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秦淮河畔，有的是鳞次栉比的楼台和无休无止的轻歌慢舞，处处彩旗飘扬，灯笼高挂，光鲜明亮，富丽堂皇，坊间姑娘的娇笑声是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起，从晚到早，从早到晚。
妙玉坊后院的池塘边上一个莲白色的娇小身影静坐着，她歪着脑袋一边听着楼里传来的姑娘们的欢笑声，一边想着，她到底是谁？她是从哪儿来的？她叫什么名字？
这些问题，自她清醒之后想过多次，可非但想不起来什么，还会头痛。反正这里有吃有喝，坊里上至妈妈下至丫头对她也都很客气，索性她就不去想了。
可近日妈妈对她的态度不太好了，一定要她在三日之内想起来，还派了一个叫曲阳的琴师教她调琴唱曲儿。那琴，她看着熟悉，曲阳还未教学，她便随心弹了一首。曲阳大为惊喜，拍手叫绝，还说她弹的曲子叫《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罢他动情吟唱起来。
她便站了起来，悄悄走到曲阳身后，学他迈着四方步一边轻摇折扇一边吟唱的样子。
吟罢，曲阳一回头，猝不及防，撞到了她的脑袋，她“哎哟”一声作疼痛状。他果真急了，秀眉蹙起，蹲下身体，一手将她揽到身边，仔细地查看着，关切问道：“撞疼了吗？”
她咯咯笑起，就是喜欢看他为她着急的样子，看着他淡眉明眸，面如冠玉；吸吸鼻子还能闻见他身上的清香气息；在这妙玉坊内，她最晚认识他，却最喜欢他。
往日她这般调皮，他会笑，会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发，可今日，他好像真生气了。拂袖起身，背立着，也不说话。
“师傅，你怎么了？”她不明所以，绕到了他面前，仰着小脸看他。
“你啊……”曲阳叹了一口气，“来妙玉坊都半月了，你可曾想起你到底是谁了吗？”
她摇头，不解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想起来？现在不是很好吗？”
“现在？不好，不好，大大地不好。明日你若还想不出，那崔妈妈就要把你收了。”
“收？”她不解地看着他，“收是什么？”
曲阳无奈地摇头叹气。半个月前妙玉坊的下人在后院门外发现了晕倒的她，妙玉坊的老鸨崔妈妈见她虽然未长成却生的极其美貌，身上的衣服虽然破烂，布料和做工却是极其精细，身上的珠钗手饰皆是不俗之物，想必是个大家闺秀，便让人好生照料不许怠慢，以待日后寻得她的家人看赏。
只是有一件难事，她醒来后仿佛什么都忘记了，懵懂，茫然不知世事，如三岁孩童那般，天真无知。你对她笑，她就对你笑，你若生气，她就低下头不说话，你若让她做点什么，她只要会做就乖乖照做。
刚开始的几****每天在妙玉坊游荡，还偷偷溜了几次大厅，那些个公子官人看到她皆被她那股子浑然天成的天真吸引，都像看到稀世宝贝一样，花重金向老鸨要她，崔妈妈推托了一两次，终于抵不住金银的诱惑，便起了把要她接客的心思。
“落入风尘，陪笑卖唱，终有一天清白也难保。”曲阳又蹲了下来，扶着她削弱的肩膀，认真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儿来？你有没有什么亲人朋友？只要能想起来一样，也是有转机的。”
她茫然摇头。
曲阳瞌了瞌双眼，放开了她。虽然他们相处不过半月，可也有了些师徒情分，况且她乖巧可爱，他真是无法看着她小小年纪就落入风尘。
“师傅，你有办法的。”她突然绕到了曲阳的面前，两只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曲阳闪躲开了目光，低声说，“我要走了。国难当头，天下大乱，诸侯并起，民不聊生，我无法再呆在这醉生梦死的地方。”
“是前天来请你的那几个大官人吗？”
“不。”他站了起来，双手交叠在身后，立在了池塘边，“齐王暴虐，假以时日，必自取灭亡。大萧王朝气数也尽，如今只不过是韩伍婿控制下的傀儡朝廷罢了，我要去投奔燕王无忌。”
她认真地听着曲阳的话，似懂非懂。一只手拉着他的衣角，低声道：“那你带我走，我就不会落入风尘了。”
曲阳怔怔地看着她抓着自己衣服的小手，心坎儿上仿佛被什么东西软软地撞了一下，似痛非痛，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她太小了，他找不到一个有力的理由从老鸨手中要她，况且他曲阳不是无名之辈，心中又有远大的抱负，不可能为了儿女私情而乱了自己的原则。
“哟！我说姑娘，你不用求曲先生，你倒是想起来你叫什么名字祖上在哪儿啊？到时候妈妈我亲自送你回家！”忽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她转过身，看到崔妈妈出现在了走廊上，不屑地挥了挥手帕朝池塘边走了过来。
“妈妈。”曲阳微微颔了颔首。
她也低下了头，但没有喊话。对于崔妈妈，先前她是喜欢，现在她是害怕。曲阳告诉她，妈妈对她的好全是为了从她身上获得利益。
崔妈妈已经迈着碎步扭捏地走到了池塘边，淡淡地瞥了曲阳一眼，冷声道：“曲先生，你能把你自己养活好就行了，养不起这种尤物。况且这乱世之中，谁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曲阳这种满腹经纶却身无分文穷酸圣人。他名满天下怎样？人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文曲星”又怎样？这些年还不是在她这个妓园老鸨的手下混饭吃？还自诩什么——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世。在她看来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个落寞不得志的文人罢了。
曲阳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湖面，想他满腔抱负，却被一个老鸨抢白，心里十分落寞。暗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崔妈妈见曲阳生气了，便有些讪讪的，把手帕抵在鼻端轻咳了一声，淡淡说，“曲先生，我是来给你送个信儿，你那个姓墨的朋友说今晚走不成了。”
曲阳一听，当即转过了身，蹙眉问道：“走不成了？他可曾说有什么事耽搁？”
崔妈妈习惯性地挥了挥手帕，压低声音道：“什么耽搁不耽搁的？你不知道啊，大萧王爷在淮西丢了城池，如今兵临钱塘城下了。”
“他要攻城？”曲阳的手一紧，合起了折扇。
“攻什么城啊？被打的只剩五千人马，粮草全无，要借路借宿，可难坏了咱们州府老爷。”
曲阳微眯起双眼，连连摇头，“萧琛毫无仁义之德，听说他在北边的大月国做质子时为了自保不惜杀害妻妾仆人。大萧没落，他舍家弃口逃了回来，名为救皇弟于水火，实则狼子野心。钱塘城怎能容他借宿？他定会反客为主趁机占了城池。”
“不管谁占了城池，只要能让老百姓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就行了。我可听说，这位萧王是位少年英雄，我觉得比那个老奸巨猾的韩伍婿强多了。”崔妈妈漫不经心地说着走到了曲阳的身后，探头看着她，讪讪笑道：“姑娘，我看你也想不起来了，这就叫命。我琢磨了几天了，觉得什么牡丹、海棠、玫瑰什么的都配不上你，不如让曲先生给你想个好名字？也算是临别送你的礼物。你看可好？”
一听到“曲阳”二字她就笑了，仰起小脸看着曲阳，“师傅，我让你取。”
曲阳却面露难色，转身向崔妈妈道：“妈妈，她太小了，不能接客。”
崔妈妈摇了摇手帕，“不不，看着也有十二三了，不小了。再说我也不会让她真接客啊，我还想培养她成人后做我妙玉坊的头牌呢！”说罢，崔妈妈哈哈笑了起来。
她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思。待崔妈妈笑声止住，便淡淡道，“妈妈，你把我的金锁还给我。听说这里可以赎身，我用它为自己赎身。”
“哈哈哈哈！”崔妈妈怔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我说姑娘，你真是天真的可爱。”说到这儿，脸色倏然冷了下来，“我告诉你，自从你踏入我妙玉妨的那一刻起，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了！从我手里要东西为你自己赎身，这可是我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她看着崔妈妈无情的样子，便抓住了曲阳的衣角，求救似地叫着，“师傅…..”
“他救不了你！倘若他能给你个名字也不枉相识一场。”崔妈妈冷冷打断了她的话。
曲阳拂袖转身，闷声道，“我既救不了她，也给不起她名字。”
“师傅……”她抓着他衣襟的手慢慢松开了，巴巴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
“哼，看吧，男人就这是这么无情！”崔妈妈冷笑一声，“姑娘，别指望哪个男人能救你。”
这时忽见一个小丫头从前面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叫着，“妈妈，不好了！不好了！”
崔妈妈的脸一沉，骂道：“小蹄子，慌叫个什么？天塌下来不成？”
那小丫头面露惧然，停在五步之外，低着头，嗫嚅道：“官兵……官兵闯进来了……”
崔妈妈一怔，正要再问，就见十几个侍卫提刀从廊前跑了过来。前面走的正是府衙的师爷，崔妈妈之前与他打过几回交道，便谄媚地挥着手帕迎了上去，“周师爷，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至近前，才俯耳问，“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了？我这小小的妙玉坊可经不起折腾，您千万手下留情啊。”
周师爷捋了捋山羊胡，提高嗓音道：“没什么事，就是咱们钱塘城来了贵客，要你们这里最漂亮的姑娘去侍宴。”
崔妈妈蹙了蹙眉，把周师爷拉到了一边，压低声音道：“周师爷，我这妙玉坊人来人往的什么事能瞒得住？钱塘哪里来了贵客，想必是瘟神吧？您给透个实话，我好找合适的人选给您，以免坏了大人的大事啊。”
周师爷沉了口气，低声道：“知道多了没好处，你就把最漂亮的姑娘交出来。最好年纪小点，最好是处子之身的。不然，你这园子别保！”
崔妈妈一听大骇，连连点头，“我这就把所有的姑娘都叫过来，您自己挑，行不行？”
周师爷沉声“嗯——”了一声，捋着胡子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崔妈妈往前走了两步，见状便返回身来，发现周师爷的目光停留在曲阳的身后。
她早已吓的不住往后撤身，不料崔妈妈走上前使劲把她从曲阳的身后拉了出来。曲阳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却听到崔妈妈低声提醒道：“州府大人想必要开城迎萧王爷了，他求贤若渴，你既无心事于他，就别被他撞上！”
曲阳一怔，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慢慢地松开了手。
“师傅……”她呜咽地叫了一声，下巴已被周师爷捏住。
崔妈妈在一旁见周师爷颇为满意，质疑道：“她…..行吗？”
周师爷笑了笑，“这样的美人，人间能有几回遇啊？
“我是说，她会不会太嫩了些。”崔妈妈陪笑。
周师爷摇摇头道：“看起来跟咱们刘大人的千金年纪相仿，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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