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主人把它套上很长很长的脚绳,让它独自在山后石子堆边游戏。毛栗球正在吊嗓子,忽然听到对面的草丛丰文传来几声亲切的呼唤:“哥……哥……”毛栗球左顾忐盼,终于发现了隐蔽在草丛中的对方,对方发出一阵欢呼一“哥哥儿一”尾音像流水一般飘然而至,这一声呼喊使毛栗球心荡神驰,几乎在同时,毛栗球被一种还不被人所知的生物传感功能所支配,它听到对方发出的声音特别亲切,而且一种柔情冉冉升起。它好像记起来了,几月前带它来洗澡的就是她,只是她身边的追求者没有了,母鸡显得苍老,它缺少生活的激情,羽毛失去了光泽,比以前胖多了,她不时去啄那脚上的一只环儿,但无法解脱。从这次以后,凡是毛栗球单独在山上放食,这只衣着朴素的母鸡就来到它的身边,和它亲近,千方百计想带它到灌木林的深处去,它腿上那个小铜环儿在太阳下面一闪一闪地放光。
马六爷爷这些天也特别忙,南山上出现了一群野猪,他们组织了打猎队,成天在山林里转。但马六爷爷从山上回来时,总要捉来许多地蚕、蚱蜢、蚯蚓,肥嫩的青葱,甚至还有烽蛹,掺着半夏,碎瓷瓦片儿喂给毛栗球吃。这些新鲜的东西吃得愈多,毛栗球愈是感到精力充沛,雄心勃发。每天放食的次数由三次改成了六次,脚上的绳子的长度也正好和马六爷爷那支枇杷木做的勾火枪的有效射程相等。毛栗球抖抖它彩虹一般的羽裳,昂首挺胸,摆出快要成家立业的小伙子常有的那副姿态,这时候,附近传来轻轻的一声鸣叫一“咯咯咯……普一”这后面的“普”是以一种弹音发出的,毛栗球以为是山上的那只同伴发出的呼叫,也就挺起颈脖应了一声,这饱含情感的呼号在山间回荡。马六爷爷接着叫了一声,当毛栗球弄清楚这是主人在叫的时候,就情绪低落下来,但是,放食的时间多了,潜藏的野性也很快地滋长,而]这种从未体味过的号唱,使它尝到了一种极为舒坦的感觉,好像积聚在体内的过剩精力可以随着这声音释放出一些。后来,它每叫一声都可以得到几颗炒豆子,如此反复,不出半月,毛栗球已经成了漆树湾所有媒子鸡中数一数二的男髙音歌唱家了。只要听到马六爷爷口里轻轻发出一种信号,它就引吭髙歌。它还练就了一手绝技,可以在原地一蹦五尺髙,在空中让翅膀发出一种过山雷似的响声,这种檑战鼓一般的扇翅声伴随那悠扬激越的歌声,能召来方圆数里以内的任何一只野鸡:公鸡将跳出来应战,母鸡将飞过来献媚。
在最关键的训练阶段,马六爷爷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每当毛栗球一声召唤之后,山坡上就会有一只母鸡“扑”的一翅飞到附近来,如果马六爷爷不在身边,这只母鸡就会不声不响地从草丛中走出来,陪着毛栗球玩,一阵阵地啄着毛栗球脚上的套环儿,那意思仍然是迫切希望毛栗球能尽快跟着它逃走。马六爷爷几次拿出火枪来瞄准,但都因为它们相隔太近,投鼠而忌器,不便开枪,结果是母鸡免于一死,而马六爷爷也得了便宜:别的媒子操练到听口令开叫,几乎要一个月之久,而毛栗球只用了短短十来天。
到这时候为止,可以说马六爷爷终于完成了要喂一只媒子棚鸡的心愿。这只鸡将是他走完生命最后一段途程的伴侣、朋友和亲人,它也将兼管着老人的一部分财政收入。
野棉花开得正起劲,毛栗球在一块已经收割了的豆子地边行,它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主人把它单独扔在这儿不管了,只有那根不怎么显眼的脚绳儿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贵。毛栗球微张着嘴,深深地呼吸这甜润的山的气息,它几次想飞,又感到在那翅膀与脊梁结合的转轴儿上贴着个什么东西,它出身于山地竞走的世家,但今天怎么也走不出一个圆形的地段,但它并不气馁,它可以喊来山林的伙伴。于是,它朝太阳叫喊,对着大山拍动双翅,情意绵绵地唱春之歌,它装出一副多么悠闲自在的神态,走一步唱一句,还一边潇洒地扬扬孔雀似的尾巴。
真是立竿见影喏!那是一支列成散兵队形的队伍,忽剌剌一阵子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朝着庄稼地里推进。这是由一只同样美丽的雄山鸡率领的,看来是由两代组合而成的部落,那只衣冠楚楚的雄山鸡俨然一山之主,髙傲地扬起头颅,引颈四顾。有几只精力旺盛的母鸡欢呼着淄到了这单身汉的身边,毛架球也髙傲地扬起头来,眼里只注视着她一一那只脚上带环儿的老母鸡,他期待着,她却忧伤地立在一隅,睁着与世无争的红玛瑙似的眼,不肯参与这爱的角遂。
那只雄山鸡,呸!可恶的地头蛇!山大王!流氓!它突然醋劲大发,颈毛直竖,摆出一副赴汤蹈火的姿态,要和毛栗球决斗,母鸡们对这类司空见惯的鬼把戏不屑一顾,摆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态,去拣食那不知是谁撒在地上的玉米粒儿,无可奈何地等待胜利者的凯旋。
决斗是很艰难的,毛栗球有生以来还未曾这样洒出热血,地上掉了许多漂亮的毛,那只躲在一边的衰老的母鸡几次想冲上去救它,毛栗球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它突然想到了马六爷爷,如果他在这儿该多好啊!他能轻易地制伏这个可恶的地头蛇!这个挨枪子儿的流氓!突然,毛栗球发现对方趔趄起来,它的脚上意外地被拴上了一根绳儿,这绳儿的拴法大不同于自己脚上的这根。那家伙大概从没见过这种战法,一时狂暴得像一只鹰隼,没命地扑腾,跳踉,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毛栗球发现主人马六爷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它们中间,一手捉住了那髙傲而心地狭窄的山大王。毛栗球再一看,天啦!那些母鸡一个个都像中了邪一般东倒西歪,满地打滚。除少数几只逃脱外,这群过度淫乐的娘儿们,这群邋遢的家伙只为贪吃而误进了旱地忽律朱贵的酒店,一个个被蒙汗药麻翻了。毛栗球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是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啊!难道这玉米粒儿吃不得,可自己经常吃玉米粒呀?那雄山鸡还居然踏上了一根套绳……只有马六爷爷在那里嘘着口哨,丢给毛栗球一个笑脸。毛栗球凄苦地垂下了头,我这是在干什么呀?
第二天,马六爷爷从外面回来,焕然一新。皮袍子拎在左手,右手抱回来一个油光闪亮的方匣儿,放在桌子上,把什么地方一扳,那闸儿就哇哇叫起来,又趋唱歌,又是放枪放炮,还有许多人讲话。毛栗球当然不可能知道这就是伙伴们的尸体换回的收音机。这之后,毛栗球又跟着马六爷爷多次上山,有时是由它去召引鸡群,请它们上圏套吃闹药,有时候是单独“宴请”某一个客人,让主人躲在荫棚后面狙击。总之,一个月时间起码有三十只野鸡在那神奇的力量中死去,而马六爷爷的脸色也一天天红润起来。毛栗球甚至住上了一只漂亮的笼子,这是一只由神农架南坡最有名的铁丝编织艺人编织的笼子,这里面有单独的卧室,有活动间,有水碗,食料盆,还有可以开启的门。小狗黑豹只能在笼子外面注目,花猫咪咪怎么也进不来。每夭清晨,毛栗球就像报晓鸡一样准时叫醒主人,当马六爷爷疲倦的时候,它就给他唱歌,“咕咕”地跟主人说话,双方隔半天不见,都有些行坐不安,真是如胶似漆哟。
万万没有想到,在一次行猎途中,遇上了跑暴雨,老人护住毛栗球,自身淋了个透湿,冷风一吹,病了。浑身藏着的毛病这下子找到了一个泉眼儿,一齐冒了出来,病势汹汹,主人不能起床了,吓得毛栗球惊叫了半天。老人的儿子赶问村来,把老人慌慌忙忙接进城去了。
马六爷爷进城去了半月,毛栗球觉得足有一年,它不跟新主人配合,不肯打猎,食欲大减。马六爷爷在城里也是寝食不安,那么两间鸡笼似的小屋,沉重的四面墙把人夹在中间,那些讨厌的汽车像蚂蚁搬家,雾地尘天。一句话,这场合,老人住不惯。老人天天去逛集贸市场,在“野味酒家”一坐就是半天。
马六爷爷回漆树湾来了。毛栗球突然兴奋起来,因为它隐隐约约听到了主人的声音,主人正在和几个老人寒喧:“老庚啦,还舍不得这个穷山沟沟?”“嗨呀,住州县可不是个地方……”老人不无感慨地回答着。
毛栗球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它在笼子里焦急地走过来,哼一哼,走过去,哼一哼。一块饼干样的东西,被两根熟悉的指头送进了那地笼的窗口,毛栗球急不可奈地把美丽的头伸了出来,当它一眼认堉窗外的老人时,喉咙里立刻发出—眸欢快的“嗬嗬”声,而且它的翅膀还瑟了瑟,只怨笼芋夫小,亮不开翅。但老人已经陶醉了,满足了。这老人是多么容易满足啊!
马六爷爷回了漆树湾,正赶上生产队落实“三地一山”的、政策,各家各户喜气洋洋,认山界,划地亩,像过节一般。老人的户口让儿子下走了,但乡亲们大方得很,照样给了马六爷爷两分菜地。马六爷爷找到队长,无论如何还要管理两个馒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