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小姐从怀里掏出一张半旧薛涛笺,痴痴的攥在手里好一会儿,突然猛得跪倒在地,倒头便拜。
“娴娴!你……”
“英奴!我早已别无所求,唯有一件事求你,若你肯答应,便是叫我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你胡说什么呀!赶快起来呀!”
舒小姐跪在地上咬着嘴唇抽泣,任凭英奴如何拉扯也不肯起来,两人拉扯了一阵方平静下来。
舒小姐泪眼迷蒙的摩挲着那张薛涛笺,好半晌才开口道:“他叫方同源,是姨娘的弟弟,原先在老家壁州也是世族豪门的子弟,因连年战乱逃到了咱们杭州郡,可家也破落了……”
原来小冲哥的生母却是蜀国官宦人家的小姐。因蜀王奢侈荒淫,国力日衰,唐王伺机发兵攻蜀,蜀国境内家破人亡的何止几万!
他们一大家族人逃出蜀国,辗转流离到了杭州府,已是死得死、散得散,只剩下两姐弟相依为命。
“他是跟着姨娘来的,当时年纪还小,便跟姨娘住在一起,时常都能见上几面。他年纪虽小,却写得一笔好字,做得一手好文章,说话行事都叫人好生敬佩,父亲平日也甚是喜爱他,可比我那大哥强上几倍。”
舒小姐嘴角仿佛勾起一丝笑意,双眼迷蒙间好似又回到了往昔。
“后来姨娘有了小冲哥,他年岁也大了,便搬去西院的小楼里独住。白天在里头刻苦用功,等到天一黑,便在窗台边点亮油灯,有时候放在左边,有时候放得右些,我便在窗台的花瓶上插上牡丹、月季……”
自此两人一个在小楼里读书、一个在闺房里住着,一年里头见不了几面,虽是咫尺天涯,却是彼此牵盼。
或是方同源在窗口彻夜点上的灯烛、或是舒小姐在门前四季摆放的花卉,皆是传情的媒介。
自古男女相慕之情,只能禁于未发之时,若等到彼此动了念头之后,莫道家法无所施,官危不能慑,就算玉皇大帝下了诛夷之诏,阎罗天子出了缉获的牌,他就算是拼了一死,也要去遂了心愿。
果然,那方姨娘的院子里便有好大一棵古榕树,一个借着探视姐姐的理由,一个借着看护幼弟的借口,趁着无人的时候,悄悄的将信笺塞在树洞中……两人便用诗词来往了好些日子,真是浓情蜜意,柔肠百转,却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那日,舒小姐便在榕树洞里头放了一个玉环。
玉,象征坚贞不渝;环,象征始终不觉。
方同源正喜滋滋的取了那玉环同舒小姐的信笺,却被舒大小姐撞见!
舒大小姐早就看方姨娘姐弟不顺眼,哪里能轻易放过方同源,一口咬定那玉环是方同源私通女眷的证据,好不下作!
方同源哪里肯认,只说是自己买来的,可那明明是女子的之物,一个男子买来何用?更何况手里还捏着一封信呢,莫不是私通之人写于他的?
这钟鸣鼎食之家最忌讳的便是男女私通,舒老爷更是刻板守礼,尤为讲究,这等有辱门风的事情岂能轻易饶过?府内能识字的丫头不多,查查笔迹即刻便能知晓!
方同源当下急红了眼,趁人不留神,一把抢过信笺吞进肚中,却也坐实了私通之名!
舒老爷气得直哆嗦,直怪自己看走了眼,竟然是引狼入室。只管叫人往死里头打!
那方姨娘却是多少晓得一些缘故的,哭着求他把真相说出来。
可方同源却是软硬不吃,挨了无数鞭子硬是不改口,只怕就要被活生生的打死……
“爹爹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可他就是一口咬定是自己闲来无事买的,他为了我的名声,不顾自己,不顾前程,可是我、我……”
英奴见舒小姐捂着胸口痛苦不堪,想要出言安慰,却被舒小姐捂住了嘴巴。
“英奴不必说安慰我的话,是我的错,明知没有结果,就不该去招惹他。见他被爹爹打成这样,又不敢上前相认!我、我……我只顾着自己,却害了他,也害了姨娘!”
方姨娘虽然家破人亡,可骨子里却仍是官宦小姐的傲气,一颗心只盼着弟弟长大后能重拾家业,这才委身做了别人的妾侍。可眼瞧着这唯一的弟弟这般不争气,又是气恼又伤心,没多久便病死了。方同源没了姐姐的看护,更不知要让人如何作践了。
英奴听舒小姐讲完,只愣愣的发呆,谁能想到这恬淡如菊的舒小姐,竟有这样一段往事。
“英奴,我日日后悔,寝食难安,是我害了他一生!只要他能平安,我便是折些寿命又何妨!”
“可我在这深宅大院里住着,身边都是丫头婆子,哪里能轻易出得去。便是出得去,也没脸去见他?英奴求求你,求求你带我去看看他!告诉他,是我害了他!是我对不起他,这份情只能下辈子还他了!”
舒小姐说罢又要拜倒相求,却听见墨香在外头急急的喊道:“姑娘!姑娘!快回屋子看看,小冲哥同小鸣哥打起了!”
英奴跺跺脚,对着双目红肿的舒小姐道:“娴娴且在屋子里呆会儿,我去去就来。”
墨香拉着英奴回到院子一看,那小冲哥正骑着小鸣哥的身上,使劲按把他往地上按,一边的奶妈丫头又劝又拉,这个两个小祖宗哪个都得罪不起呦!
小冲哥提着小拳头老气横秋道:“看你还敢不敢抢我的东西,快说,服不服?”
小鸣哥年岁又小些,被小冲个哥压在地上蹭了一脸的泥巴鼻涕,两个拳头下去,再也吃不住得疼,抽抽噎噎的哭起来,好生可怜。
这个小冲哥,真是越来越霸道了!
英奴正要上前去拉,就见有个婆子,拉着喝得醉醺醺的舒仲喊道:“大爷来了,大爷来了!”
小鸣哥一听是父亲来了,顿时精神百倍。
“呸呸呸,我爹爹说你是小杂种,你是小杂种、小杂种……”
“你说什么!”
小冲哥恼得满脸涨红,两个小拳头霹雳扒拉的朝着小鸣哥招呼过去,惹得小鸣哥哇哇大叫。
那舒仲眼瞧儿子被打,指着小冲哥骂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的去提拿小冲哥,那小冲哥岂能吃亏,一缩脖子张嘴一口狠狠的咬在舒仲手背上。
“唉呦诶,小杂种还咬人!”一怒之下便要拿脚去踢小冲哥。
英奴一把护住小冲哥,嗔道:“还请大爷先去醒醒酒吧!”
舒仲揉揉眼睛,却是朝思暮想的小娘子。
瞧着她杏眼圆瞪、粉面微怒,倒比平时更添了几分风情,直看得心痒难耐。
真是老天给的好姻缘,这小娘子长得千娇百媚不说,家里又是有钱的财主,这一等一的如夫人哪里去找?真是恨不得此刻便成就好事!
“哥哥今日吃得头晕,好妹妹,快来扶哥哥一把。”说着便去拉英奴的手。
英奴暗自鄙夷,刚要让开,那小冲哥却抢先一步,伸出小腿一绊,便让舒仲摔了狗吃屎。
“哈哈,小乌龟、哭鼻子;大乌龟、撅屁股,哈哈……”
那舒仲本来就喝得东倒西歪,这下摔在地上更是爬不起来了,手脚乱抓,可不就像乌龟嘛。惹得几个小丫头也要失声笑出来了。
“我的儿啊!这是怎么了!”
只听得一声尖叫,却是李氏急急的赶来了。
小鸣哥瞧爹娘都来了,索性扯着嗓子大哭起来。指着小冲哥道:“他要打死我、他要打死我,娘呀,疼、疼、呜呜呜……”
李氏一边狠狠瞪着小冲哥,一边“儿啊、肉啊,哪个没娘教的小杂种啊”的咒骂起来。
要不是英奴拦着,怕立马要撕了小冲哥似的。
英奴听了舒小姐的往事,心里极是同情方氏姐弟,如今见这对夫妻竟然这般胡说八道的作践小冲哥,越发不喜欢起来。
冷冷道:“嫂子还是先把小鸣哥带回去洗把脸再说罢。”
李氏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暗骂道:“呸,也轮得到你来指点老娘?要不是指着你的钱填补亏空,此刻连你一起打杀了!”
小鸣哥见爹娘都不能給自己出头,索性趴在地上打起滚来,那小冲哥更是滑头,也有样学样的躺在地上喊疼。
那院里的丫头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叫这两个小祖宗折腾怕了,一咬牙,只得请了舒老爷这座大神来压场。
那舒老爷一来,大家都老实了。一个个的跟纸糊的似的一声不吭,只等着舒老爷发作。
舒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大儿子白日里就喝得醉醺醺、小儿子跟孙子一脸的鼻涕泥巴,弄得跟小叫花子似的,哪里有半点世家子弟的样子?
真是家门不幸,徒叹奈何。
一个么子、一个长孙,罚了谁都要心疼,只好对着舒仲发火。一手指着舒仲大骂无德,不能做个榜样;一边又骂儿媳不贤惠,连个家都管不好;又连带着把丫头婆子都惩罚了一番,唬得下人一个个的跪地讨饶,乱哄哄的挤作一团。
英奴冷眼瞧这一大家子人。
舒大人是整日里只想着做个贤良方正的圣人,自然以王命是从;那舒仲同李氏更是这桩婚事的最大受益者,更别提舒家其他的亲戚了,哪个没有得过这门亲事的好处,可谁又真正的替舒小姐的幸福想过。
像她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子尚且如此,我这样无依无靠的更不知要如何了。
想着想着,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新年再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