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年底。田支书将杨天方叫到家里，商量向镇上申请救济款的事。
末了，田国栋感叹道：“咱这破村，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一穷二白，没法发展，神仙来了也没戏。”
杨天方诡秘一笑，说：“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资源，摆在土城村眼皮底下好多年了，您老就是视而不见，有什么办法？”
“哦？什么资源？”
“你有没有注意到村西头的那条公路？”
“那条柏油路，是三年前才修起来的简易公路，有啥稀奇吗？”
“稀奇大着呢。这条公路，虽然不起眼，却恰好位于四省交界处，地理位置相当重要，从徐州、阜阳、商丘、济宁等地涌来的各种车辆，为了躲避收费站，常常从这里绕道。咱们可以在村口设个自己的收费站。”
老田惊道：“这是犯政策的事，怎能够胡来？”
“我在蚌埠当兵的地方，就看到当地的老百姓这样搞过，已经存在好多年了，也没见出过什么漏子。”
“外地是外地，咱这块未必能行，上头查下来可够喝一壶的啦。”
“擦边球如果处理的好，一样可以得分。”
“说说你的擦边球？”
“我考虑了这么几条，可以化解风险。一，咱们不贪，每辆只收两块钱。两块钱还不够买包香烟，谁也不会当回事，完全可以承受，不至于怨声载道；二，本地车辆一律放行，只收外省牌照的，不至于得罪本地人；三，那些外省车辆为了逃费从这里绕道，本身就理亏，不会傻到为了区区两块钱去投诉而自找难看。如果上面来人将这条路封掉，他们无路可绕，只会损失更大，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们多半会一忍了之；四，实在碰到难缠的主儿，可以免费，灵活掌握收费尺度；五，公路检查站的人，咱们按时打点一下，估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自古民不告、官不究，他们没那么蛋疼；六，咱们派个精神有毛病的人来收费，比如吕明涛。一方面，司机比较怵这号人，另方面，法律没办法制裁精神病人；七，咱们土城这儿，是全省最北端、最偏僻的一个小旮旯儿，山高皇帝远，上面一般不会太关注。假如出现万一，也非常好办，就推个人行为，与村集体无涉。”
老田听完，心说：“乖乖！你个狗日的，真他妈天才呀。“内心波澜翻滚，面上仍风平浪静，默了好一阵，才说：“事情是个好事情，但风险也不小，马虎不得。依我看，咱们还是在村委会上议一下吧。大伙的事，大伙来作主。”
杨天方坚决制止他：“不可！如果开会讨论此事，就变成集体串谋了，倘若发生意外，村干部难逃干系。”
“依你说，怎么办才好？”
“像这种特殊之事，就得特殊处理。雾里看花，效果更佳。”
“你能不能说具体点，我不喜欢猜谜。”
“这事只能秘密布置给下边人去操作，村干部一律不许露面，如果问起，也是一概不知，万一出事，也有推脱之辞。”
老田未置可否，低下脑袋瞅着脚尖抽烟，良久才说：“这事关系重大，不能操之过急，先放放吧。”
杨天方哈哈一笑，告辞而去。
田国栋日思夜想，反复琢磨了快一个月，还是委决不下。过了正月十五，终于按捺不住，独自找村会计黄万才商议此事。
黄万才素有“小诸葛”之称，虑事周全，鲜有失误。
老黄在肚里仔细推演一番，认为此事可行，不妨一试。
老田顿时来了信心。
接着两人详细筹划此事的具体步骤，并很快统一了意见。决定委派田来宝、黄天龙、吕明涛三人去执行收费事宜，所有村干部作璧上观，不许参与。所收款目，除支付前台的田、黄、吕三人的劳务费之外，暂交黄万才专账保管，由村支部统筹安排。
事情定下后，老田让老黄给支委赫连喜传达一下。
黄天龙乃黄万才的大儿子，三十多岁，光棍一条，右脚微跛，所以才没出外做工。小诸葛之所以大力撺掇此事，也想为儿子谋份差事，看能不能寻个婆娘。
第二日，二流子田来宝和跛子黄天龙一同去邀吕明涛，被吕明玉一口回绝。情况反馈给田国栋和黄万才。目标又盯上高升的傻儿子高玉梁。
高玉梁十八九岁，愣头愣脑的，心眼不够数儿，他爹高升根本管不了他，无奈，眼看着被田来宝和黄天龙用一包香烟哄得跟着走了。
田来宝、黄天龙、高玉梁三人说干就干，迅速行动起来了。
三人在周仙枝店铺南边不远处，选好了一个地点。用一辆老式马车作路障。马车经改造后，有八米长，横在路中央，两侧各剩下不足一米的空隙，仅容自行车通行，机动车辆就别想了。这个小小的“收费站”，比这条简易公路还要“简易”，一个人就可以轻易推走了。
“收费站”开始“试营业”了。推动马车移动路障的任务由高玉梁专任，田来宝负责吆喝司机停车，收费任务由黄天龙来完成。田来宝、黄天龙二人都戴着一副大墨镜，几乎占据脸上二分之一的面积。田来宝的手里还挥舞着一幅自制的小红旗。到中饭时间，三人并不休息，从周仙枝店里买来啤酒和火腿肠，简单对付一下，继续坚守阵地。
实施计划的第一天，田国栋和黄万才心里并没多大谱，心里还多多少少产生了一点战战兢兢的感觉，唯恐出现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
不想，一天下来，竟出乎意料地顺利。那些外省司机们并没有太大的犹豫，就痛快地交出两块钱来。甚至，有位司机小伙还嘻皮笑脸地问：“各位大哥，可不可以办月票？”更多的司机询问有没有发票，听说没有，也并不纠缠。全部收费过程，只遇到一位捣乱的，那位中年的光头司机嘴里嘟嘟囔囔骂着，手从车窗里伸出来，用中指和拇指将两枚硬币弹到黄天龙的脸上。不过这算不了什么。
傍晚时，“收费站”下班了，高玉梁将马车拉到周仙枝店铺的屋墙后面，锁上车轱辘，几个人都聚焦到了田国栋家里。
田国栋和黄万才听完三个年轻人的汇报，将悬了一天的心放回肚子里。
收来的钱从皴了皮的黑提包里稀里哗啷地倾在桌上，大部分是硬币，清点了一遍，竟有四百元之多。田国栋和黄万才大喜，额上的条条皱纹绽放光彩。
田国栋甩给高玉梁一包烟，让他快回家吃饭，嘱咐他不可和外人乱讲白天收费的事，连父亲高升也不能讲，“只要你听话，每天都有你的烟抽，另外月底再奖励你一百块钱，但是你如果乱讲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记住没？”高玉梁忙说记住了，接了烟，乐颠颠地出门去了。
高玉梁离开后，老田吩咐儿子去周仙枝店里买点猪肚和狗肉回来，又让老婆炒了两个热菜，与黄万才父子饮到半夜方散。
这场酒，老田打算将杨天方、赫连喜、程小石等几个村干部也都叫来。可杨天方今天不在家，去泗阳农场看父亲杨云高去了。老田和老黄合计了一下，索性其他人也不叫了。
七八天后，田来宝和黄天龙在公路上打了一架。
田国栋疑心黄天龙私昧钱款，偷偷教授儿子一个办法，让他在心里计算缴费车辆的数目，再乘以2，就是黄天龙提包中的数字了。田来宝默算了两天，与黄天龙当晚交出来的数字都不符。田国栋很生气，但是让儿子不要声张，小不忍乱大谋，让他们父子占点小便宜也无妨。
可是田来宝窝不住火，第二天在路上正收着钱就和黄天龙吵了起来。
黄天龙平日就是个碎嘴子，能说，田来宝一急就变得结结巴巴的，根本不是他对手。
田来宝也不是省“电”的灯，嘴巴说不过，就用拳头说话，扑上去就打。黄天龙本就瘦小如猴，再加上一条腿不灵便，不由吃了大亏，被田来宝骑在背上打得喊爹叫娘。
高玉梁两手架着马车的把手，横在路中央，听不到口令，也不知怎么好了。过路的车子停在路障两边，排出去老远。离得近的司机从驾驶室里钻出来欣赏田、黄二人打架。离得远的车子不断地鸣笛催促。
周仙枝忙打电话告诉田国栋，田国栋叫上黄万才，慌慌张张跑出村子，来到马路上，看到路障两旁的车辆排成望不到边的长龙，汽笛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两人不由害怕起来，顾不得拉架，先让高玉梁把马车挪开，快快放行车辆。他们非常懂得众怒难犯。
不料竟造成一辆小轿车追尾，出事的两位司机分别打电话通知了交警大队和保险公司，然后呆在原地等候处理。这条路本就很窄，此时马上瘫痪掉了。田国栋和黄万才预感到要出大事，不由全都变了脸色。
田来宝还骑在黄天龙身上不停地挥动拳头。黄万才上去一脚将田玉宝踹了下来，吼他：“你妈*的！人都快打死了，还没打够吗？”黄天龙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摸起一块断砖。田国栋飞步赶来，劈手给他夺下，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都他妈的给我住手！”
这时听到远处传来尖利的警笛声。
老田和老黄以及他们的宝贝儿子，都被请到了县交警大队去作笔录。
赫连喜坐在家里听说这个消息后，不由拍掌大笑：“妈的，到底老天有眼啊。”
老田避开老赫单独和老黄密谋收费这事，让老赫非常有看法。他早先以为跟老田老黄关系不错，现在才发现，那两位并没拿他老赫当自己人，现在出事了吧？活大该！自作自受吧，反正跟我老赫一毛钱关系没有。
田国栋和黄万才此时也在交警大队里互相推诿，均不承认自己是私设收费站的主谋。
早先在土城村，支委田、黄、赫三人关系是最铁的。现在，为了一个小小的“收费站”的事，闹得分崩离析。
杨天方这些日子并没到泗阳农场去看父亲，而是去了浒州的一个战友那里盘桓了几天。他回村后听说这样的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