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万年,桃丘还是什么都没有变。
烂漫绵延的三十里桃林,氤氲成一片迷蒙的粉红色烟霞。芳草鲜嫩丰美,铺成一地柔软的鲜绿。微风拂过,万树桃花一起低吟翻滚,抑抑扬扬,于天地之间浪荡成浩瀚的海洋。落英缤纷飘零,舞出万分婉转旖ni。
我轻轻地呼上口气,终于回家了。
我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可以完完全全放松下来,什么多余的话多余的解释都不要。只要看上这里一眼,万般柔情就涌上心头,这漫天桃花都知道我那些小小的心思。
我心下轻松不少,自然是想要落地踏踏这万把年没踏过的一方土地。然而,当我准备挣开墨宣的怀抱时,他却把我抱得更紧了几分。
我不由得看向墨宣。
人家都说春闺怨妇,不想我今日却见着了桃丘怨男。他一双后尾上吊的眉眼,此时正紧紧拧在一起,十分的幽怨凄凉。难怪怨妇会被弃,整日被这么种让人浑身不舒服的眼神盯着,本不想弃妇的也打算弃妇了。
“我想下来走走”,我立刻表明我的态度。
他顿了顿,眼神里一片黯然,神情萧索许多,“你不信我”,他声音清清冷冷的响起。
信他?我自然是不信的。
可我自然也是不会笨到就傻愣愣承认说我不信。
他为了出演那样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博得我的信任与倾慕,耗费了如此一番心力,枉送了这么多条性命,惨烈无比,牵累极大……我要说我不信,不是极辜负了他此时这一张情真意切的脸。
“我不信你?”我撇撇嘴巴,“那依墨家仙友言下之意,我应该去信那个准备要让我魂飞魄散的疯女人么?”
他的眼眸闪了闪,两汪墨潭里满是随风荡漾的柔情,看得我都要化了。
“我的腿疼得厉害,你不要先为我疗伤么?难不成……你不会医这三昧真火的烧伤?”我无辜的眨眨眼睛,挑眉望着他。
墨宣终于在嘴角挂上一丝微笑,言语心疼道,“对不起,让你受这种苦。”
我在心底冷笑,受苦,这倒真没什么太过痛苦的,不就是一根本就不属于我的小腿么?真正受苦的,却是那把大火下无辜的鲜活生命。
他抱着我单膝跪地,微微俯身,将我平放在草地上。
我甚自然的将手从他颈间放开,正准备把手撑在地上,以支撑我坐起来的上半身,然后,囧事便发生了。
那方本来罩在我身上的方巾,响应了我这一系列动作的号召,很迅疾地滑落一旁。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一张老脸烫的可以煎鸡蛋了。而墨宣的眼中亦浮起一层戏谑的笑意,有一抹嫣红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蔓延至颊边。他偏过头去,看向远处一抹浮云,拢手卷在唇边,略略“咳”了一声。
一时间,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桃林里的小微风晃悠悠的吹过来,我****的胸前一阵清凉。
呵呵,我这个端午,过得还真是格外的红红火火外加神清气爽啊!
我万般艰辛的吞下一口口水,清清嗓子,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强调,这不是我的身体我不用害羞,这不是我的身体我不用害羞……然后颇为淡定的将滑落一旁的方巾拾起,把身子细致掩掩好,尔后伸手扯扯墨宣的袖子,勉强做出一番不以为然的经验老道相,言语漫不经心,“唔,墨家仙友犯不着这么紧张,刚刚你冲下来救我的时候,该看的不都看尽了么!这方巾太轻薄,墨家仙友还是给我变件衣裳来穿最为妥当。”
墨宣禁不住轻笑出声,回过头来,我身上已换了一件绯色花锦细袖曳地长裙,上绣月牙色绣桃盘花暗纹,外一层水红色蝉翼薄纱,随着丹砂色的款款丝绦软带,在微风里徜徉着飘。
我被这兜头兜脸扎人眼的红,晃得一阵眼晕。
他上下打量我,眼底却略有赞许之色,“初次见你穿女装时,你着的便是这一件。我一直以为,红色衣衫是最衬你的。”
我心里一阵唏嘘,想不到在他心目中,我的审美水平竟是这个段位的。
他对我展颜一笑,俯下身来,伸手悬于我小腿伤处。一阵刺眼的白光乍起,我感到伤口处一片清凉舒适。
片刻之后,白光渐弱。我低眼看向小腿,烧伤处已然长出一片新肉,嫩白中透着一股子初生的婴儿粉。上面像是爬着一尾白色的蚜虫,痒痒的让我忍不住想去挠一下。
刚伸出手,却在半道上被墨宣截住,揽在掌心中握着。他笑意晏晏,“忍着,切莫手痒去挠。”
真是奇怪,难不成这墨宣的仙术已经精深至此,懂得读心之术?怎么我想要做什么,他似是全都一清二楚。那我先才的所思所想,他不都也知道了么!我抬眼瞧他,眉眼弯弯,满脸的欢喜柔情,不像是知道的样子啊……我低头思虑好一阵,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身子乏累的很。
于是,我从他掌心抽回手,站起身来,拍拍屁股道,“我晓得了。现下我困的紧,就不招待墨家仙友进去小坐了,路上走好,恕不远送。”我略略摆手,抬脚往桃丘的仙魄障处迈去,却不想腕上一紧,前倾的身子生生被拉了回来。
墨宣低着头,乌黑的眼眸里浮起层层温情的涟漪,盯得我心里一阵莫名的恍惚。他伸手拂去我颊边一缕散落的鬓发,弯腰轻轻吻上去,声音里颇有些不舍,“小宝,我此去怕是有些时日不能再来看你了,你在好生桃丘待着,照顾好自己。”
我的脸又是一阵发烫,心脏蹦跶的像是要跳出胸腔来。我稳下微微有些慌乱的心神,觉得是有必要问上一问他准备去往何处。倘若他真的离去很久,那我这枚棋子便就是在被闲置,一点功效也发挥不出。得先探探他的去向,再向师父报备一下,履行履行我应尽的职责。
我被我临危不乱的职业精神深深地感动了一把,遂作出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问,“你这是要往何处去?要去多久时日?我还想近日邀你进桃丘品酒赏花呢……这么一来,不知得推到什么时日去了。”末了,我还不忘叹上两叹,遗憾之意尽显。
他眸盼里浮起一层喜色,颊边旋起两汪笑涡,自胸前衣襟内掏出两个乌漆麻黑的破石头,放在我手心。尔后,眉眼弯弯的柔声道,“这是传音石,若你想我了,便将这两瓣石头合上,唤我就行了。倘若我何时得空,便会过来看你。”
唉,这厮太过机灵,巧妙地绕过我话语的重点,只捡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来回答。跟他斗,简直就是在自取其辱。
我内心里重重的叹口气,将那破石头收进袖袍内,敷衍的抬首对他笑笑,道声“再会”,便转过身,踏着脚下柔软的新绿,径自走了。
仙魄障上自动出现一扇木门,我迈开脚正准备走进去,却扶着门廊,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
墨宣还站在原地,头顶上方的桃树飘零着缤纷落英,他漆黑的发间、肩膀已积着许多粉色桃瓣。见我回头,他朝我笑了笑,略略挥挥手,示意让我先走不必挂心。
这墨宣诚然是个具有专业素养的好演员,以那片开得如火如荼的桃花为背景,便衬得自己那单薄的玄色影子愈加的萧索落寞。这般的情真真意切切,像足了言情剧中那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苦情男主角,都让我平添起几分同情辛酸来。
我亦是向他点点头,进了木门。
进去之后,木门便陡然消失了,化成一片透明。
我加快步伐向桃花小筑跑去,想着马上就要见着许久未见的老朱了,我刚刚莫名的有些空落落的心里不免被一阵激动和欢喜替代。
想来,他现下怕已经在迎客镜中看见我了,我还是停下来就在此处等着他腾云过来接我吧。这漫漫三十桃林,倘若光靠我这双凡人的腿脚跑来回,怕是有些吃力的吧!
刚想完,我就看见在远远的天边,腾起了一道五彩祥云,上面立着个明眸善睐的毓秀少年郎,正急切切的向我赶来。
唔,其实老朱变成这么副人形也算养眼,不知为何往日里看起来总觉得别扭,非要他化成一个白发老儿。以后是万不干这种事了,老朱变成这副形容,拿出去我脸面也是能增光的。就算平日里光自己看,也可保护视力预防眼疾。
我抬起手,欢欣鼓舞的朝老朱挥挥臂膀,老朱亦是满面喜色,大力的摇着手臂,险些从云头上栽下来。
转眼间,老朱已飞至我面前,急急的跳下云头,一双妙目里蒙着水雾,张开口,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笑意盈盈的看着他,手在他肩上一拍,眨眨眼睛道,“你哑巴啦?这么多年没人听你的唠叨,你便连话也不会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