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夜沉沉,阴风飒冷。
粟粟与一众宫人默立于东宫正寝外的空场。她微仰着头,静静瞧大殿檐脊上立着零落的几只鸹。脑中还闪映着适才宴池中喧嚣繁闹、灯红酒绿的残景。
这王宫之中,一处繁华,一处孤寂,总是对比的如此强烈,甚至到有些荒唐的地步。粟粟早习以为常,当初的西荟宫与中宫不就是这样?
初到殿门外时,从房内传出的嘤嘤哭泣之声,已细小了很多。王后拽着姬林走进殿内,留她们在门口侯着,亦有些时候了。
粟粟感觉到冷,不只是身体上的寒凉,还有那阴风挂过干枯的树梢发出的幽嘶,也说不清楚是否混杂了从门缝中传出的绵弱哭声,让人听着浑身凛冽。
她抱臂两手摩挲了一下肩侧,打了一个寒颤。
这时声后传来及近的脚步声,就有路旁掌灯的侍从恭敬的问请声由后方渐至众人耳中:“辅国大人,司徒大人,世子,这边请,待奴前去禀告一声王后与太子女眷。”便啪嗒啪嗒快步跑上前。
立于空场中的众人,包括粟粟,则统一转了身,向着跟随而来的两前一后的三人屈膝行礼。
三人并未理会,于前的两位长者似在交谈,神态却并不亲近,面色阴沉。后面跟着的少年公子端端执剑,垂目缓行。
他们行至寝殿门前,便于先到的众人一般候在阶下,等去通报的侍从传回口信。
宫婢们也已回了身,避开了些,个个敛眉垂目。
粟粟站在最靠石阶的前排,与来人几乎处于一条水平线上。她感觉到一旁投来的目光,迎上去,果然看见那少年公子装作若无其事的向她们这边瞟来,眼神唯独在她一人身上凝滞了片刻,便又回转头去。
“又见面了。”那眼神仿佛在说。
粟粟收回了目光,察觉到自己有点紧张,捏了捏攥在一起的小手,不期然碰到了中衣袖袋内的那块玉。
她一直保持将它带在身上的习惯,从一开始想着要还给他,到似乎已经习惯了一边袖口中有点沉甸甸的感觉。倘若一天真的物归原主,她会不会感觉失落呢?
荒谬!她赶忙否决了脑中一闪即势的揣测。
它不是你的……你也不属于这里……总有一天你会离开……也能拥有如他一般的自由……对不对?
定了定心神,她把潋平如水的目光朝前方的虚无递了去。
通报的侍从回来言道,王后请三人入内,一行便登上阶梯。
走了几步,少年公子忽然开口道:“还是父亲与世伯两人进吧,晚辈在外守候即可。”便向两位长者戢首,退回了阶梯下。
少年公子负手立于一旁,仅与粟粟相隔一丈开外。就算刻意去无视,余光也难免会触到那抹被冷月投映在地上修长的影子。
已经听见背后有窃窃私语之声,即便是在这种凝重的气氛下,也淹盖不住众人的兴奋,虽说都是王后近前服侍的高级宫婢,世面见过不少,到这时却还是沉不住气啊……粟粟腹诽。
这时燕儿又在一旁扯了扯她的衣袖,“瞧,那人就是公子忽。”声音如蚊蚋。
粟粟目不斜视地仿若没听见,心中吐了个槽,果然都是如此……
一旁迎上来个侍从,走到公子忽身边道:“世子,外面凉,偏堂备好了热茶,请随奴一道去歇息片刻,坐下等二位大人吧。”
他便应了,“也好。”继而跟着侍从走穿花小径的石子路,离了空场远去。
粟粟心中“耶?”了一声,声后婢子中也有失落的骚动。
粟粟想着他刚才的那一眼似乎别有意味,她还以为他停下来不进殿是不是要找自己问话,心里还紧张了一下,怕众目睽睽之下,她又莫名成了众矢之的。结果他二话不说,转身走了……那……那一眼……原来是,挑衅吗?
……靠……
公子忽坐在偏堂的案榻间喝茶,一旁的侍从挑了房内四角的灯,整个空间亮堂了许多,又从橱中取出一件裘氅,上前去呈给他道:“不免有些阴冷,世子请披上吧。”
少年接过,道了声谢。随口问了些“太子几时行的?行之前身边都有何人?”之类的话,仆从一一答了。细的也不便于再问,他便说自己这里不需要服侍了,叫那厮自该做什么便去,交代周公郑伯出殿之时派人来知会一声即可。
仆从领命正要退出,少年补充一句道:“适才那殿外守候的可是王后王孙近侍之人?此时夜凉雾寒,殿内之事不知要耽搁多久,你怕是要留个眼见,关照一下。莫说没人提醒,奴婢们若是病倒一个二个,耽搁的是王后王孙的近身之事,东宫现下没了主,可不易再旁生琐碎……可说对?”
那厮被这样一点,如茅塞顿开,连忙揖道:“正是,正是,世子说的对,是做奴的疏忽了,多谢世子提点,奴这就去安排。”
少年摆摆手,他便退出。少年端起茶,满意地啄了一口。
粟粟们候在殿下时,忽然跑来一个仆从,身后跟了三个手中托着满满一沓棉挂的婢子。
“姑娘们,这里风寒露重,主上吩咐了保暖防风的挂子,各位请披上吧。”他倒是聪明没说是郑世子叫做的,把这功劳居了东宫。
燕儿便上前去谢过,安排了三人去接来,各自分了穿上。
粟粟披上棉挂,紧了紧领子,觉得温暖了不少,心中一动,朝穿花小径的那一面若有所思望去。
寝殿内,周公与郑伯进内室看了一眼躺在榻间已断了气的太子狐,便转身走了出来,在外间与临终留诊的几名医官问话,并商量后事的操办细责。
王后早挟了太子正室,进到内室的隔房中话私密去了。太子床前只留了几个姬妾儿女,跪了一圈,嘤嘤小声抽泣着。
以及姬林,他坐在临窗正对床榻的坐案后,端直垂目盯着眼前的案桌。窗外的冷光穿过窗棂,斑驳投在他单薄的肩背上。
他的身侧,另一个坐案后,一个抱着半大点婴孩的年轻妇人,垂着首,呆若木鸡地跪坐在那里,眼神空洞,怀中的婴孩,红肿的小脸被泪水泡的涨鼓鼓、圆泡泡的,貌似已经睡过去了。
……
不知过了多久,王后与太子正室携手从隔间内走了出来,王后口中还说道:“就这么定下了,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别的哀家来安排。”那妇人点了点头。
王后又提醒一句:“媳妇可别伤心过度,逝者已矣,活人可难说还有后福。”说完瞟了一眼姬林,又瞟了一眼一旁抱着孩子的女人。见两人都低着头一副呆样,眼中便闪过一丝冷戾的嘲讽之色。
行至堂中,王后向太子正室告辞,安慰她别的不用操心,这几日安心领着内眷守好灵,“至于太子膝下无子,哭殇之事,哀家与辅国卿士们自会安排,很快就会有旨下来的。你放心好了。”
她抚了抚妇人的手,然后向一旁唤道:“王孙,王孙?”
姬林一震,抬起了头,视线恍了恍,才又重新聚焦。他略微支了案起身,仓皇道:“王,王祖母……孙儿在。”
“过来,”王后的声音有些冷,“给东宫娘娘拜个礼,随哀家回了。”
“是。”他小声支应着,久跪的脚下步履有些虚浮,行到两人身前轻揖了身子。再抬头的时候,偷眼瞧了那妇人,见那妇人也两眼直直盯着自己,眼中颇有些疑虑、悲怯与隔拒交织的复杂之色。他心中一沉,睫毛便又搭了下来。
跟着王后走出内室,周公与郑伯已遣退了医官,专心商量后事的操办,定卜告天下的日子,以及殇殓的实施细则。见王后与王孙一前一后行出,便停下来起身行礼。
王后面有疲倦哀痛之色,对他二人道:“又要劳烦二位。”又对郑伯单嘱道:“当以王朝大局为重。”
两人俯身应下,目送王后王孙出殿。
出来迎上候在外面的一众宫婢,王后自领了一票前行,粟粟对上了姬林,见他比进去之前更失魂落魄,便联想到之前曾听说“王后要扶立他做天子”的事……如今太子狐已逝,看来这事多半要成真。
想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一身傲骨却又极度自卑的少年,将有一天会成为主宰这个王朝的万圣至尊,她忽然觉得这是一件荒谬而可怕的事。
且不说整个王朝的命运重担施加在他肩膀上的压力,单身边一群老而精、假惺惺的权臣贵氏便让他无从招架应付。
处于那个位置,如果掌控不了局面,便要沦为他人的棋子,从此命运不再属于自己……他也有和自己有同样的恐惧么?所以才那样不知所措?
心中同病相怜的悲哀一闪而过,粟粟跟上了众人的步伐,匆匆远行。
公子忽出得偏堂,在殿外侯着了自己的父亲,两人与周公黑肩揖别,放慢步伐走在后面。
“此事基本定于此,不会再有反复,就由他们去折腾罢。”郑伯走在路上,对身边的儿子感叹道:“我过几日依然案原计划回新郑,朝中留你代理接下来的事,可有问题?”
“没问题,请父亲放心。”少年答。
“事情了结早点回,这里已无猎可狩,东境有战事,待他们僵持一段后,还得你去。”
“诺。”
夜深。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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