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西廓,将军围。靠湖的豫香园。
正是三月花好时节,园子里芬香扑鼻彩蝶纷飞,微风和着早晨的阳光拂向庭院各处,漾起一园斑驳。
春guang倒是极好,只是花亭里有个人这时正脸色沉凝盘腿坐于软榻上,眯着双狭长的凤眼听着隔着柳林传过来的琴音,竟好似听着什么扰人的蚊虫叫似的,眉头紧蹙,浑身上下散发出来一股浓浓寒意。
也难怪他面色如此之差。
假若换了是你一连腹泄了三天,吃什么拉什么,跟州府官员喝着喝着酒突然间肚子里就轰隆轰隆直响,只怕你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当这个时候还有些烦人烦事有待处理。
“消息倒是灵通!我刚刚到达苏州不过四天,你就迫不及待地来找我,是想逼着我把你调回钦州吧?”他目光如电,扫向跪低在亭子下方的某参军,“襄阳有郭子仪的数万大军在,我知道你一门心思想去那里。跟着郭子仪,不出三年你定可以混个副将当当。”
参军伏在地上一阵抖瑟,耳后已经有微汗出来。
“我倒要问你,你不去找上司递交奏疏,反倒走我这条路子,送了这对琉璃玉狮子给我,你是想要让陛下降罪于我,还是存心要扰我此番南游的兴致?”
“下官……不敢……”
参军越发抖瑟,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晕劂。
这世上偏就有这样一种人,有人在他脚下不要命地抖瑟,他还能安然自若地接着婢女递上来的茗茶淡定地细品着。如果不是两道浓眉间仍然有簇不耐烦在那里聚着,只怕看上去还要让人觉得淡漠得不寒而栗。
但是,如果说连他都没有资格让人畏惧,放眼皇城以下,又还能有谁有这样的资格呢?
广平王李豫放了杯子,再也不扫地上地上那人一眼,施施然起了身。锦绣的白袍曳地,行动间更带出袍底一双描金镶玉的银缎锦靴,风一吹,拂动的衣袍更衬得他身形俊逸过人。大唐自开国以来崇尚武学,朝中及军营中男子皆精擅骑射战术,平时习练之间便足可将身材锻炼得如钢铁坚实,何况自小便被玄宗监督习学的他?
他走到石阶前,仿佛忘记了刚刚这一切似的,微低头对着站在下一级的挎刀侍卫说:“青芜,青城怎么还没有回来?”这声音里却又不似先前那般寒气袭人,只余一股淡淡的慵懒。
“回王爷,青城已经回来了。”
挎着刀的侍卫小心地扫了远处廊下一眼,弯腰恭谨地说。李豫点点头,伸手接住飞过来的一片花瓣,在两指间揉捏了几下,“大夫呢?怎么不带上来?”青芜看了看仍然趴在地上的参军,轻咳了一声没说话。那参军倒是机灵,立即掉了个方向跪了过来:“王爷,不知道下官的事……”
“你的事?”滚着银边的袍角一扬,李豫挑起眉来,“你的事与我有何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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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里,一般玄色衣裳的青城额尖冒汗,弯腰站在门廊下。
从后门进了来的李豫站在门槛里,拿着方丝帕慢悠悠擦拭着手,神情专注而莫测。“你说,大夫去了给别人诊病?”他把擦完了的帕子扔到旁边婢女端着的银盘里,吹吹细长的手指尖,然后抬起头来,眯起那双狭长的凤眼。青城被瞅得脸色发白,低下头说:“王爷,青城去到那里的时候,已经被人抢了先了。”
李豫站着没动,眼神在他身上睃了睃,“给谁?”
“是东街一家卖酥饼的人家。”他抬头看了李豫一眼,说:“那女子口舌甚是利害,青城说不过她,又不敢对百姓用强,所以……”
“所以你就这么回来了?”
他波澜不惊地这么说。青城脸色更加发白,连忙俯首道:“不!王爷,我已经留下这里的地址了,那大夫承诺给他们瞧完立即就能过来。”
青城把上身弯得很低。虽是这么清凉的天气,可是脖子后背还是莫明地觉得有股燥热。可是李豫显然还是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出来,溜出口来的声音又阴了那么点儿:“你倒是挺体恤下情。堂堂一个广平王府的五品侍卫,居然连对付个胡搅蛮缠的市井妇人都对付不了,当得倒也轻松!”
“王爷……”
青城苦着脸,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人家是百姓,也并没有冒犯他们,他总也不好明着去跟人家争。再说,他们哪里就知道这位急着等找大夫看病的人就是京城里头那位众星捧月的小王爷呢?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王爷,要不,青城再去给你请第二家的大夫?”他想来想去,壮着胆子这样奏请。
想想这皇上也不知怎么了,十天前突然间一道急令就把小王爷给打发来了苏州,只说是想念这边的风景地貌,特地派了最疼爱的孙儿微服私访来看看瞧瞧,顺便带些有特色的小吃及玩意回去,以聊解思怀之情。小王爷历来孝心重,自当欣然往之,可皇上也不想想,小王爷虽然英武过人,可是自小肠胃就娇弱,凡是王府内吃食有一点点不妥,立即就会闹腾,加之又没怎么经历过异地生活,这么一来,他哪里适应得了?而更可恨的是走的时候为了轻装简行,连随身御医也没有带上一个。
李豫阴沉着脸,咬牙说道:“你聪明!我要是打算请他们,还用等到现在?怎么没有——”训斥的话才说到一半,他突然间又皱起了眉,一只手也不由得捂在了肚子上。
那只十分之傲娇且尊贵的肚子,才过了短短片刻时分,就再一次清晰地传出了轰隆隆的一阵声音。
“青芜!”
一声低吼,旁边的青芜早已十分之有经验地赶上前去,立即搀扶着他从后门出了花厅。旁边七八名婢女分两排在前方开道,撩的撩花枝,端的端水盆,一行人如此这般浩浩荡荡奔向了园角处的茅房,十分热闹。
青城愣了一下,也慌忙赶了上去,跟婢女们一起垂首立在廊下。
片刻静默之后,茅房的帘子陡然一掀,一向风liu倜傥的广平小王爷被抿紧了双唇的青芜搀着,两腿发软地从里面走出来,脸色恶臭如坑石。
“那个卖酥饼的女人,家住东街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