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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朱坑补习

1979年,高考恢复的第三年,我高中毕业报考文科加试美术,文科考了266分,美术专业的素描、色彩两门平均分数92.5分,老师都以为我能上美术学院或者师范学院的美术系。结果名落孙山。全上饶地区美术类的录取名额有限,开后门的人很多,我家平头百姓,无门路可以请托,自然被挤出门槛。我的美术辅导老师章远游先生是南昌师院的教授,毕业于刘海粟创办的上海艺专,“文革”期间下放在弋阳教书,带我三年,很是不服气,找了江西师范学院的美术系主任燕鸣教授,帮我查询,燕教授想调我美术考试卷,但没有调到,无可奈何。投诉《江西日报》,无果而终。16岁青春年少,才出校门,就挨了当头闷棍,很是悲愤。两种选择,要么跟父亲去学电工,将来子承父业;要么复读补习一年,明年再进考场。我咬牙切齿也要上大学。但父母只同意我报考文科,不得加试美术。

于是我与戴武林、李春兰几个同时落榜的同学相约一道,去一所农村中学插班补习。这所农中叫朱坑中学,离城只有30里铁路,买2毛钱车票,坐半小时火车,一站就到。当我们几个男女同学背着铺盖、一手摇晃着搪瓷脸盆、茶缸,一手拎着一捆沉重的复习资料,从绿皮火车上走下来,怯生生地向朱家坑乡政府所在地走去时,站台外的农民老乡们还以为又来了知识青年。

“不是送走了,怎么又来了啊?”

我们低头不语,脸却有些害臊似的红起来。没有人迎接我们,更没有喧天的锣鼓、鞭炮。我们憋着一股劲,艰难地走进了位于山岗上的朱坑中学。我们很清楚,将来的命运如何,将在这片山岗上的学校里决定。

父母们奇怪的是,你们为什么跑到乡下的农中去补习。我们告诉他们,因为朱坑中学有几个“文革”时期下放在那里的好老师,他们还没有落实好政策,不能调回城教书。他们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张荣金、数学老师张顺忠、历史老师涂一清等。我一辈子将永远感谢他们,是他们在那所破落的农中里,在极其简陋的教室里,用极其匮乏的教材,辅导我们学习,他们是在用全部的身心教育我们,用他们被埋没了很多年的智慧引领我们,他们要把失去的最好的教学年华从我们身上找回来。我们从他们那里学习到的不仅仅是高中课本上的知识,让我们终身受益的是他们的人格与精神。

张荣金老师,20多岁时就被打成了右派,深爱他的妻子在“文革”中忍受不了精神的折磨,崩溃了,成了个疯子,生下的儿子出现智力障碍,落下终身残疾。张荣金老师个子很高,身材魁梧,听说年轻时是大学校篮球队的主力。他站在讲台上朗诵古文、诗词的身影和他洪亮的声音搭配得很恰当,每到精彩处,那是神采飞扬,仿佛是在朗诵他自己的作品。

每天下午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过,只要不刮风下雨,张荣金老师会准时地站在教室门口:

“打球了!打完球吃饭,晚上再看书。”

他大声地喊着,而且我感到是特别对我们几个插班补习生喊的。喊完后,他就走到朱坑中学唯一也是最好的体育器材篮球架下,一边拍打着篮球,一边等我们陆续地走进球场。再把球投向篮框,让我们去拼抢。等我们热身好后,就让我们自己分边,开始打两节的比赛。我和方有旺、张德旺的个子都只有165公分,在县一中读书时,基本不摸篮球,我喜欢乒乓球,但这里没有球台。戴武林、方勇,还有毛陆军三人个子高,就由他们领军,我们个子小的只是凑个数而已。张老师从口袋里掏出哨子,使劲一吹,比赛开始。他的有些愚钝的儿子就在场边笑呵呵地跑来跑去帮我们捡球。而他妻子在人清醒时,会跑过来,把儿子拉走。

一天中个把小时的打球锻炼,对我们这些正在苦读备考的学生来说,真是很重要。一开始我们有些抵触,不太愿意参加,怕浪费了时间。几个星期下来,我们都感到身体舒展开来,高考落榜的情绪渐渐地消失了,复习的效果也好了。只是肚子更加地饥饿了,有时才打半场,就眼冒金花,大咽着口水,瘫坐在地上。

农中的伙食实在是太差了,除了大米饭是充足的,有油水的菜基本没有。来插班的补习生,一般下课都比农村的学生要晚,等我们走进那个极其简陋的学生食堂时,大菜盆里那些很少看见油花的萝卜、白菜、海带、豆腐什么的,已所剩无几。而屋檐下、操场边,宿舍里,端着饭碗的农村同学,都把自带的竹筒、搪瓷杯、玻璃瓶拿出来,里面装的不是萝卜丝红烧鱼就是黄豆烧猪脚,还有各种各样的农家小菜干,最多的是裹满红辣椒的豆腐乳。我们手里端的却是一大碗无法下咽的早米饭。我常常会含着眼泪地走开,躲到旮旯里,一点一点地咽着。教室里与我隔一桌的农村同学福崽,有时会端着菜筒走过来,把他母亲做的的菜夹一点到我碗中:“吃吧,我娘做的,不好吃,下下饭。”那以后,我也常常会帮福崽解答功课上的难题,就这样,我渐渐地与几个农村的同学成了好朋友。他们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很久远,因为我们分开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已经有30多年了。

农中的住宿也如食堂一样,极其简陋,我们男生被安排在一个很大的仓库似的房子里,除了红石头砌的墙,就是墙上架的木头横梁和上面盖着的瓦片。有窗,但没有玻璃,冬天时,农村的同学就用稻草塞住窗口,堵住风寒。我们的床铺是比电影里解放军睡的床铺还大,两长溜地排开,三个班的男生全挤在一起。一到半夜,磨牙的、说梦话的、起来大小便的,什么稀奇古怪的声音都有。有几个农村的同学很喜欢说鬼的故事,有一阵子,大家很害怕,都不敢起来撒尿了。其实我们的所谓寝室是由农场的牛栏屋改造而来的。几乎每天晚上不过10点半,我们不会离开教室,去那冬天冰冷、夏天闷热可怕的寝室。从教室到寝室,有几百米路,要经过一排教师宿舍。我们常常看到张荣金老师家的灯光隔着破旧的窗帘布还幽幽地亮着,里面传出二胡的声音,张老师多才多艺,能打篮球,也能拉二胡、手风琴。校园的夜晚,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听得见不远处稻田里的流水声,和野猫发情时的叫唤声。张老师拉二胡,一般不会超过11点,但有时也拉得很长很长,特别是他妻子精神病发作的日子里,他拉出的曲调悠扬而凄婉,有种不能言说的愤懑与幽怨。

冬天里没有热水洗脸,就着一口大水井,只是洗把脸,在家里养成的每天晚上洗屁股上床的习惯,这里做不到了。于是皮肤病在我们中间蔓延开来,上课时老是发痒,我们也只能两腿交错,磨一磨裤裆而已。30多年过去了,顽固的牛皮癣不时地还要骚扰着我。

朱坑农中四周没有什么山水风景,一片红土山岗。我已经没有心思写生画画,连速写本也没有带来过,一切与美术相关的事情暂时都放下了。好在这里的风景激不起我习画的欲望。但校园后面的山岗上有一片栀子树林,栀子树与山茶树一般高低,茂密的树叶,秋冬天也不见掉落,树林的地面上是草,很干净柔软的草,像稻草垫子似的。只要是晴天,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就钻进这栀子树林,各自找块草地,把要背诵的资料摊在草上,或是栀子树上,先是拿着书本、资料绕着栀子树转圈,一边转一边背诵,转累了就趴在草地上背,再累了就把书一抡,四脚朝天地躺着,眼望着苍穹。只有这时,才觉得自己是属于自己的,觉得灵魂还在我们的身体里,偶尔也会默默地祈求上天怜悯我们,保佑我们能考上大学。

第二年的5月,栀子花开了,像一夜间下了场雪似的,整个栀子林里盛开着白色的花朵,那花的芳香简直让我们窒息。女同学们也闻风而动,跑进林来,像一群吵闹的蜜蜂。真是讨厌,吵得我们无法安静地背书复习,无奈,只好捡起书包,离她们远远的。

1980年的高考终于开始了。几门功课考完后,我因双腿无力不能行走住进了医院。抽骨髓化验诊断,结论是多发性神经炎。张荣金老师把揭榜的考试分数亲自报送到我家中,318分,比去年多出56分,一年的苦读终于换来了寄托全家人希望的结果。而我双脚还不能正常行走,扶着墙壁,倚靠在房间门上:

“多谢张老师了!”

我几乎是哭着表达了自己对老师的感激之情。

我们结伴一起去朱坑中学补习的同学,这年基本都考上了,本科的三个,专科的四个,还有中专的几个。那个夏天,尽管我双腿很难行走,但快乐给了我无穷的动力,我们这些同学今天上我家,明天去他家,男女同学在一块分享着甜蜜与快乐。李春兰的父母亲看见我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很是奇怪地说:

“怎么拐子也可以考大学啊?”

于是女同学们开我玩笑说,以后就叫你“晓明拐子”了!

怀揣着江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是跪在车门口高高的踏板上爬上火车去南昌的。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一直到2008年,我也记不清,我们几个朱坑补习生,多少次依旧结伴着去看望张荣金老师。每年春节,只要我在江西弋阳老家,初二或者初四,一定是在张老师家拜年,品尝张老师亲手做的饭菜,每每这时,我都会说起朱坑中学的伙食,会记忆起我一直叫不出他大名的福崽等乡下同学。

张老师的晚年虽有退休的基本保障,但生活过得辛酸、凄凉。大半辈子精神疯癫的妻子早他3年而去,张老师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既要照顾着“文革”中患难与共的妻子,和他先天就有些智残的儿子,因此使他家境贫穷,50多平方米的家中没有任何值钱的家具。2005年的春节,我们这些同学一起为他举办了70岁的生日宴会,他穿着一身已经十分陈旧的黑呢子大衣,这是他最好的衣裳,戴着一条女学生送给他的红格子的围巾,头上还有一顶黑色的鸭舌帽。人虽然苍老得很,灰白的头发被帽子盖着,走路也开始有些迟缓了,但他还依旧精神矍铄,看到我们都长大成人有了事业、家庭,无比地开心、满足。

张荣金老师离开人世的时候,我从浙江舟山乘了9个多小时的汽车、火车赶回老家。我和同学们哭拜在他的遗像前。遵照他的遗愿,由他的儿子把他的骨灰撒向信江。那天清晨,在信江三桥上,天色阴郁迷蒙,下着小雨,燃烧的纸钱在风中飞舞,由东向西流淌的信江河水,像铅水似的凝重。

撒完骨灰,他的女儿哭泣着把他父亲的一张大学时期的照片交给我,请求我来保存。我泪眼看着照片上的张老师,穿着翻领的运动服,是那么的青春而有活力。因为在上世纪50年代末议论了一些时事政治,而被打成右派,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后又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再受批斗,人身与精神饱受折磨,连同他最亲爱妻子和儿子也受到摧残。老天无眼啊!

我在桥上徘徊了许久,临走时,我把白色的鲜花扎在桥的栏杆上,虽然不多,但它使我想起朱坑中学,想起校园后山岗上的栀子树,和那年永远烙印在心里的栀子花香。

谨以此文,来记忆我们曾经走过的岁月,表达对张荣金老师最崇高的敬意和无限的思念。

2013年2月23日,于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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