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入日本者，感触最深的，莫过于日本人时时处处90度的鞠躬和满大街的“すみません”声。无论是在拥挤的电车、繁华的街市，还是在餐馆酒肆，每一个日本人对所有与之无心或有意发生关系的人，都始终保持着谦和和彬彬有礼之态。无论是相见还是分别，无论是熟人还是客人，日本人都会认认真真地互行鞠躬之礼，并且习惯性地说一句“すみません”或者“よろしくおねがいします”。
有人曾经开玩笑地说，在日本，你无需懂日语，只需懂得使用一句“すみません”，就可以走遍日本了。在日本人的社会生活中，“すみません”这个词也许是人们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这个词虽然直译为汉语是“对不起”之意，但是日本人使用这个词的场景却是非常灵活、广泛与复杂的，可以说，几乎在与他人交往涉及到礼节性问题的任何场景都可以使用这一词，从而使得“すみません”这一词不仅具有了致歉之意，而且也具有了致谢之意。
一个极其重视社交礼仪的民族，同样也是一个严格遵守公共生活秩序与规则的民族。在日本人的观念中，对公共生活秩序与规则的严格遵守，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对于任何一个日本人而言，公共生活的秩序与规则意识已经伴随着人们的社会生活实践深入到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变成一种下意识的自觉践行。常常有中国人对此觉得不可思议而追问日本人，总想在日本人的回答中找到在中国无法实现的答案，然而几乎所有被追问到的日本人对中国人的追问都同样感到不可思议。
在东京、在大阪、在京都，在曾经逗留过的任何一个城市或者任何一条随意的街巷，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观察过日本人对公共交通规则与秩序遵循的情况，心里热切地甚至非常阴暗地期盼着发现一例行人闯红灯横穿马路或者人车相碰的个例事件，然而虽然发现过，但却不是日本人。如同到过日本的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我也曾想当然地将日本人对于礼节的重视与公共生活秩序、规则的自觉遵守归结于所受教育或者素质的优越上。仔细想来，其实也并非完全如此。日本人对社交礼仪、公共生活秩序与规则的自觉遵守，与其说是教育或者素质提升的结果，还不如说是一种文化自觉的自然反应。
三
在日本人的文化性人格中，疏远与反群体生活的行为倾向性特征，也同样引人注目。作为一种个体性的存在，日本人无论在观念上还是在行为方式上，都与作为群体性存在的日本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反差性。也正是因为这种巨大的反差性，才使得任何一个文化异在者都深感困惑和不可思议。虽然这在任何一个日本人看来，乃是极其自然的事。
作为一种个体性的存在，日本人非常重视自我，重视对“我”的自由、独立和权利的尊重与保护，重视对“我”的内在世界的丰富、开发及其价值实现的追求。由于对“我”的重视，一方面，日本人非常重视对个人生活空间与私人生活领域的尊重，不随意侵犯个人的自由、权利和生活空间；另一方面，日本人极端重视“我”的精神世界的丰富与开发，重视自我价值的追求与实现。私小说在日本经久不衰地流行，是与这一点有着密切的关系的。
在日本，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个人的自我空间和自由的权利不仅会受到法律的保护，同时也会受到人们的高度尊敬与重视，因而任何人都不会无端介入他人的生活空间或者侵犯他人的自由与权利。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日本人之间的亲情依赖关系，已越来越疏离和淡薄。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日本生活，许多人感触或记忆最为深刻的并不是都市的喧嚣与繁华，而是那种与生命纠结在一起的孤独与寂寞。
在日本人看来，樱花凋零的独美，比其盛开之际的绚烂与壮丽，更加具有人生的美学意义。樱花盛开的壮美，是聚众灿烂的结果，而其凋零之际的静谧之美，却是一种自我追求与实现的极致。在词源意义上，“さくら”具有“局部”、“细节”、“片段”等含义。日本人将“さくら”这一词用来指称樱花并且为其注入深厚的情感，无疑是在此投射了诸多关于人生美学的丰富内涵的。应该说，对生命细节的重视、对生命过程与局部价值追求的尽善尽美，是作为个体性存在的大多数日本人所具有的一种共同的重要文化人格特征。
日本人的这一民族文化性格，不仅在每一个人具体的日常生活过程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而且在日本人社会生活与社会生产的每一个领域、每一个方面和每一个过程也无不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日本料理的精美、插花与茶道艺术的讲究自不必说，就连看日本人的工作，其实也是一种享受。可以说，生活与行走在日本，无论城市与乡村，无论工作与休闲，任何一个文化异在者随时随处都会发现和体会到日本人对生活细节的重视和对自我生活世界尽善尽美的追求这一独特的文化人格特征所创造的生活世界的魅力。
同样是对“我”的重视，日本人与西方人有着截然的不同。与西方人对个体权利、自由和自我价值追求过程中的外显张扬不同，日本人主要不是在外在行为的彰显中追求自己的独立、自由与个人生存的价值，而主要是在对内在精神世界的丰富、完善与发展中追求自我精神的独立、自由与价值的实现的。日本人对一切细节和独美的酷爱，不仅使得日本人对自我内在世界的发掘有着极端的偏好，同时也使得每一个日本人的存在都成为了一个灵魂孤独无依的独立的个体性的存在。所以说，西方人的自我人格发展是外显与张扬的，而日本人的自我人格发展则是沉静与内敛的。
四
任何一位读过美国文化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花与刀》一书的人都知道，矛盾的两极性或者说双重性是日本人民族文化性格的重要特征。虽然《菊花与刀》一书所分析的对象是二战时期的日本人，但是，该书对日本人性格所进行的文化学意义上的分析与解读，对于今天我们认识日本人和日本社会依然有重要的借鉴价值与意义。
我们知道，任何一个民族，其民族文化性格的形成及其演变，不仅与该民族人们现实的社会生活实践和精神文化生活有着直接的关系，同时也与该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日本人的文化人格的形成及其演变，乃是由日本社会独特的生存方式与历史文化传统所决定的，是日本民族文化性在个体生存与发展中的具体呈现和表达。
虽然日本人文化人格矛盾的两极性特征的形成，归根结底是由日本社会人们特殊的生存实践与生存方式所决定的，但是，我们知道，在日本社会和日本民族文化的发展过程中，基于农业文明基础上的中国古代传统文化和基于工业文明基础上的西方现代文化尤其是美国文化，都曾给予其深刻的影响。
每一个到过或者在日本生活过的中国人，都会非常敏感地在日本社会和日本人的现实生活中清晰地发现中国文化的元素或者中国文化的烙印。无论是日本人对交往礼节的重视、对社会生活等级与秩序的遵守，还是日本人现实生活中所使用的许多器物，乃至无处不在的日本化的汉字，都无不使身处日本的中国人生发出思古之幽情。然而，随着与日本人交往的深入，则这种思古之幽情必然又会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所替代。
今天的日本社会及其构成这个社会的日本人，在本质上而言，乃是西方化的，而非东方化的。可以说，现象上的东方化与本质上的西方化，正是日本人在传统文化人格内涵的基础上所生成的新的人格内涵的特征。当然，今天日本人的人格内涵中依然还保留着如《菊花与刀》一书中所指出的许多文化性的内涵特征。但是，如果我们力图客观地对当代日本人人格的文化性特征进行认识与分析的话，则不能不注意到二战以来日本社会的发展与文化变迁对日本人的人格发展所产生重大影响的事实。
今天的日本人，已非二战时期或者更为传统的日本人，活跃在日本社会生活领域的大多数人，都是在二战以后日本社会发生重大变革与变迁的背景条件下成长起来的，因而在他们人格特征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西方文化中的民主、法制、人权等思想与观念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今天的日本人，其人格特征虽然也具有矛盾的二重性，但是，其二重性的内涵，无疑正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当代日本人的文化人格，正如日本人所喜爱的樱花一样，聚众则灿烂辉煌，独处则暗自芬芳与凋零。
东瀛问学记
张江南
2009年10月到2010年4月，我到日本冲绳县立艺术大学访学。我的日方联系人是冲绳县立艺术大学艺术文化学系曾经留学德国、专攻卡西尔美学的喜屋武盛也副教授，他与我年纪相仿，而且对德国文化和美学艺术有着共同的爱好，因此相处颇为默契，交流也容易找到共同的话题。考虑到我的主要兴趣是做理论研究，因此他把我联系到艺术大学附属研究所做高级访问学者，我在日本基本上就是待在这个研究所里。
冲绳地处日本国土最南端，历史上直到19世纪末才正式归入日本版图，在经济发展上是日本最落后的县，地位不高，但在艺术文化上，冲绳却以古琉球文化为根基，发展出一套地域文化，在民族和文化相对单一的日本独树一帜，十分耀眼，成为日本文化艺术研究中的大热点。因此尽管冲绳偏居一隅，但冲绳县立艺术大学却是日本公立的五所艺术大学之一，其附属研究所更是以冲绳地域文化研究为核心，形成独特的学术方向和传统，在日本学术界有一定的地位。
我在研究所的日子，基本上就是和三位教授，乃至一帮博士研究生混在一起，近距离旁观，有不少时间直接参与了他们的学术研究和教学。特别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对研究所工作有整体概念：波照间永吉教授代表冲绳艺术大学附属研究所到清华大学参加中日艺术大学高峰论坛，他写了一份简明扼要的研究所职能及所做工作介绍让他的中国留学生翻译，我帮助润色。正是从这份介绍及一向的观察参与，我窥见了日本人文学术研究的生命力所在，极为震撼，由此对国内我所了解和习惯的学术和教学进行了重新的思考。
日本人文学科学术的生命力首先来自其学术制度。日本的研究所一般都是教授负责制，艺术大学附属研究所也不例外，研究所的职责主要是研究、保留和传播冲绳独特的文化，同时兼培养相关方向的修士和博士。研究所下设三个研究室，文化艺术学研究室由波照间永吉教授负责，民族音乐与艺能研究室由久万田晋教授负责，造型艺术研究室由柳悦州教授负责。这三个研究室构成了研究所的基本框架，三位教授相应地成为研究所的实际负责人，所里所有重要的事务，都必须由三位教授为主组成的教授委员会决定，包括批准接受我为高级访问学者也是如此。研究所虽然设有所长职位，但由于实际的管理和决策由教授委员会负责，因此所长一职更多是名义上的。现任所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几乎不来研究所，因此半年时间，我从未见过。研究所除了三个研究室，还有自己的图书馆，设图书管理员一名，另外还有处理日常行政事务的事务员一名。这些就是研究所的全部机构及常勤人员构成。
在这里，学术具有至高的地位，行政必须服务于学术研究，这不但体现在教授委员会是研究所的最高决策和管理机关，也体现在机构人员设置上，规模不算小的研究所，非学术职位只有两个，而且处于研究所等级中最低一级：事务员和图书管理员，事务员的职责从信件报刊收发到布置会场到为出差教授预订机票旅馆等等，年终还得应付各式各样的报表和工作检查，任务极为繁杂。现任事务员上原小姐成天忙碌不堪，午饭经常要到下午三点才能吃，即使这样，冲绳各市随处可见的民间性质文化组织。教授一句吩咐，她经常马上得放下饭碗，开始忙碌。图书管理员不但得管理图书馆，处理相关事务，还得兼任教务员，管理修士和博士研究生的学籍和相关教务，帮助布置学术讲座会场，帮助研究人员查找资料等等。在等级观念较为明显的日本，据我了解，学校、研究所里行政人员看教师研究人员的脸色行事几乎是惯例。学术由此获得了它在学术机构里应有的地位，整个学术机构的运作，由此也就可能按照学术的规范，而不是党政的规范运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