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见了父亲的遗体,直到办理身后事宜,其间有不少亲戚朋友赶来安慰、悲悼或帮忙,雪菲有条不紊地应对着每一件事每一个人,言行举止中规中距,无半分失态之处,看着其他人对着遗像流泪,她却只是神色漠然。
不是不痛,不是不伤心,不是不难过,不是不想哭,不是因为很坚强,只不过,突然之间,连心都木然了,死灰般沉寂,哀莫大于心死。
陵墓早已订好,雪菲从来不知道,原来竟是父亲生前与母亲同去挑选的位置,而且,已是两年前的事。直到此次商讨丧葬一事时,母亲才向雪菲提起。
雪菲听后微微讶异的问母亲:“……你们在结婚纪念日当天去选墓地?”
“对。”母亲温婉的脸上浮现着近日操虑带来的疲备之态,她微微动了动唇角,“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这就是你爸送我的礼物。”
雪菲皱眉,不确定是否从刚才那道笑容里看见了嘲讽的意味。
母亲却手掌合握,自顾离开,声音低低的,仿佛说给自己听:“一座坟墓,真是再恰当不过的礼物了……”
声音细小,却掩饰不住那一丝悲哀,雪菲望着母亲纤薄的背影,那偶尔外漏的白发,心中微微疼痛。
这几天之间,只发过一条短信给方远,简明的说了下家里的情况,许久都没得到回复,于是雪菲便不再与他联系,开始埋头忙于父亲的后事和家里的事。她是不敢打电话,不敢听到他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其实心底万分迫切地想要为自己找个依靠,哪怕是根稻草,哪怕是块浮木,可以痛痛快快地将情绪发泄出来,可以不管不顾,放任自己花大把的时间沉浸哀痛之中,随意哭泣流泪。
可是,如果她都需要依靠旁人了,那么母亲该怎么办呢?母亲又能靠谁?
所以,此时此刻,由不得她不坚强。
这也正是独生子女的悲哀——欢乐永远与痛苦等份。二十几年独享宠爱,到头来,便也只能以一身之力承担所有的苦处,连个分担的人都没有。
遗体火化的时候,她紧紧揽着母亲的肩,身后是关系较亲近的几位叔伯姑母和他们的子女。铁床推进去,火苗吞噬一切,迅速得近乎残忍。
哭声一片。雪菲本能地伸了伸手,中间却隔着好几米的距离,以及冰冷的铁栏杆,曾经活生生的人,在顷刻间就要化为灰烬。
她跪在冷硬的石砖地上,终于落下泪来。
短短几日,如同过了数年。心中的煎熬苦楚酸痛无助只能在心底发酵。
待亲戚朋友逐渐散去,雪菲回到家,环顾依旧如故的摆设,突如其来地,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无助。
一个家,只因为要少了最为重要的那个人,一切便都似乎改变了。那个撑起一片天的人,那个像座大山一样的人,已经不在了,一切似乎都只剩自己来走过那无边的黑暗和无助。
当母亲在厨房煮面条的时候,方远的电话终于来了。
向来清冽阳光的声音此时却低低地传来,电话那头的他,问:“你在哪?”
雪菲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父亲微含笑容的遗像,有一丝茫然,声音低沉沙哑:“家里。……你呢?”
这段日子,自从校门外一别,他不露面也不留行踪,究竟去了哪儿?她本应去问,但是却已是时过境迁了,如今有些话再想问已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他让她时时开着手机,可是那条短信发出去,十几个小时也没得到回音,雪菲在听见他声音的这一刻,终于觉得心酸。那种暖人的声音那种安心的感觉让她不自觉的就有种放松的冲动。
她紧了紧手指,低声问:“你……在哪里?”
电话里传来些微的喧闹,方远静了一静,才缓缓道:“梓城机场。”
隆冬的傍晚,天地被沉重的暮色笼罩,压抑沉重。
雪菲站在寒冷的刺骨寒风中,呵出的气变成白雾,渐渐地模糊了视线。因此,当计程车终于从远处驶来,最终在她前方不远处停下,当那个车里黑衣黑裤的人跨了出来,站在她面前时,她不禁努力地眨了眨眼。
可是,雾气却似乎更加重了些,眼前的事物已经出现的人也愈加模糊不清。
她定定地看着那道挺拔而熟悉至极的身影,冻得泛白的嘴唇微启,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怎么能想到,他竟然在机场给她打电话?!并且,短短四十分钟后,便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方远看着几米开外的女人,在寒意凛然的空气里,她的身体愈发显得苍白而单薄,除了双眼微微红肿,脸颊和嘴唇,甚至连露在外面的半截手掌和纤细的手指,全都透着脆弱的苍白,仿佛那刺骨的寒风再大些就能把她吹成碎片,随风而散去,让人忍不住的心疼心痛。
他将行李箱丢在原地,慢慢走过去,雪菲还是一动未动地站着,他抬手,挑起一缕被风吹起贴在她脸上的发丝,姿态沉静缓慢,却也前所未有的温柔。
雪菲迟疑的喃喃问道:“……你是路过,还是专程……”
话未完,已被方远伸手揽入怀中。
“菲儿,对不起。”低低的声音拂过耳际,“我来迟了。”
只一句话,便如一道电流,迅速地穿过四肢百骸,迅速地击中了心中那个神经。
早已说过要坚强,也原以为自己的身与心的确足够坚韧,能够抵挡突如其来的一切风雨。可是,贴近这具温暖坚实的胸膛,雪菲只觉得全身的力气正被渐渐抽走——这是一方依靠,连日来,在她心底无数次不可抑止地渴望着的依靠,此时终于完完全全地来了,在这沉沉暮霭中,气息温暖,熟稔得几乎就要令人沉溺。
雪菲微怔地抬头,落入眼中的那张英俊的脸上有仆仆风尘,额前乌黑的头发有一缕不听话地稍稍翘起,身上黑色的大衣也起了皱褶,这些早已有悖于方远往日的整齐与优雅。但是雪菲的心里却是蓦然的一暖,她终于忽然觉得又有了依靠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