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爹爹来到帝君殿正宫。
这一开宴便是热闹了起来。我哪还顾得上方才的事,只看着各路神仙宫娥,一双眼睛早不够用。帝君端坐在正中,旁边的便是神后姑姑,均是正装华服,贵气逼人。那边与爹爹并列为“三大神君”的火神与风神正在斗酒。全不似爹爹的俊秀模样,那火神生得甚为英武,目如悬珠,须髯如戟,身量则起码有九尺。而风神则是一副柔弱的样子,虽是男儿,却生得比普通仙娥们还要美上几分。还有花神,月老,毓秀山白鸦一族……
正胡乱思忖着,正中的帝君却是发话了。大殿上顿时不复方才的热闹,再无一人开口。
“今日皓四万岁生辰,众卿家祝寿之情意,皓铭记于心。只皓之万年大劫将至,皓不日即启程往不周山闭关修行,参悟仙法,以期安然度过此劫。”他顿了顿,环顾堂下众神,“皓离开帝君殿期间,由幼弟熏暂代帝君一职。”
这一语出来,底下一片哗然。反应最大的是神后姑姑,她一改方才的端庄沉静,面色竟有些惨白了。
“帝君殿下,鹞贵为嫡子,且六百年前已行了成年礼。下神以为鹞殿下才是最佳人选。”风神的模样虽阴柔了一些,声音却是中气十足。他这一开口,便又有不少神仙附和。
“皓心意已决,众卿家不必多言。”帝君的口气丝毫不容商榷,一时间气氛颇为尴尬。
“皇兄,”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打破了这僵局,“熏修行尚浅,资质鲁钝,怕是要辜负皇兄厚爱了。”此时说话者已步入殿中央,可不是方才椿萱河边的青年!他不紧不慢接着道:“鹞侄儿的品行修为皆在熏之上,熏以为鹞才是最佳人选。”
“可……”帝君面露难色。他低头思索了片刻,挥手道:“罢了罢了,如此,便照皇弟的意思罢。”神色间颇有些有心无力。
底下众神均福身低首,高呼“圣明”。
皇子鹞立于殿首,接受诰封。我瞥一眼殿首,见他一身紫袍,赫然是后花园中所遇少年。只是这袍子样式却甚为繁复,袖口衣襟处均绣着蟠龙纹。这样一来便更显得风姿跳脱,意气风发。他腰间悬一柄配剑,长长的流苏坠下来,金灿灿好似人间的麦穗。头发也是束了上去,发髻正中镶着一颗黑珠子,更衬得他肤白若雪。他凤目微挑,全然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仿佛这帝君之位理所当然该由他暂代。
耳边有仙娥小声嘀咕:“这鹞皇子的相貌,怕是天上地下再无人能出其右了。”“是啊是啊,难得他尚未婚配。要让我能亲近他,纵使当个小侍女也是愿意的。”……
“哼,不过是个狂妄自大的懒虫罢了。”我低头咕哝了几声,等一抬首却赫然对上了他的视线。他不知何时竟已注意到我!但见他眼神里满是看好戏的意味,嘴角仍是勾着,竟看得我心里发怵。
“小鱼儿”,他对我做了个口型。我只觉头皮一麻,暗道“惨了惨了”。
诰封后宴会继续进行,我却觉得如坐针毡,连丝竹歌舞也不能勾起我的兴趣。爹爹正忙着和众神寒暄,我一个人提心吊胆地立着,索性寻了个空子溜了出去。
“小鱼儿,可是寻到你了!”那个声音依旧充满磁性,但在我听来却犹如鬼魅哀嚎。我不禁一个哆嗦,“唔……奴婢小鱼儿见过鹞殿下。”我只是将头低着,怎么也不敢对上他的眼。
“怎的如今又这么守礼了?”他的气息在我的头顶拂过,“小鱼儿么?哼~你究竟是谁?”
我心里暗暗叫苦——这下子是少不得要被爹爹责罚了!心里一急,我干脆撇了嘴,扯开嗓子便大哭起来——我不好过,也便宜不得你。看你一个皇子欺负小丫头,叫别人看了去,如何下得了台。我这么一想,便哭得更响了,边哭着边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袍子,将眼泪鼻涕忙不迭往他身上抹,心里则偷着乐。
“你……”他一时气结,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在指缝中偷偷瞟他,见他皱着眉头,却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嘶……”我又是一擤鼻,顺势将大坨鼻涕朝他甩过去,“我以后不敢了,鹞殿下饶了小鱼儿,饶了小鱼儿吧……”
“你……”,鹞似乎有些无措,“你这是哭什么……不许哭……”
——
“小丫头不乖,又在顽皮了!”来人的声音淡淡的,却令我如遇大赦。
“熏哥哥!”,我一把扑到熏的怀中,“熏哥哥,唔,你来了真好……”
“皇叔怎么得空?”鹞口气冷冷。
“熏只是听闻哭声,以为有什么变故,不想竟是鹞殿下在这边。如此我便放心了。”熏用宽大的手帮我擦了泪,“小丫头快不哭,这样可不及方才可爱。”
我乖乖闭了嘴,面上竟又是一红。
“不想皇叔竟还有如此本事,怕是再难缠的小东西也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鹞盯狠狠剜了我一眼,恨恨道。
然熏不以为忤。他轻拍了我的头,和煦道:“鹞殿下说笑,既然无事,熏这便告辞。”
“熏哥哥……”我却慌了,索性一把扯住他,“我要和你一起走……”声音变得煞为娇软,这一出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又羞又急,慌张中望一眼鹞,见他的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于是飞快地又把脸转过来。
“你该叫我叔叔呢。”熏却是笑了。他轻轻攥了我的手,对鹞道:“如此一来,不知鹞殿下以为如何?”
“哼~这小东西烦人得很,皇叔乐意将她带走,鹞求之不得。”鹞将脸转过去,再不看我一眼。他面子上淡淡的,起伏的胸脯却出卖了他的平静。
我随熏回大殿,行到一半却猛然醒悟——若叫他见了我爹爹,免不得要转告我的劣迹!
“熏哥哥,我才记起还有差事要办。”我低低地说,“我……我……”
“哦?那便去吧,耽误了可不好。”他望着我,嘴角透露出一丝诡谲,“你该叫我熏叔叔。小丫头,我一万六千岁,比你大差不多一万岁呢。”他又笑笑,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真是顽皮的小丫头啊!”
我羞红了脸,却听“砰啪……”四起,正殿那处竟是放起了烟火!
我玩心甚重,慌忙抬头去瞧。这九天之上全无一颗星辰,烟花便愈显得耀眼绚丽。我看得入神,等回过神来,他的身影已融入那一派火树银花之中。
那背影被光影照得不甚清明,只看得出瘦削得厉害,一角青袍微微舞动,我痴痴望着,只觉怎么也看不够。霎时间有一颗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心底痒痒的,酥酥的。然而多看几眼后又生出莫名的羞赧,于是我低头,挣扎一番后再看,再低头,忍不住再看……如是纠结,直至再一抬首他已不在。
我不觉心中怅然,不想就这样一个背影,一念,便是一千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