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天,恰巧是大伯父的六十大寿。皇上念在安家世代勋戚,不仅封赏了许多东西,更下旨不必去宫中谢恩。国公府得了这样的恩赐,自然是欢喜异常。府里特地搭了台子,请了戏班子来。江南杨家专程送来百来盆名贵的西府海棠,光是路上就花费了上千两银子。立秋这天,府里到处摆满了海棠花,远远看去,一片云蒸霞蔚的景象,甚是喜人。
前来府上贺寿的人也是络绎不绝。母亲亦是早早备下了寿仪,带着我们去襄国公府拜寿。安家的子弟启蒙之初都是在国公府里教养的,因而相互间熟悉亲敬。
兄弟姐妹们凑在一处,自然是高兴的。大伯特地吩咐在怡然亭里准备了酒席,又教我们不必到前面去行礼,只在一处玩耍就是了。怡然亭是建在湖中心的水榭。水榭一部分架在岸上,一部分伸入水中。临水围绕着低平的栏杆,设有鹅颈靠椅供坐憩凭依。亭子共四进,其间有短廊相连,每进有落地门窗,开敞通透。既可在室内观景,也可到平台上游憩眺望。
玉娥自从出嫁以来,这是头一回和众兄弟姐妹相聚。十多个堂兄妹自小一块儿长大,自然也没有什么男女之防。加之如今又有添了家眷的,便动手把两进间的隔断卸了,热热闹闹地坐了两桌。
“我们还是到前面去给大伯行了礼再回来吧。”有人提议说,众人纷纷赞同:“这个自然。先过去前面行了礼,再过来也不迟。”
于是一行人闹哄哄地过去睦元堂请安。还不到睦元堂门口,大伯母便笑着迎了出来:“都是书礼世家的公子哥小姐,怎么我觉着是来了一群马儿呢?”堂上的几位长辈都笑了起来。众人依次给大伯行了礼,道了贺。
大伯看到我在,便轻轻皱了皱眉,转头对父亲说:“马上就要成亲了,怎么还让玉雪过来呢?”“理因是要来请安的,这也是孩子的一点心意。”父亲笑着对大伯解释。二伯在旁边听见,点头笑道:“这才是懂事的孩子,到底是我们安家的人。”
从睦元堂出来,玉吟叹着气,埋怨说:“简直就是受罪啊。”我警告她道:“见着长辈,可不许这么说了啊。”玉娥瞅了瞅我们,怜爱的说:“你还老把她当小孩子,这点她会不知道吗?”玉吟冲我吐了吐舌头:“就是么,老是这么烦。”
我冲她们微微一笑,再一回头发现跟在身边的忆秋不见了,便问:“你们见着忆秋了吗?”
她们忍不住笑道:“方才在屋里你让她去倒茶,怎么自个忘记了?”我拍了拍自己的头,也笑了:“可不是,把她忘记了。我回去找她,你们先走吧。”
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二伯的声音:“子熙这孩子,从小是聪慧好学,知书答礼,在堂兄弟中最是出色的,怎么如今却成这样了?”大伯重重地叹了口气,却是不说话。父亲接过话道:“大哥可知道是为什么原因?”
我听到他们议论,便悄悄地躲在门后,心里有些怀疑:子熙的病从六年前便开始了,即使是祭祀等场合也少见他露面。但除了形容憔悴,神情木然,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看来这病是另有隐情。
大伯迟疑了许久,才慢慢地说:“虽然熙儿不说,但我大概知道,怕是因为旧年里的韩敏兰的那件事。”“韩敏兰?”二伯和父亲有些诧异,同时惊呼出声。二伯赶紧问:“可是韩尚书的女儿?”屋子里一片沉寂。
我不由地心头一紧,心里便是万般的纠缠了起来。伺候大伯母的丫头若水刚好路过,见我脸色沉得有些怕人,结结巴巴地问:“堂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我去叫人?”我一把攥住她,低声说:“带我去见你们大少爷。”
“自从大少爷病了以后,就住到了清雅小筑里,但是那里------”若水有些慌张的说。我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平静了下来,便说:“你不用慌,我只是想去看看。”她应了一声,也不再答话,只是低着头带路。
清雅小筑是一幢两层木质小楼,因为位置偏僻,也很是冷清,尽管府里正是热闹,人来客往,但是这里,仿佛被遗忘了一样。
我轻轻皱了皱眉,若水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道:“下人是一概不准到这里来的。连老爷、夫人和其他几位少爷小姐,也是不过来这里的。”
楼前的院子里,只有一个丫头在桂花树下烧水,那丫头见我们来了,惊叫了一声,把烧火的扇子掉在了地上。若水瞪了她一眼:“瞎叫什么,没见堂小姐来了吗?”那丫头怯怯地看了看我们,只是垂着手站在一边。
若水见我一脸的阴沉,便问那丫头:“大少爷呢,其他人怎么都不见?”“大少爷在后面的山坡上-------”
我不等听完,转身往屋后的小坡上走去。也许是因为我的动作太过突然,衣袖一下子甩到了若水的脸上,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离开,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匆匆跑上来追我。
因为韩敏兰把自己放逐在这个冷清的地方自怨自艾,逃避所有的人,即使这些人是他至亲的父母兄弟。事情的轮廓渐渐地浮现了出来。
小山丘上,一袭素色的长衫在风中轻扬,有种说不出的寂寥与悲伤。过去丰神俊采的人,如今却是这样地落魄憔悴。
“子熙堂兄,好久不见了。”我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正出神地望着一大片的花地。有的只有花,有的只有叶子,花朵像一只只鲜红的手掌向着天空举起。
子熙见到我,有些意外,但还是微微地一笑:“玉雪,你怎么来了?”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方才认真凝望地那片花地,并不出声。
韩敏兰是韩尚书的独生女,六年前早已入宫,如今是皇上跟前的兰婕妤。她才貌双全,曾经亦是深得皇宠,所以才升到了婕妤位份。凭心而论,韩敏兰是个才貌双全的佳人,见过她的人都会不由地赞叹她的美貌,也会为她的才学所折服。但是**之中最不缺乏的就是美貌,更何况,比之更年轻貌美的女子更是层出不穷。她的美丽和才华只是得了皇帝一时的喜爱,便很快淹没在**之中了。
子熙许久才小声说:“玉雪,这就是彼岸花。这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枝叶生生相错,永不相见。”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这样不祥的花,你是见不到的。”
我望着这一片绚丽鲜艳的红花,开得那样妖冶美丽:“彼岸花,出自法华经<摩诃曼陀罗华蔓珠沙华>,为天界四华之一。它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当灵魂渡过忘川,便忘却生前的种种,曾经的一切都留在了彼岸,往生者就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爱情,大概也是如此,只因为彼此爱得不同,就要葬送很多很多,也要忘却很多很多。”
他低下头,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我都忘了玉雪你是名动天下的才女。”我看着他有些狼狈地眼神说道:“你以为安家凭什么能走到今天的地位?仅仅是因为安家的女子吗?你可知安家的男子付出了什么?”
他抬起手,轻轻地说:“我不想知道,我也不想玩这些财富权利的把戏。我心里只有她,除了她,我什么都不要。”
我心一沉,突然觉得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子是这么的陌生和可怕。他为了一个并不爱他的女人,放弃了自己,也放弃了家人。
“那你怎么不离开这个家?”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我的脸色也一定是阴沉的可怕,我也不愿意去看他,只顾自己说下去:“你知道,离开了这个家,你就什么也不是,你才是真正地一无所有。大伯愿意纵容你,是因为你是安家的长子嫡孙,将来会继承安家世代的国公之位。为什么安家的女子可以牺牲爱情,牺牲自由,牺牲幸福,而你身为安家男子却不能呢?你只会单相思一个不根本无心于你的女人。你享受着这个姓氏带来的一切,却不愿意为它做一点点的牺牲,甚至还要把自己的任性凌驾在家族和亲人之上。”
我望着鲜艳如残阳的彼岸花。很突然地想到那个人。那个人,今生怕是再也无法见到了吧?他已经是彼岸的人了,一辈子,那么漫长,而我拥有的他,只剩下回忆。他曾经许诺的幸福,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永远地结束了。
“大哥。”我轻轻叫了他一声,这是我们儿时的称呼。那时我们都还是垂髫的孩童,跟着祖父母一起住在国公府里。年迈的祖父坚持亲自教养十多个孙儿孙女。他说,这样等到我们长大离开之后,我们会有共同的回忆,和感情。安家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守望相助。
“大哥,还有十五天,我就要嫁给七皇子了。”我轻声说着,“寻常女子的幸福,我已经无法得到了。请你帮我。”
子熙垂着头,只是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沉默了良久,他轻声问道:“我怎么样帮你?”“当你继承国公之位时,总有一天,你会用你的方式帮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