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变得不再是你认识的我,你要相信,那不是我自愿的,我想要死在你的手上,好不好?”梦呓一般,丢开冷漠的外表,他更像个脆弱的孩子。
“说什么死在我手上,你别忘了,我也是个垂死之人啊!”无痕喃喃道,说不出的苍凉。
我并不想死啊!影,你在哪儿?
此时的东南沿海边,叶疏影抱着黑豆正登上一艘驶向东瀛的船,身边跟着背了一个大包袱,远看活像只蜗牛的了缘。
“你真不去找她?”好不容易挤上甲板,了缘忙不迭地放下肩上包袱,呯的一声摔在地上,问道。黑豆不满地瞪了瞪他,原来那个大包裹里装的是黑豆的口粮。
叶疏影轻抚着黑豆,苦笑道:“有若风陪着她,我放心……何况,现在我更担心怜云的安危,她孤身去到东瀛,吉凶难料。”不过数十日,叶疏影瘦了一大圈,愈发显得清俊疏奇。
“其实无痕她——”了缘欲言又止。
“你不用说了,她有苦衷,我相信她。”叶疏影打断了缘的话,心里却不由得想起无痕不辞而别时的决绝——那是真正的不辞而别,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当初怜云离开之时,至少——至少——
想到怜云,叶疏影眉间忧虑更甚。就在前两天,他来到应天寻找怜云,当年的皇宫如今大半已成废墟,而当初怜云与她母亲所居的别院早已被毁,好不容易在那一堆断壁残垣之中寻到一块模糊不清的墓碑,刻痕已经辨认不清,最后落款隐隐可以辨认出怜云二字,想必是无痕母亲的墓碑。墓碑虽在,却是一座空坟,怜云是带着金德康的骨灰回来的,按理应该是与母亲合葬,但不知为何居然连母亲的骨灰也一并挖走。叶疏影和了缘几乎走访了大半应天城,才勉强打听到就在他们到达应天的前一日,她已经孤身乘船离开了应天城,去往东瀛。
船帆升了上去,几名船夫吆喝一声准备开船。“你说,这阎王不是应该跟着她的吗,怎么会是她孤身离开呢?”了缘望着下面缓缓翻滚的浪花,忽然问道。“所以我才更担心,东瀛如今听说火贺与伊贺两派斗得正酣,不比中原太平,怜云她孤身一人,又不会武功……”
“这两个丫头,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了缘不知什么坐在了甲板上,嘀咕道。谁料船身猛一倾斜,一下子将了缘摔得趴在了地上。他龇牙咧嘴地手足并用才勉强爬了起来,脸色蜡黄。
叶疏影瞧着了缘脸色不对,问道:“哎你——你不会晕船吧!”了缘像被人戳到痛处一般跳了起来,嘴硬道:“谁——谁谁说的?”一般说还一边心虚地瞄了瞄四周。叶疏影瞧他那副样子好笑,干咳两声,移开目光。
“恩……你真不担心无痕移情别恋?”半晌,还是了缘忍不住开口。叶疏影头也不抬,忽然笑着撑上了缘的肩膀,道:“你这出家人怎么比我还热衷红尘之事呢,我说啊,你干脆还俗算了,让我想想——南羽前辈就不错,跟你性格也——”
“住口!”了缘再一次跳了起来,脸色青白不定,这一次,他直接钻进了船舱。叶疏影哑然失笑,忽然想到似乎了缘一直神出鬼没,却总是会在南羽不在的时候出现,这未免有些……
哈哈,谁知道呢?叶疏影靠着桅杆,心道。
移情——别恋——见鬼,自己居然真会去担心这个!叶疏影暗骂一声。
入夜之后的萨迦寺很安静,只几个供奉着佛像的殿中还有香火明灭,僧人们也都睡了。无痕躺在床上,睡意袭来,猛听得隔壁传来轻轻的敲击声。“若风?”无痕迟疑道。颜若风的卧室与无痕不过一墙之隔。“你——还好吧!”只听墙的那一边沉吟片刻,犹豫着问道。“没事。早点睡吧。”墙的那边再无声息,却不知道颜若风正怔怔地望着那堵墙发呆。
次日无痕醒来之时竟已是日上三竿,阳光照进窗棂,雪白一片,仿佛那日在雪山之巅见到的祭台。洗漱用具,早餐都已准备好,想来是有人出入房中自己竟一无所觉。无痕暗叹自己真是一日不如一日,竟比寻常人还要迟钝一些。回头看到燃尽的线香,无痕恍然大悟,原来这房中早就燃着安神香,怪不得睡得这样久。
轻轻叩击墙壁,却发现颜若风已然不在房中,问过门口一名小厮方知丹增一大早就带着颜若风离开了,丹增还特地嘱咐不要惊动无痕,说是连日劳顿让她好生休息。
另一边,丹增带着颜若风沿着一条陡峭的山路一声不吭地向着山顶走。丹增武功深不可测按理这座山峰并不算很高,如果要以轻功登临应该不是难事,但他却一步一步地向上慢慢爬,仿佛真是个垂暮的老人。
山路很窄,不过一尺宽,生满了红棘草,这是这座山峰上最多的植物,没有叶子,通体遍生暗红色的长刺,一路走来,划拉着行人的衣物,颜若风长衫上已经有了好几道口子。
颜若风暗道若是用轻功的话,也许早就到顶了,犯不着这样一步一步地活受罪。
“这座山峰叫做因果峰,有因才有果,这是当年萨迦派的第一任活佛参禅的地方,在佛陀面前,吾等怎敢轻易取巧而上。”像是知道颜若风心中所想,丹增手中经筒不停,笑道。
“百年前,藏传佛教在与藏地原始宗教苯教的斗争过程中逐渐分成了四大教派,其中势力最大的便是宁玛派与我们萨迦派。宁玛派又称红教,他们提倡毁灭一切苯教文化,甚至对于一些苯教教徒赶尽杀绝,整整五十年,杀戮,毁灭,从不停止,我们都相信,他们的红色僧袍是鲜血染红的。”丹增古井无波。颜若风却听得心里一寒,道:“你们也算是佛教的分支,难道不应以慈悲为怀吗?”
丹增却并不回答,继续道:“我们萨迦派又称花教,属于我们的色彩是红色,白色和黑色。其中黑色便是苯教的色彩,我们的第一任活佛生性慈悲,不忍见红教杀戮无辜民众,便创立了萨迦派,吸收了大量无家可归的苯教信徒,我们给他们牛羊,给他们土地,让他们得以休养生息,百年来,我们将苯教与佛教不断相容相合,才有了今日的繁荣。”
“第一任活佛本名凡玛,凡玛活佛创教前便是在这座山峰上潜心参禅,后来一夕悟道,毅然下山拯救百姓于水火,三十年后,功业已成,活佛回到这座山,坐地圆寂。他的法体历经七七四十九天不朽,传说是因为他悲悯世人,灵魂不愿离去,而后无数萨朗鹰飞至此处,垂翅拜祭三天三夜,第四天黎明,这座山上瑞彩万条,祥光千丈,所有的萨朗鹰顷刻之间化作石像,守护着活佛法体。不过,活佛留下箴言,他的灵魂将带着萨迦派密宗最大的秘密转世,成为后世历代活佛。”
颜若风听着这匪夷所思的故事,不置可否,藏传佛教有着太多难以用常理解释的事,他也不便多做评论。
说话间,两人终于登临顶峰,最后一步迈出的刹那,颜若风石化当场: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无数萨朗鹰的雕像矗立着,纤毫毕现,眼睛则泛着黑曜石般犀利虔诚的光芒,远非人力所能雕琢而成。而在这群石鹰目光注视之处,一尊石质雕像迎风而立。不同于寻常僧侣的装扮,那石像却是一身雪白的僧袍,手执一串晶莹如玉的念珠,清眉朗目,气宇昂扬,风起之时,仿佛能看见他衣袂飘飘,恍若天上来客,虽是石像,浑身散发出的清华高贵之气即便是帝王将相也无法望其项背。
颜若风走进那尊雕像,不知怎的,他竟从那石像的眼里看出一丝忧伤之意,恍惚间,似有点点泪珠不断自石像面颊滚落。后方,丹增虔诚的跪伏在地,不敢抬头注视这风华绝代的石像。
石像身侧有一块石碑,一半已经坍塌,另一半字迹还勉强可辨:愿吾身死而魂不灭,永留红尘,度我世人,赎……后面字迹完全破损,无从辨认。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颜若风忽然转过身,眼中金光明灭不定。丹增双目微阖,喃喃道:“我尊贵的活佛,你还没有苏醒吗?”颜若风只觉心中似有巨钟猛烈撞击着,气血翻涌,霸烈的气息在四肢百骸之中流转不停,似乎体内的某种力量正在觉醒。
“噗!”一口鲜血喷出,沿着石像的脸颊流下,恰似触目惊心的血泪,丹增口中发出奇怪的音节,颜若风知道,自己体内的那股力量其实便是受到丹增的召唤才蠢蠢欲动的。但此刻,望着石像血泪满面的情形,颜若风心中忽转清明,眸中金光也再次暗淡,消散……
丹增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神忽然一变,凶厉之色闪现而出,口中奇怪的音节再一次巨浪一般铺天盖地而来。那一刻,颜若风忽然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孤身立于碧波之上,周围黑色的巨浪翻滚咆哮,拼命想要吞噬自己……
“你想干什么?”轻握住石像手中莹白的念珠,丹增的咒语显然对颜若风毫无作用。丹增抬起双目,奇迹般地又恢复到之前的淡然,轻笑道:“看来,时机未到,活佛归位,还当另寻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