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还会压在我的身上，我居然没有力量把他推下去。至于他正在我身上做什么，我已经无所谓，也没有知觉了。随他去，反正我是他按月租用的。，你不会再来了，只有我知道，你不会再来了。但我还抱着一线希望这是梦，你还在家乡，根本没有来过。只是因为我身上压的毯子太重，人说胸口压得太重是会做噩梦的。等我一觉醒来，地毯上是干净的，墙上是干净的，我的身子我的心境也是干净的。房里就是我一个人，我光着身子走到窗前，把自己交给说是无情倒有情的阳光知海风…，杨晓军戴茜这个人以及和她相关的一切都被我清除掉了！尽管戴茜自己绝不会这样看，她会认为是她遗弃了我。我做的的确非常果断和决绝，也很潇洒。潇洒倒是很潇洒，潇洒以后呢？又是一次爱情的退色，真诚的异化，永久的夭折。其实，在我身上，这好像并不是新鲜问题。为什么苦心孤诣一砖一瓦建立的一次一次地毁于一旦呢？我强迫我自己安静下来，进行一次认真地思考。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人被我赶走或离我而去，进行过认真地思考。
我只会为一个一见钟情的女人突然走进我的生活，兴致勃勃地认真地筹划我们的永久，并自信我可以把她塑造成一个更适于我的完美的形象。我对戴茜是最最用心最最认真的一个。在她身上花费的精力和财力是空前的，远远超过在中国从无到有建起一个联合化工企业。因为塑造她，从图纸到完成不可能和任何人商量，必须靠我自己。我一幵始就把她看做空前绝后的最可意最美丽的女孩儿。正因为她那时还是一块粗糙的顽石，我才觉得只要稍稍加工就是无价之宝。的确，她的天资过人，有非凡的语言天才。不到一年精通了英语对话书写讲读。比我学英语的时候差不多快十倍。一通百通，通过英语的桥梁，她轻巧地从近于原始状态步入文明的领域，全方位地适应了现代文明。应该承认，她后来具有的贵族仪态好像是先天带来的，多么奇怪啊！难道让我对她由挚爱转为厌恶，是因为她完成了从原始到文明的转变？是因为她失去了野性的率真？我到现在也说不明白。她的这种转变正是我所希望并’由我一手造成的。我们第一次发生口角是在哪儿？对，是在巴黎，我们在圆顶餐厅进餐。圆顶餐厅在近两百多年以来，因为有许多大名顶顶的文佬名人（如萨特等等光顾过而闻名遐迩。戴茜看见我喝咖啡的时候，杯子里的小匙没有拿出来，她低声—醒我““？……”我当时并不以为她是在提醒我，而认为她是在指责我。使我反库的不是她的指责对还是不对，首先是太突然，在这类问题上，不是我指责她，反而是她来指责我！多么可笑！她大概忘了，她光着脚丫子到处跑的样子。
我有点儿不高兴地回答她“我知道！”她应该听出我的不髙兴，可她还要继续盯着我，又低声说了一句“你知道，为什么还不拿出来？”她激怒了我，我大声对她说“穷讲究！”我随即把调羹从杯子里拿出来丢在桌上，发出很大的响声，使周围的人都侧目而视。她的眼眶里立即涌满了泪水，但她尽可能挺直着腰。既不擦泪，又不让眼泪流出来。事后，我曾经向她表示过歉意，她也原谅了我。可是，像有鬼似的，有了第一，紧接着就有了第二。那是在汉诺威一汉堡的火车包厢里，我拿出香烟来，对她说“我要抽烟。”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抽烟，以前我都是这样向她说一声，告诉她，就是尊重她的表示。没想到，她会说“出去！”只有两个字，这两个字就像两颗向我射击的子弹。我的脸立即涨得通红。为了还击，我立即按着了我的打火机，大模大样地点着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地抽起来，而且喷着烟圈儿。她拼命咬着嘴唇，好久好久才站起来，默默地走了出去。我的一根烟抽完，心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我在车厢走道上找到她，她正面向窗外，这一次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我是从玻璃窗的反射中看到的。我十分认真地向她一再地道歉，她始终都沉默以对。我在她的背后，非常有耐心地回忆了我们相爱之初的许多毫无嫌猜的故事，虽然那时候我们各方面的差异比现在大一百倍。而后我再写地求她，她才又原谅了我，破涕为笑，还吻了我。我记得那一吻使我既有点惭愧，又有点感动。在汉堡的第一夜，我们一直从月光中拥抱到阳光下。起初，我并不在意，因为这样的小摩擦是任何一对夫妇或情人都在所难免。我们俩的摩擦往往都是我引起的，后来又连续发生了多次冲突，都以我的让步而和解。加上我们之间从不衰竭的性吸引使我们的情感得以重新弥合。我记得，从前我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劳动的时候，已经无法看到少数民族的头人了。
有时候也会昕到关于头人的故事，一个娃子会因为在主子面前直着腰杆子讲话，被头人砍断了双腿。有时候，我也意识到，我在灵魂深处似乎埋藏着一颗封建诸侯的自尊心，像炸弹一样，一触即发。以前的许多次，都只是小的冲撞，还不能说是感情的破裂。这一次箅是破裂了！她可以破窗跳楼，不成，毅然决然地夺门而出，永不回头。我现在几乎忘了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我想起来了！起因只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清晨，戴茜从浴室里走出来，只穿着内衣，坐在化妆凳上，用毛巾擦拭自己的脚。我忽然发现她的十个脚趾分得很开，整个脚型显得短阔而且很平，多么丑！我过去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呢？怪不得她在意大利很难买到合脚的鞋子，必须定做。我未加思索地叫了一声“咦！戴茜！你怎么有一双野人的脚呀！”她并没有回答我，我只顾看她的脚，而没有注意她的情绪，“大概是从小没鞋子穿的结果吧？”她把毛巾往地上一扔，非常镇定非常冷峻地说“杨晓军先生！您也太健忘了！曾几何时，您不是赞美过这双野人的脚吗？还吻过……忘得真快！”“戴茜！你怎么了？”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愤怒，“我只是说了一句笑话呀，我道歉，行了吧？”“道歉？道歉！够了，你的道歉太多了！”“道歉都不行了吗？戴茜！你要我怎么样呢？”“我敢要你怎么样呢？您高高在上，我仰望着您觉得万分荣幸，怎么敢要您……”我这时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才感觉到我并非一日的疏忽。但我并不服气，两对她说“戴茜你怎么为了一句话能扯这么远呢？你想过没有，你，令天……“今天！今天！我知道您要说的是我莲莲一对！我叫莲莲，不叫八丫！我叫莲莲八是您一我的君丰赐给我的名字。您要说的是我莲莲所以有今天，全都是您杨晓军先生的恩赐。您以为我需要今天吗？您以为我留恋今天吗？我告诉您！我恨不能留在昨天，留在沙滩上。那样，我会快乐得多，我会自由得多，我会幸福得多！在沙滩上连鞋都不需要，更谈不到名牌鞋了。我的手指甲和脚指甲为什么要涂指甲油？为什么要染上颜色？为什么要抹眼影？为什么要在身上喷洒香水？为什么要修饰眉毛和睫毛？为什么要无休止地忍受您的指责讽刺和道歉？为什么要无休止地忍受您的热烈和冷漠？为什么要讨您的喜欢？为什么要让您觉得好看才箅好看？”“这……全都是你说的，我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总是为你好……”“可您的睑上时时刻刻都挂着那些话！为我好？谢谢！可为我好是您的终极目的吗？您的终极目的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您自己！这个道理是我在沙滩上赶鸭子的时候所不可能了解的。您第一次给了我一千块钱，当时我真不知道一千块意味着什么，而我的爷爷却高兴得不知道把这么多钱往哪儿藏才好！那时候我从心灵深处感激您，毫无疑义地认为您是为了我。即使是您对我提出了最苛刻最无理的条件不让我和爷爷咸糖和小刺猬见面，我都答应了，而且没有感到这是多么无耻的出卖！现在不了，这又得感激您，您教会了我拐一个弯儿，懂得了另一个道理。那就是在一个金钱越来越占有决定性地位的世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靠别人，无论他多么有钱都是靠不住的。这和感情无关，感情只是一种色彩漂亮的包装。如果包装里的商品本身失去了价值，包装精美的商品很快就会被丢进垃圾箱。
这是一个很冷酷的结论，但它是科学的结论，谁也推翻不了。今天，的女人不直接掌握金钱，就没有独立的地位。名分尊严美貌文化素养……等等一切，比起金钱来全都是极其次要的。我并不喜欢钱，可以说我越来越憎恨金钱，恨透了！但是在众多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们中间生活，必须掌握金钱——掌握自己的命运！咋天夜里我跟您有过一次实质性的谈话，您好像睡着了，没听见。我可以重新把最核心的意见再重复一遍，那就是为了证实您说的对我的真挚永恒的爱情’，我可以给您爰情，事实上我早就给了您。只不过以前我不知道爱情也是商品，既然是商品，也就有质量问题行情问题和畅销滞销的时闾性的问题。虽然已经很晚了，我还是要亡羊补牢，向您提出您必须向我一您与之交易的乙方提供一项可靠的信用抵柙，您是一位大商人了，您应该明白，这在商场上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每一笔交易都必须办的一道手续。我的条件是我必须是？只六集团的一名常务董事，并拥有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听清楚了吧？杨董事长！”““听清楚了。”我非常吃惊，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完全变成一个对我十分陌生的人。她在沙发上芷襟危坐，眼睛直视着窗外的天空。一种让我透不过今来的寂静，我第一次听我的手表秒针的移动声。我没有时间去探究，她从当年的放鸭女怎样变成今夭敢于和我分庭抗礼的“商业对手”的呢？那要回顾这些年在时光流失中我的过失和疏忽。我竟然对她如此地不了解！她很冷静，甚至是有点亲切地提醒我“您没有回答……还需要思考的时间吗？我可以给您。”我很想劈头盖脸地骂她一个狗血喷头，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故作轻松地说“八！你觉得你提的这种要求有必要吗？我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你的吗？”“都是我的？”她好一阵冷笑，“您真是太抬举我了！除我以外，也许有很多女人相信您说的话。许多贵夫人二直到死，都傻乎乎地相信她和她的先生共同拥有一切。对不起！我不是您的夫人。请问，人类社会什么时候存在过两个人共同拥有的独立地位？比如说从今天起，按照我自己的意愿，赤着双丑陋的野人脚，在酒店的上上下下，在这个城市的东西南北走来走去，让所有人都来欣赏我的这双脚，您会给我这个自主权吗？”“你敢！”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对呀！我不敢，因为我是杨董事长的姘妇！杨董事长不许我丢了他的面子！”她跳考脚大叫着冲到我的面前，“一个人的灵魂和肉体应该属于他自己”这是几百年来浩如烟海的哲人在他们的论述中，高举过一千遍一万遍的旗帜。”我，是我花钱让她学习中文，学习英文，学习历史地理文学哲学，甚至绘画。啊！我的本意是要把她塑造成一个天使，而不幸的是，事与愿违，我竟然把她塑造成了一个泼妇，一个魔鬼！
她继续说“在我活着的时候，您当然有权支配我。但我可以像风筝一样挣断这根线，从天上落在地上，虽然粉身碎骨，可我的脊梁骨上再也没有那根绳索了！死！是我最后拥有的特权，杨先生！不是吗？！”她的最后一问很轻很苍凉。说罢，在我还没醒悟过来的时候，她转身拉开窗户，一跃登上窗台。这时我才明白她刚才说的关于风筝的那段话。我猛扑过去，幸好抓住了她的一双脚，她用全部本能的力量发出一声我从未听过的尖叫“呀一！”我还是把她拖下来了。不知道她从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力量，只一下就把我推开了。赤着脚的她，只穿着内衣就奔出了房间。我气得发抖，打心眼儿里痛恨她，这个给脸不要脸的女人！只要有可能，我就要淋漓尽致地报复你！非得让你自己，再拐个弯把你的道理拧回来不可。你！离开我，无路可走！““莲莲我还能目中无人自由自在地在沙滩上留连一整天，我真高兴！他们一大酒店的人们一定以为我无路可走，以为我是在’等待杨董事长的怜悯。管他们怎么想！我干脆躺在细沙上，仰望着傍晚的天空。好美呀！像是一位绝望的仙女，毫不吝惜地抛洒着自己的鲜血，使传天空上海水里椰林中，处处都是玫瑰色的血污。我以往为什么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凄惨的美呢？太粗心了！我枉自痴活了二十多年，就像河流那样，只顾流，不知道还有尽头，尽头在哪儿？当狂涛飞减的大海扑面而来迫在眉睫的时候，巳经无法止住脚步了。在漫长实则短暂的道路上，我到底看到了什么？记住了什么？所有在眼前一闪而过的只是一团模糊的色彩，在梦幻中的光影中交错旋转……惟一清晰的图象只有爷爷的剪影。夜晚，他独自坐在鸭寮的天台上，长久地抽着草烟，使得夜空中多出了一颗闪烁不停的星星。
鸭儿间或会惊叫一声，爷爷在金时往往会说“晔叫，自己吓唬自己。”一想到爷爷的音容笑貌，我的心就一阵阵疼痛。我竟然答应杨晓军提出来的魔鬼契约不仅割断和咸糖的关系，还要割断和爷爷小刺猬的关系，只是为了他说的“爱情”。交换条件的确是优厚的；除了培养我成为一个有教养的女人以外，就是用最妥善的办法赡养我的爷爷。他的确没有违约，他定全都做到了。但是，我却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他剥夺了我心灵里最美最宝贵的东西，而且把我扭曲为一个冷酷无情而不自知的人。“爱情”呢？他给我的“爰情”呢？其全部内容只是你要适应我的需要。许多次，他对我简直是粗暴的强奸。我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还在想他？对于我他就那么重要吗？他的阴影还在笼罩着我吗？不！决不！他可能还在等待我的回头，等待我的忏悔。他哪里知道，我是一条河！即使是一条很小很弱的溪流，也不会再回头了！我信步向前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海风推动着我，曾经在我非常幼小的时候就推动过我的海风，温暖得就像爷爷的手掌。眼前几棵摇摇摆摆的椰树告诉我这里就是往日的椰林了。再往前走，一堆已经腐烂的竹片挡住了我的去路。这是哪儿？这是什么？这块地方，每一方寸都应该印有我的小脚印，现在我却认不出它的面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