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绮罗阁园内的走廊上。
“清姑姑!清姑姑!”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兴奋的对着刚从阁里出来的林清猛招手。
“小目儿?”林清闻声转头,疾步走近她,压低声音说:“小点儿声,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目儿是阁里小厨房负责烧水的小宫女,每日里要早早的起来,备下主子漱洗用的热水,还要帮着准备早膳,然后把水送到阁里近身伺候主子的宫女手上,才可以稍事休息去吃早饭。故此,林清才有这一问。
闻言,小目儿眨巴眨巴大眼睛,也学着林清凑过头,低声回道:“清姑姑,今早的膳食有蛋松果,可好吃了!我怕申嬷嬷她们又不给你留,所以偷偷带出来两块,喏,给你。”
林清看着眼前犹带着体温的小纸包,心下感动,伸手接过,道:“小目儿,多谢你了。”
小目儿笑的有些不好意思:“谢什么。姑姑快收起来吧,拿回房再吃。”
说是烧水丫头,其实要做的杂事只多不少,小厨房里那些婆子,厨娘都能随意使唤她。小目儿也是趁着陈绮正在用早膳,厨下得闲才跑出来的,这会儿得赶紧回去了。
闲说了两句,小目儿犹豫着开口:“清,清姑姑,这两日娘娘可还曾责罚你?”
林清知道这是小目儿在担心她,微笑着摇摇头:“不曾。”
笑容在小目儿脸上瞬时放大:“我就说嘛,金萱姐姐她们果然没有骗我,娘娘真的不一样了!肯定是因为怀了小主子的缘故。”阿弥陀佛,保佑娘娘不要再变回去,想想,又觉得不妥,还是保佑小主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娘娘心情好了,奴才才能过的舒心些。
遭了,要迟了,“那,清姑姑,我先回去了,改日再去看你。”
林清笑着看小目儿跑开,想起她在申嬷嬷眼皮底下站着打瞌睡的样子,这样迷糊的小目儿,还好没有在主子跟前伺候...
一路上,林清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她一直低着头,旁人也不会去注意她。
不一样了啊...林清的脑中回响起今早那句:“真是一双巧手,我很喜欢。”
经常刺绣的手,指肚和指节会变粗糙,经常做苦力的手,手心上会磨出茧子。林清微抬起手,十指芊芊,如去皮的葱白。
这真不像一双奴才的手。
林清记得刚入宫的时候,带她的教导嬷嬷就说过:“留心保养好这双手,这可是要碰触主子的。手,就是我们的脸面。”
嬷嬷当时的年纪已经有些大了,手长时间的动作便会微微发抖,不能控制。所以,她急于从这些新来学艺的小丫头们中间找出一个既有天分,又够刻苦的人来继承她的手艺。
林清就是那个最终被相中的人,嬷嬷倾囊相授。
“清丫头,我的这点本事,你都学得七七八八了。我也算是后继有人了。”有一日,嬷嬷感慨道。
得来这句话有多不容易,期间又付出了怎样的辛苦,只有林清自己知道。
接着,宫里出了件大事!使当时的小林清深深的震惊了。李彤,她那个总是用手艺把自己打扮的很是光鲜的‘师姐’被分到文嫔身边没多久,就得罪了主子,要被杖毙!
她们都说李彤在文嫔处勾引了皇帝,更难听的说法也有...
林清不信,这怎么可能?皇帝可是个老头子,都能当李彤的爷爷了。
到现在她还记得李彤被抬回来的那日,空气中透着不同寻常的湿冷气息,没有风,却让她想起幼时北方冬天的凛冽。
事后嬷嬷对她说:“我们这双手,就是为了让主子们光鲜的。其他的,想也不要想。”
学艺成,她被分到了郭才人处。因为梳头妆扮的手艺好,使郭才人很是出了些风头,林清慢慢的在宫里小有了名气,又被郭才人当做礼物送给了襄贵嫔。
襄贵嫔很是器重她,每每揽镜自照,均是赞不绝口,赏赐自然也多了起来。其他的姐妹有眼红嫉妒的,有暗地里使绊子的,林清一路跌爬滚打,终于,那里的宫女上上下下也敬她一声清姐姐。
后来,襄贵嫔成了襄太妃,襄太妃无子,那么结局只有一个,就是老死宫中。于是,就在她觉得就这样跟着先帝的妃子们迁到太清宫也很好的时候,她又被襄太妃送给了新帝跟前得宠的严嫔,也就是如今的严贵嫔。
再后来,她才得知,襄太妃想要一处向阳的寝殿。
林清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从天启三十二年到如今永泰三年,从十三岁的稚嫩到二十三岁的老成,十年的时间,足够明白很多事。
她还年轻么?不了。她老了么?也没有。林清却日益觉得自己就是在熬日子,但是每当脑海中三不五时浮现一些妆容的新花样时,她方觉得她内心深处并没有抛弃生活,因为她尚能发现生活中的美。
就这样回了房里。
“林清,林清!”有人叩门。
林清闻声收拾下心情去开门,恭谨的朝来人一福身,让身道:“全公公,进来坐吧。”
“不了,我奉了主子的命来问你:依你看淑妃娘娘处可有什么异常?”被称作全公公的人也不进门,两人就堂而皇之的在门口对起话来。
林清抬眼,见全公公正盯着她看,压下心中的不喜,笑着回道:“娘娘还是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怀了身孕,对饮食什么的格外看重了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怎么了?”
“你们娘娘这两日可曾提过主子那边?”全公公追问。
“公公,奴婢只是个伺候梳头妆扮的宫女,哪里知道这个?”
全公公沉思了片刻,说:“罢了,你多上点心,有什么事情记得来通知我。”
见林清一副不解的样子,遂又上前说道:“你有所不知,自你们娘娘封了淑妃,还没去主子那里走动过呢,却听说当天就去了凤寰宫。昨日,主子病了,没去参加晚宴,你们娘娘也没个话传来。”
林清呐呐的回应:“这样啊。”
“好了,咱家得回去复命了。”语落,便匆匆往颐华宫走去了。
颐华宫,严贵嫔处。
“娘娘,临波阁袁才人方才来探病了。”
“嗯。”斜躺在软榻上的女子不甚在意的应了一声。
“老奴已经按娘娘交代的让她回去了。”苗嬷嬷紧接着说。
“哼,三匹冰丝罗,陛下好大的手笔!”
“娘娘,那这...”苗嬷嬷自然不敢往火头上凑。
“给她!我倒要看看,她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严贵嫔掀起杯盖,抿了口茶,递回去。红艳艳的指甲似无意识的轻敲着榻角,发出几声有节奏的微响。
“是。”
“李美人那里怎么说?”严蓉调整了姿势问道。
“李小主她...她...”苗嬷嬷犹疑着。
“她又怎么了?快说!”榻上传来声厉喝。
“李小主前两日又让厨下给做了几样说是北宣那边的糕点,还托严大人...”
一个杯子飞到地上,‘啪’的一声,碎了。
“这个不争气的吃货!”严贵嫔咬牙暗恨,“嬷嬷你让人转告爹爹,不许管她这些破事。”
“是。”
“还有呢?”
“娘娘,缀霞宫里的奴才们最近都在议论着一件事。”苗嬷嬷接过小宫女手中的新茶,小心的奉给严贵嫔。
“哦?”严贵嫔仿佛被引起了好奇心。
“奴才们私底下给缀霞宫两个王才人起了外号,高的那个叫大王才人,矮的那个叫小王才人,奴才们还在‘大王’、‘小王’身上押宝,赌的就是陛下接下来会先宣哪个王才人侍寝...”
“放肆!什么‘大王’、‘小王’?这些狗奴才反了天了。苗嬷嬷你是益发的出息了,这种事还要禀到我这里么?找出带头的,每人打五十板子,其他的人罚两个月的月银。”
“是,奴婢遵命。”
“陈淑妃那里呢?”
“回娘娘,老奴已经让全公公去打探了。”
“没个得力的人在那边可真不好办,真不知爹爹究竟是什么意思?”严贵嫔拿着手里的信皱起了眉。
“奴才给娘娘请安。”声音从外间传来。
“全公公么?进来回话。”
“是。”
“怎么样了?”
“林清说是不见有什么异常。”
“我就知会如此,她能探出些什么?我那义妹就是本来再中意她,因是我送的人,怕也是提防着的。”
哼,还真当自己是淑妃娘娘不成?没有我爹,没有我,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看来,我这当了淑妃的绮妹妹是要我这个做义姐的亲自去瞧她了。”
陈怡这边用过早膳,看外面春风和煦,太阳也不烈,便想出去转转。
“阿喜,我想去熙林走走,你让人准备一下。”陈怡还记得前日罗贵嫔说的陈绮喜欢去熙林的话。
陈怡走在去熙林的路上,欣赏着周遭的美景,心情也跟着舒畅很多。沿途但有太监、宫女路过,无不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
“奴婢们给淑妃娘娘请安。”
“民女见过淑妃娘娘。”
行至一个三岔口,侧面小道上又过来了几个人,见了陈怡忙福身行礼。
“都起来吧。”陈怡依旧是那不咸不淡的语气。不过她的眼睛却看向由四个宫女围着的、自称民女的女子。
那女子也是一身的绫罗绸缎,把头压的低低的看不到脸,一副恭谨的样子。宫里怎么会有民间女子呢?忽而,陈怡想到了昨晚宴会上的那个竹喧公子。她试探着开口问道:“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右前方一个模样机灵的宫女上前一步说道:“回娘娘,奴婢们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把赵姑娘送到前廷协律处和她的未婚夫竹喧公子团聚。”
陈怡点点头,转而看看她们来时的方向,这个皇帝之前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把人关在宫闱之中?简直是…荒谬之极。
“赵姑娘,你抬起头来。”陈怡叹一口气,温和的开口,想劝慰她几句。而且不可否认,她对能让竹喧那样风仪的人痴心一片的女子有一点好奇。
赵俞晴闻言淡淡的道了声“是”,也不犹豫扭捏,抬起头来平视着陈怡。她的眼睛平静无波,丝毫看不出紧张和惧怕,眉目间有掩不住的英气,脸颊偏瘦,略显棱角,唇薄而小,肤色不很白皙,确实不算非常漂亮,但却流露出一种让人感觉舒服的中性美。再看她身上那身艳丽繁琐的桃红色衣裙,陈怡皱皱眉,这身衣服糟蹋了她的气质了…
陈怡起了头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是该恭喜他们有情人终得重聚?可是人家却是被自己‘丈夫’强行抓来的。是该宽慰下她不久他们就能回去了?可是看昨晚皇帝的兴头,放人怕也不那么容易。
“赵姑娘,且看开些,来日方长。”陈怡最终还是用真挚的语气说了一句没什么营养的话。
侧身对阿玺说了句:“走吧。”陈怡一行在宫女们的恭送声中继续前行。
一行人到了目的地,一道精致小巧的园门映入陈怡的眼帘,其匾上书‘熙林’两个大字,其身后是一条通幽小道。门的两侧有两个守门的宫女,再往两边便是红色的院墙延伸开去。院墙虽高,却高不过里面成片成片,青翠挺拔的竹子。竟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行至门口,两个守门的宫女规规矩矩的给陈怡行礼问安,末了还特地补了句:‘园内一切安好,请娘娘放心。’陈怡也没太在意,只是点点头,遂往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