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毛不慌不忙地像人那样立起,一眼看到了老狐狸那条火红的大尾巴,它便一改原先跟踪追击的办法,既不叫也不汪,全凭它对山里的每一条道路的熟悉,走了一条同老狐狸完全不同的道路。
我站在髙坟台上,眼睁睁看着那头老狐俚停下步来,回头望望,它也奇怪为什么没有追兵。失去了游戏的对手,老狐狸没精打采地走上山梁,坐在一棵老树蔸上,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奸笑。
正在这时候,突然一声咆哮从山梁上滚下来,只见黑糊糊一团,以泰山压:顶之势直取老狐狸。我不及眨眼,就看见它俩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肉搏。为这事,我后悔了很久很久,那天上午,如果我不狠狠地揍它一顿的话,它是会很轻易地一口咬死这可恶的老狐狸的。可是,打了不到两个回合,就被老狐狸看出了破绽,因为有几次,老狐狸的喉管都被狮毛咬住了,但是,狮毛尽管有刀剑般的犬牙,却咬不透,切割不开。这是力量消耗过度的表现。老狐狸求生的信心百倍增长,同狮毛撕咬滚打了一面坡,终于挣脱出来,一溜烟逃进了灌木林。
到手的猎物居然逃走,狮毛不肯忍受这种耻辱。它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耸了耸厚重的皮毛,又重振旗鼓,追上去。
这是一场意志与耐力的竞赛。老狐狸一时窜上山冈,一时钻进深谷,从石缝中穿过,从河边突然折身,但仍然无法摆脱狮毛的追击。狮毛知道前边有一道陷阱,它没有上当,山弯里窑有一门垫炮,老狐狸几次故意把狮毛引到那里去,狮毛都巧妙地避过了。
老狐狸看看不能脱身,竟然铤而走险,它把狮毛引到了一片浓密的龙须竹林里,那里正有一只凶猛的野猪。老狐狸忽的一下子从野猪的胯下窜过去了,等凶猛的野猪暴怒起来的时候,亳无准备的猎狗狮毛正好扑过来了……夭黑得很晚很晚了,猎狗狮毛才回到村里来,当我听到它在门外哼叫的声音,急忙去打开门的时候,它已经瘫倒在地上了。眼前是一幅多么叫人惨不忍睹的景象:狮毛的全身已被鲜血浸湿,肚子上有一条五寸长的伤口张得很开,从血口中可以看见花白的肠子在蠕动,狮毛的脸也被撕破了,腿也瘸了,浑身的毛被弄成了一团一团的,像正在换毛的骆驼皮。
我轻轻搬起它的头来,它睁开充血的两眼,委屈而又温柔地望了我一眼,扫帚式的长尾巴轻轻地在地上拍了柏,它便昏睡过去了。
我在一种负罪的心情下,去敲响了医生的寝室,我以十张狐狸皮的代价请医生来给狮毛动手术、敷药。我下决心赛把它从死神那儿抢夺过来。一个威严的士兵在村道上巡逻。
猎狗狮毛的存在,哪怕是它的声音和气息,本身就是对狐狸的威慑。即使在狮毛养伤的那一段时间里,丢失母鸡的事也再没有发生。当狮毛在村子里迎来第二个春天的时候,这一年出生的母鸡几乎就不知道什么叫担惊受怕了。
每天清晨,当最勤勉的农民还刚刚起床的时候,狮毛也下了髙坟台,它先去专门供它用的池塘里洗一个澡,跳上岸来,抖落身上的水珠,然后怡然自得地开始了例行的巡逻。
狮毛经过大漆树下的蚁穴,然后用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路把每家每户的鸡舍和路口串起来,它沿着这样一条路线仔细地搜寻过去。如果一且发现了老狐狸那令人呕吐的膻气,狮毛就会跟踪追击,一直要将这响马强盗追出村外五里才肯罢休。如果在村口发现了同类的气味,它就马上走到几个固定的登记处,诸如界碑、树桩或残墙断垣边,那里是狗们过往的留言簿,凭着同类所通行的惯例和留下的符号,分辨出过路的是同性还是异性,它们来干什么?是作客还是闲逛?如果某只狗是跟随它的主人来村子里办事的,狮毛会以主人的姿态盛情欢迎,真诚地去碰碰鼻子,挨挨脸颊,不一会儿,它们就会在草地上一见如故,疯疯癫癫地相互追遂起来;如果来的是一只游手好闲的野狗,狮毛就会露出鄙弃的神色,仔细地去盘查一番,嗅嗅来者嘴边是否有鸡毛的气味。
有一次,邻村一位亲戚来借母鸡去孵小鸡,当他抱了鸡婆正要出门的时候,早就候在门边的狮毛不声不响地口咬住了客人的衣角。客人吓得哇哇乱叫,狮毛全然不管,既那般温文尔雅又如此坚定不移,直到母鸡从客人手中挣脱了,狮毛才没事一般走开去。
狮毛蠃得了全村人的喜爱。通过一年的训练和对缺点的纠正,它几乎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村庄卫士了。在方圆数公里的土地上,对于狐狸来说,狮毛是一堵活的城墙,是看不见的栅栏。村庄日夜都可以听到它报告平安的吠声。有时候,它慢慢地跟随在鸡群的后面充当一个老成持重的牧鸡奴。我还随时命令它去寻找夜不归栏的小猪或是伴送孩子去上学。
世世代代只曾喂养过巴耳朵一类已被人类劣习所感染的看门狗的人,见到了狮毛,看到了按照书本上的经典训练出来的神灵,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猎狗狮毛把这一切都看得普普通通,然而,主妇们却偏偏要把它的这种品格抬到建立某种功勋的高度。它挨了重重的一拳,躺例了,退下来了,但它仍然沉漫在那种令人热血沸腾的激情之中。
秋天的村庄是这样的充实,连空气都显得沉沉的,薄雾就在玉米秆子间慢慢游动,大豆荚儿胀鼓鼓的。家家户户的鸡呀,发福得快生不出蛋来了。狐狸们在灌木丛中谈情说爱,消耗了过多的精力,它们已经无力抵挡这些肥嫩的母鸡的诱惑了,它们开始铤而走险。
就在这个时节,山村突然来了一队人马。这是警犬学校的教官牵了各自的警犬到山林里实地演习来了。
狮毛跟随着村民们到村口去迎接客人。狮毛高兴得近于发狂。在阳光的映照下,那是一些多么令人羡慕的警犬啊!到底是正规学校出来的。你看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那不胖不瘦强健有力的身躯,走起路来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步态。相比之下,狮毛身上是多了一点草莽气息。
我不无遗憾地去看我的狮毛,它却正专注地在研究一条军犬颈脖上的金属圏儿。那项圏儿也真下过一番功夫,镀银的反光耀着人的眼,那项圈佩在英姿勃发的狗身上,就像武士们佩上了名贵的宝剑。我为什么就没想到给我的狮毛做一副呢?你看,狮毛正羡慕哩,这会刺伤自尊心的呀,那是学问深浅的徽章啊!
我正在这般胡思乱想,前面山林里突然枪声大作,那些警犬的主人齐齐地把引绳一提,急急地朝预定的地方奔去了。
这简直是令人惊叹的游戏呀,狮毛岂肯放过这个机会?它也故开脚步跟上去了。它不是走的正规路线,而像一个跑龙套的小丑,在警犬队伍的前前后后穿梭,它可来神啦。
这下可好,警官们不高兴了,他们必须驱逐狮毛。赶下来了,又追上去了,赶下来了,又追上去了1村民们为狮毛大声喝彩,这更使得狮毛精神奋发。
事情显然不能再闹了,警犬教官中的一个小胡子径直朝我走来,他很有礼貌地请我将狮毛扣押住,以防出事。我只好将狮毛带回家中,关进哨棚。
演习的队伍朝密林深处走去了,捜索小组各自进入了阵地。这时候,在树林里,有一只猛犬在飞速前进,这里是狮毛同狐狸多次较量过的地方,长期的越野赛跑使它比那些警犬要跑得快,它不声不响地越过了那些警犬,紧紧地追随着一种奇怪的足迹,它一面努力分辨着空气中出现的任何一点细微的信息,直朝那枪声大作的地方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