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三少爷性子过分开朗,用白话说是急性子脾气不好,时时让这些做下人的惊出一身冷汗。而沈家大少爷,性冷,温凉,一个眼神抛过去就能叫人哆嗦着噤声。
过犹不及,此二人,从来都与温柔一词搭不上边。
四喜静默地站在堂屋外的阶子上,眼观鼻,鼻观心。一阶之下,海棠花开醉香风,一阶之上,风飒飒兮木萧萧。
沈微和沈端难得的一同坐在堂屋,又都不约而同的三缄其口。自沈端入住别庄起,两人这样“和谐”的相处也算得上是件奇事。四喜心底默默感叹一番,颓然地继续努力忽视那股强大的违和感。无人说话,连树上的蝉鸣声都渐渐低了下去,一时间静到了极点,周围的气息沉闷的让人发狂。
一连三日,如此冰与火的考验。
四喜从未如此想念过连翘,她在郑王府待了三天,别庄中便诡异了三日,着实叫人揪心。
月洞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像是衣服的摩擦。四喜下意识地抬头一看,藕荷色的裙,胭脂色的纱,泼了墨似的半绾半垂的长发。径自走来的少女莲步轻移,款款而来,微微低着的头颅在白玉般细腻的肌肤上洒下一片暗色的阴影。好美!轻轻抽了一口气,四喜恍惚着觉得自己是见到了飞天的嫦娥。
堂屋内,沈端听见四喜莫名其妙的低喃,一个怔愣。几个箭步跨到堂屋外,果不其然见到了那越走越近的身影,瞬时惊喜不已。
“连翘!”
双肩蓦然的被紧紧箍着,连翘一惊,猛的抬头。眼前一张还未褪去稚气的面庞带着灿烂的让人炫目的笑,热的灼人。即便少年双眼下方藏着一抹淡淡的青色,即便少年还远远未到弱冠之年,仅仅是那笑靥也足够叫那些待字闺中的少女春心萌动。连翘如是想着,才惊觉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进了别庄。
“连翘,他们说你病了,现在好些了么?李睿有没有为难你?”连翘没有反应,沈端莫名的有些心慌,晃了晃她的身子追问。
“呃,三少爷,我没事。”连翘忙的回神,拍了拍他压在双肩上的手。只是若他再晃下去,估计就有事了。
沈端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松手,讪笑了两声,眼神莫名的有些闪躲。
连翘很适合胭脂浓重的色彩,先前她穿过的最出挑的便是一身杏子红衫,那时只觉得好看,却远远没有这样的惊艳。一颦一笑千金重,沈微跨出堂屋的时候脚步一顿,突然觉得古人诚不欺我,哪怕真要用千金换她一个笑容,也是值得的。然而这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沈微便已经收拾好了心情。
见一身青衣的男子走近,连翘稍稍收回脸上的浅笑,恭敬地福身道:“大少爷。”
沈微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边虽然松开对她的桎梏,却依然挽着她手的沈端,语调一如既往的没有起伏。“她累了。”
连翘感觉沈端的手僵了僵,随即听他说:“哦,那我送她去休息。呵呵,风水轮流转,这回也轮到连翘你了,要乖乖喝药啊!”
后半句话,明显是对着她说的。连翘虽然很想反驳她根本就不怕药苦,可一瞧见沈端那副洋洋得意好像得了多大的便宜的脸,到了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小孩子,有时候也是要哄着的。
四喜和连翘在擦身而过时对视了一眼,然后又装作无事的继续各干各的活。类似这些丫鬟小厮们长久下来练就的绝技,像四喜这般活络的人早已掌握的炉火纯青,而连翘在翠微阁察言观色了这些日子,功力极其可喜的又提高了一层。于是连翘一阵眉眼含笑后不着痕迹的瞟了瞟后面的沈微,待到两人进了屋子,四喜当下便自告奋勇地跑去厨房给连翘煮药。
直觉,有时也是相当可靠的。
许是因为方才站了一会儿,之前面上因为走了两条街而微微泛起的红霞一点一点的褪去,病后初愈的苍白毫无保留的显了出来。沈端手脚别扭地让连翘躺好,期间险些绊着踏脚摔倒,又险些扯断纱帐,最终还是有惊无险了一回。
连翘嘴角微微地抽搐,觉得笑或者不笑都不是什么适合的表情,干脆假装沉默。
沈端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耳根微微泛红,靠着床沿坐下。
连翘未曾多想,毕竟以往他生病的时候都是要人坐在身边陪着的,现在这种情况,顶多算是依样画葫芦。只是,没多一会儿,沈端开始不时的转头看她两眼,却在连翘也去看他之前又匆匆收回目光。
很奇怪,三少爷从来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今日怎么吞吞吐吐的?
“连翘。”就在连翘要开口问他是怎么了,沈端突然的转过身,万分郑重地看着她说,“之前你答应给我做一年的鞋,现在我只要三双就好了。”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连翘恍惚着反问了一句:“三少爷说什么?”
沈端挠了挠头,低声道:“就是那鞋,四喜说你侍候大哥每天只能睡三个时辰,每天还要占着睡觉的时间给我做鞋。现在你生病了,当然要好好休息,所以鞋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就要三双。”
连翘眨了眨眼,说她每天只睡三个时辰倒是没错,可说她占着睡觉的时间替他做鞋是怎么回事?
“三少爷,其实……”
沈端很是豪迈地拍了拍她的肩,打断她要说的话。“就这么定了,虽然大哥把你从玫怡院抢来翠微阁,但是连翘,我一定会把你重新要回来的!”
连翘此时觉得就是一道天雷劈下也没得如此让人震撼,什么叫大少爷把她从玫怡院抢来翠微阁,什么又叫一定会把她重新要回去?望着沈端离开的背影,连翘怔愣了半晌才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裹了被子窝进床榻。
迷迷澄澄,连翘睡的有些恍惚,朦胧间似乎有人摸着她的额头,说着对不起。那声音听着有些无奈,连翘迷糊地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真的有人在一旁,可惜眼皮沉沉,身子沉沉,仅仅一会儿的时间,便没了这些诡异的感觉。
四喜如今很是纠结,连翘病了,三少爷沈端却突然的懂得了守规矩。晨起不磨人了,也不同大少爷抬杠了,甚至连脾气都小了不少,四喜有时候会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不是三少爷,而是那位据说是沈府最好侍候的主子的二少爷。不是她有自虐倾向,而是这沈府公认的魔星实在是难得的如此安分,四喜于是考虑着要不要让连翘索性就扮个病西施算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连翘从郑王府出来的时候就已经退了烧,又实实在在的睡去了一个午后,汤药更是一副也没落下,原本以为过两天便能像四喜一样活蹦乱跳的了,却忘了还有一句话叫春蚕到死丝方尽。
幽幽然地叹了一口气,连翘闷闷地坐在躺椅上,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一墙之隔的庭院里草木疯长,蝉鸣阵阵,可她竟还是在这金乌当空的夏日手脚冰冷。
这病丝似乎是绕成了团,剪不断,理还乱。
沈微一脚跨进房门,只一眼便瞧见了被安置在窗边的少女,白皙的肤色在光影斑驳下亮到近乎苍白。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上前抽走她手中的书册,对上她惊愕的目光,淡定地说:“伤神。”
连翘默然。
“坐。”
再度默然,顺从地放弃了起身的动作,重新乖乖坐好。连翘再次为大少爷沈微那堪比猛兽的敏锐感到赞叹,当然,若这敏锐的对象不是她的话,或许她的赞叹会更由衷一些。
“连翘姑娘。”颜其梁跟在沈微身后,诧异于他如此熟练的动作,然后在看到那个躺椅上的少女时心情由诧异急转直下到了赧然。
并未察觉到沈微身后还有人,也根本没有想过他会让陌生人进屋子,连翘愣了一愣方才反应了过来。越过沈微,连翘打量着这个书生气极浓的男子,只一瞬便认了出来。
“颜公子?”
颜其梁面色一红,矜持地点了点头。
“其梁正好来别庄,我让他给你把把脉。”沈微走到一边坐下,径自倒了一杯茶。“你这伤寒,病的很有特色。”
连翘一噎,指尖忍不住拽了拽褥上的穗子,暗自磨牙。大少爷这话,着实一针见血!
颜其梁不知所谓,见两人半晌都没什么动静,轻咳一声,在她的手腕下垫好枕子,三指轻按。
清浅的呼吸声隐隐可闻,颜其梁搭在连翘腕上的手迟迟不收,直到沈微喝下了一盏茶。连翘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可仔细观察了一番他的表情,硬是没看出什么门道。
“连翘姑娘只是体虚,想是因为前些日子淋了雨,将原本积压的虚气激了出来,没什么大碍的。”颜其梁腼腆地笑了笑,说的头头是道。
连翘点头,她不懂什么医术,却还是认真的道了谢。
颜其梁本就是同沈微说完了正事才顺道被他拉来给连翘把的脉,此时也准备回城北药材铺,恰好免了誊写药方子。自从沈微免去了朱顺,颜其梁便成了药铺的掌柜,他年纪虽轻,但却很有头脑,府中二夫人原本想等着他出丑,没料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气的在房里闷了好几日。
依旧是上午时分,离午膳还有些光阴。
沈微一向忙碌,连翘早些日子就知道他今日要出城一趟,马车也准备妥帖,颜其梁要走,沈微便顺带捎了他一程。
只他前脚刚走,沈端后脚便走了进来,拿着一册书风卷一般凑到连翘身边,笑的很是谄媚。连翘被他看的心底发毛,低头瞅了瞅攥在他手里的书册,孟子。额角一突,连翘与他对视了半晌,终究还是败下阵来,默默地研磨铺纸,接过他手中的《孟子》开始誊抄。
三少爷沈端,定是又被先生罚了。
马车内,没有熏香,夏风携着花意一卷而过。
颜其梁说完一番话,沈微静静的沉默了片刻,问:“你说是谁下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