暗,谁醒了都唯恐把对方弄醒,都希望对方多睡一会儿,就又小心翼翼地抱着对方进入了梦乡。他们都没日历手表,打开电筒看看手表也不知道它跑了多少圈,尤建公只记得他的右手方向是通向小镇的方向,可是这座山洞不是个长条形状,而变成了个无边的广阔天地,右手的方向可以旋转好多个角度,完全丧失了坐标的意义了,去小镇的方向弄不清了,回到原来入口的方向也弄糊涂了。山洞的水流声,由于回音严重,找不到声源在哪,每次用手去试水,都看不出它在流,很像是一潭死水。尤创新哭过好几次,眼泪都哭干了,她抱怨自己:“这次下狼洞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忘了带指南针,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狼洞会有这么大。”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百思必有一得,这是你教我的格言,今天应验了!我们想象到洞里的变化仅仅在深度上,塌方了,我把十米的绳子延长两倍,带来两根三十米长的,没有想到在广度上它会向周围无限扩展,在想象中的不可能,变成了现实,我们束手无策了。”
“我不明白,难道一个人应该把自己认真想过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也去当做一种可能的现实来应对吗?真是不可思议。”
“问题是忽略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可能性,是它变成了现实,就拿狼洞来说,它在横向上扩展应该说是一种可能性,至少在理论上是可能性。”
大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一块面包,谁也不肯吃,都说自己不饿。电池用完了,手电筒也扔了,真是轻装了。不知道走了多少圈,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条直道,即找不到父亲的影子,也找不到下洞时的入口,在绝对黑暗中两个人只能手牵手,手挽手,唯恐再走失了难于寻找。
“我实在是走不动了,这样走下去也没有意义,也许我们就该命绝于此啊!我死了倒不觉得后悔,唯一使我不甘心的是你,建公,你凭什么应该死,你是帮助我来找父亲,一切都是为了我,是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建美,是我夺走了她唯一的亲人,她会恨我一辈子。”她给他跪下了,抱住他的腿,是乞求他的谅解,还是一种悲哀的发泄呢?
尤建公俯下身去拽她,拉不动,又去弯腰想把她抱起来,抱不动,他也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本能地也跪了下来,俩人抱到一起。“别哭!别那么悲观,你教过我一首诗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还记得吗?”
“你对人很宽容,从来不埋怨我,连搭上自己的命都不抱怨,这使我更难受!我很希望你能骂我、打我,甚至杀了我,对我都是一种安慰。”
“你别责怪自己,是我诚心愿意同你在一起,我总把同你分开当成一种最大的不幸和悲哀,自从我进了小镇以后,我几乎天天吃饭时都端着饭碗到楼窗上吃,望着南山就想起了你,不知为什么,我连做梦都老梦见你,我要能同你死在一块,心里会感到最大的满足。我想起《两只蝴蝶》那首歌: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跃这红尘永相随,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
“你爱我,为什么不早说?”
“我怎么敢说呢!我把你看成是天上的神仙,我又那么丑,哪配呀!”
“现在是一切都晚了,都完了。”
“我没资格同你结婚,能同你死在一起也是永相随了!我很知足、很高兴了。”
“这不是真话,是你又来安慰我,对我的宽容。”
“能陪你一起死也无悔,是真话,是作曲家佚名替我向你说的真心话。”
“今生今世我怎么报答你呢?等到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
“你尽说傻话,说实在话,我是真羡慕你那匹枣红马,让你骑着到处跑,我曾幻想过多少年,我变成那匹枣红马该多好啊!幸福死了。”
“今天我给你当马,你就骑吧!”尤创新把尤建公紧紧搂在怀里,让他骑在自己身上,亲他吻他。
“我简直幸福死了,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幸福过,啊!这该不再是做梦吧?”
“我能给你点幸福,心里也感到一点安慰,就让我们在快乐中告别这个世界吧!”
“可是,你在底下,多冷多凉多硌得慌,还是让我在底下给你当马吧!好吗?”
“不!就这样闭上眼,别说话,让我们悄悄体味这短暂的余生吧!一切感觉都会消逝。”
尤创新有气无力地说。
尤建公虽然也是筋疲力尽,但他魂牵梦萦的人就在自己身下,这种爱的享受是多么幸运啊!蛰伏心中已久的梦想终于在今天如愿以偿了,自己缩脖端腔的丑态情人看不见,他可以在黑暗中抛弃所有的矜持,尽情品味这爱欲交融天人合一的美妙时刻,可以肆无忌惮地亲吻,进入了物我两忘的梦幻境界。唯一可惜的是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所获得的一切享受仿佛都是一种虚幻的精神安慰。这时的尤创新似乎有点误会,以娇嗔的口吻有气无力地催促道:“你别再顾虑了,谁也看不见谁,好像这个世界只有咱们两个人,我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了,我爱你,建公,就是太晚了!”在她的脑海里,尤建公眉目不清的善相显得空前和蔼可亲,她瑟瑟颤抖地用手去帮助他重振雄风,可是都已经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了,不禁喟然叹息道:“我们能糅合在一块也好,这也算是不能同生,却能同死了!我现在好像什么要求都没有了,什么感觉也都没有了,快感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恐慌没有了,羞怯也没有了,不用着急上火了,不用再绞尽脑汁去找那些找不到的东西了……”
他们俩人以为自己会在快乐中死去,会消融在这个世界里,会烟消云散,会丧失记忆。可是,物质世界的运动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也会出现,希望发生的事情也会不出现。不知道表针转了多少圈,也不知道地球又转了多少圈,他们俩人又睁开了眼睛,却同闭着眼睛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信息也没有。
“活也难,死也难。”尤创新在苦恼地叹息着。
“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都死了?你刚才不是说过,让我们俩在快乐中死去吗!”
“事实上我们都还没死,虽然早都不吃东西了。”
“我们不应该就这么死去,我们还有些重要信息没有告诉乡亲们,这个狼洞还能够继续存放桃子,他们不知道!”
“我们没有办完的事情还多着呢!还应该告诉我妈,快跟臭五先生结婚吧!狼洞里找不到我爸爸。”
“对呀!有这么多没办完的事,我们怎么能死呢?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不能死,谁也不许死。”尤建公忽然精神抖擞起来,大声呼喊。“可是,我们到底怎么办呢?上哪去找回去的路啊!”
“我想了,铁山大叔掉进洞底,他会奔着有亮的地方走,我们也应该奔着有亮的地方走,那才是活路!”
“四周都这么黑,一丝光亮也没有啊!”
“别急,别急,也许现在正好就是黑夜,只有熬过黑夜才有可能找到一点光亮,我们要保存体力,躺下时人消耗的能量最少,咱都躺下慢慢观察,仔细观察周围的每一个方向,每一个角落都不许漏掉。要保持对光亮的充分敏感!”
“那就分工吧,你负责观察这一片,我负责观察那一片,都别睡觉。把眼睛睁大点,仔细看,慢慢看,看看有没有稍微发白一点的地方。”尤创新也充满信心地说。
两个人拼命在睁大眼睛,细微地搜索着每个角度,明明好久没有吃东西,可是不感觉饿了,也不觉得渴了,一切都有点麻木了,只在理性上明白,多喝点水可以多活上几天,他们互相提醒对方,去喝水,多喝点水,身边到处都是矿泉水。不知道一共喝了多少水,也不知道一共观察了多少天,忽然尤建公叫起来“有亮了,你看那边,不是有点发白吗!”
“那是人眼花了,都是黑的,一点不白。”
“等一会再看,记住这个方向,别忘了。别睡了,仔细看。”
又过了很长时间,尤建公又喊道:“是亮,那边是有点亮,与别的地方不一样,看哪!”
“对,好像是有点发白,走,看看去。”尤创新爬了一阵才勉强爬起来,同尤建公互相搀扶着,向那个微微有点发白的地方走去。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了,坑坑洼洼,绊绊磕磕,深一步,浅一步,一会是淌水,一会又上了石头顶上,为了不迷失有亮的方向,他们不管脚下有没有路,也不管脚下有没有水,只管直走,奔向光亮,奔向光明。
一直走到前面的光亮不用怀疑了,再也不会丢失这个光明的方向了,尤建公才肯歇一会,松口气,喝口水,但还是十分警惕地说:“还是得抓紧时间,一旦白天过去,又要迷失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