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我们已经走出了树林，所以我能看见她湿漉漉的眼睛里的星光。“一直跑……”“后来呢？”她呜咽着问我。“一直跑……”“最后呢？”“最后就完了”她悲伤而气愤地说」“公主死了？”“不知道，因为我看到的屯视片完了。”“我不管电视片完不完，我只想知道公主活着还是死了？”我们默默地走了一长段路”…她不断抹着眼泪，蓦地像一个老妇人似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是那个公主就不扔皮鞋……”“可她是夹破了脚才扔的呀！”“那是因为鞋小。”“主人也知道鞋很小。”/那为什么不换双大的呢？”“主人说，鞋大了不好看。”“主人是什么人呀？”―“主人就是事事不让你做主的人。”“他做主？”“是的，主人嘛！”她越想越难过，竞大声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了。“你怎么了？怎么又哭了？还哭得这么伤心？”“她一直在走，脚上流着血……”我本来很容易就能给她安慰，告诉她这故事是编的，是假的，根本就没这事儿。但我没有……好像那真的是很遥远很遥远的真事，所以显得特别美，也恃别忧伤。第一次拜访鸭寮，第一次牵她的手，第一次和她说了那么多话，第一次和她挨的这么近，第一次就对她有那么多的了解。她已经不是我在一见钟情以后，想象出的一个她了。她像水晶那样，以自身的纯净和透明引来日月星辰的光，把她照亮了……戴茜的泪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我得找美珍姐问问。说走就走，我拎起望远镜就出了门，正好电梯到，心想，好兆头」钻进电梯上了十八楼，按响了房间的门铃，立刻就听见美珍姐又尖又高的喊叫“门不是他妈的幵着吗！按什么倒头铃呀！”
我一推，果然，门是虚掩着的。我心里明白，这是给申喜留的门。申喜是个酒吧调酒师，特别机灵，小伙子长得又高又壮实，除了调酒，还专门轻轻松。松快快活活地在女人身上挣点儿外快。美珍姐哪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呀！她的那个“皮匠师傅”一她管她的那个意大利皮革商苏，萨叫“皮匠师傅”；苏萨难得来一次。从那些楼层小姐们私下里叽叽咕咕中知道有一天夜里，申喜调了一杯自己发明创造的鸡尾酒《夏威夷之梦》，用银盘子托着送《了房。美珍姐正在半依半睡着看台湾女作家琼瑶的言情巧说，微微一笑，琢摩着这小子安的什么心。申喜恭恭敬敬地站在床前，让你看不出所以然。美珍姐伸出一只手来，申喜弯下腰把杯子搁在美珍姐的手心儿里。美珍姐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腮帮子，悠悠儿地说“小喜子！你真用心。”申喜乐了。美珍姐轻轻儿地给了他一巴掌“别轻狂！我说的是你真用心，并没说你用的是真心。”申喜也不说话，就直截了当地上了床，死皮赖脸地抱住美珍姐。美珍姐像爵士乐队的打鼓佬似的，用双手不停地打他的头。申喜把头直往她怀里钻，让她打。美珍姐打着打着就手软了……从此以后，“皮匠师傅”不在的时候美珍姐就给申喜留着门儿。我常来，每次来以前都得打电话，这回走的急，忘了。按了门铃才知道有点冒失，还好，门是虚掩着的，说明只有她一个人在。推门进来，看见美珍姐正在往她那修长的玉腿上抹护肤油，浴衣半敞着，一对挺挺的乳房露出了一只半。她见我手里提着望远镜，就一目了然了。“丹丹！还用得着那玩意儿，肉眼我都能看清楚。贵妃娘娘伤心了，对不对？坐，喝点什么？”“不吃也不喝，往常这会儿我还在被窝呢！”“你知道吗？别看她装得像个洋妞儿似的……她原来就是个本地妞儿，我才知道。”她说的当然是戴茜，她肯定是从申喜那儿知道的。在这个酒店包房的“V”们从不提自己的来历，好家人人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没人议论，没法议论，没材料。关于老板的隐私，上上下下谁也不敢闻问，你如果向任何一个酒店工作人员打听这一类的事情，在你刚刚幵口的时候，他就面无人色了。顶多对你说饶了我吧，我还不打算丢掉这个饭碗。美珍姐根本不管我在想什么，只顾说她的。“到了这个份儿上，还充什么林黛玉呀！即使你就是林黛玉，哪儿去找贾宝玉？贾宝玉，假宝玉，明明是假的，哪儿去找？男人，妈的！你要是让他玩儿你，可就惨了。你得玩儿他，就像玩儿眼镜蛇似的。玩儿得好，它给你〖舞，而不是你给它跳。这道理我车上大学的时候就懂了。买这个教训可是付了昂贵的代价，妈的！……”她真动了感情，像是要讲自己的往事，听得出，那声“妈的”就像是唱戏之前的叫板。“似”自己说自己的往事太少见了。我有耳福，倒是要听听。
“大学生真苦！冬天连买一小瓶甘油的钱都没有，别说香水了三角裤成了一条儿了，还在穿。第一次进大酒店捞外块，那个土哇，就甭提了，简直像只瞎猫，自己花钱买了一张舞厅的入场券，找个旮旯儿坐下，战战兢兢地东张西望。混帐王八蛋！一个高丽瘪三溜达溜达地冲着我来了，他的英语臭极了，要多臭有多臭。凑过来就给我要了一杯可乐，他大概是看准了我连可乐也少见。跳舞的时候，恨不得粘在我身上。第三支曲子没跳完，他就要我到他的房间里谈谈，谈谈？我明知道谈谈是什么意思，也只好去。当时我的脑袋完全是蒙的，不知道我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来。他谈他妈的大头鬼！一进房就把我的衣裳给剥得精光，先看了个够。然后把我抱进了浴室，粗手粗脚地给我洗澡，哪里是洗澡呀，掐我咬我，一会儿工夫，遍体鳞伤。我傻得都不知道反抗！当他把我按在床上的时候，我都没意识到每一个过程都应该是有价的。陪酒陪舞陪饮接吻脱衣服看摸上床……全都得按照如今参观动物园的规矩，入园要买票子，看狮子要重新买票，看猴还得买票，看大熊猫不仅要买票，喂它们竹子也得买票……那天，可真亏！要不是三个月前一个羞羞答答的男生把我给破了，还不知道要有多么惨呢！那位同窗比我还小半岁，是个不折不扣的雏儿。一次两次，第三次才算见了红。没想到这个高丽水手一他肯定是个烂水手，可能这次在海上漂了至少有半年以上，怕连只母猴的屁股也没见到过。一夜到天亮，都没停过，我真怀疑他吃了在太平洋某荒岛上采来的猴子的发情草。最后，他一身臭仵从我身上滑下来，我立即就沉沉入睡了，像死了似的。“被人推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十二点了，我抬起头来一看，不是他，是两个楼层服务小姐，她们对着我只笑，像是来打扫房间的。她们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我的疑问，她们告诉我客人退房结帐走人了，十二点不走还得付钱。我只好急急忙忙穿上衣服，也来不及冲冲这身脏。这时候我才发现我身上的尼龙裙晴纶丁恤和这双磨得发白了的皮鞋太寒伧了，太过时了。我就像一只脏兮兮的耗子一样溜出了房门，等电梯的时候，听见那两位小姐在间里笑成了一团。他妈的连顿饭也没吃他的，亏到家了男人是蛇！“这一点一定要有个明确的坚定的清醒的认识。可不能迷糊，一迷糊就让它给咬了。吃一堑，长一智。
后来，我一埤到外国人就是肌别丫！腹则它丫！见了中国人不用说话，大拇指和中指一搓，他就懂了。不仅知道要钱，还知道讨价还价，不仅知道讨价还价，还得先付钱，后交货。就说我现在这位意大利“皮匠师傅”苏萨吧！一开始就得把我五年的房租费生活费时装费必要的医药费，以我的名义存入银行。女人时时都要保持清醒，即使关进大牢，你都要保持清醒。不瞒你说，我上过山’。栽在他们手里了，怎么办？判了两年，两年就两年！两年怎么过？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该演什么角色就演什么角色。在大牢里演林黛玉？大牢里更没有贾宝玉。演凤姐？哪来的琏二爷呀！就得演迷途的羔羊。要我讲什么我就讲什么，要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多亏先父给我留下了一份丰富的产——他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写下的几百份检讨书的草稿，我全都拜读过。在全世界，我们这一代人的儿童时期，只有中国人不是读连环画和安徒生长大的，读的是长辈的检讨书。最有兴趣的是他们夸大其词的罪行，和一套又一套的废话蠢话。没想到这一套套的废话蠢活在“山”上正好—用上。什么资产阶级的侵蚀呀，我爸写检讨那会儿，我还真没见过活蹦乱跳的资产阶级。夫妻老婆店早在五十年代就公私合营了，他们比工人阶级更像工人阶级。要说资产阶级，还是今天见的多，本国的土造，国际资产阶级成群结队地进军中国。所以人们才大改革命歌曲，像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