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聊斋”故事,几乎家喻户晓。作者蒲松龄对“世情如鬼”的黑暗现实的揭露,对腐朽的科举制度的抨击以及对至诚、纯洁的爱情的讴歌,构成了洋洋大观的《聊斋志异》(以下简称《聊斋》)的基本内容,而其中名传后代,引人入深的书之珍宝,乃是反映爱情主题的篇章。全书近500则故事,而描写爱情生活的约有120余篇,占全书的四分之一。爱情,是文学史上一个源远流长、风行不衰的传统主题。蒲松龄在《聊斋》中,不惜重墨叙写了一个又一个非常态的人鬼之恋,且对那些花妖狐魅情有独钟,以他饱蘸赞誉的生花妙笔,进行了热情的歌颂,这正如曹雪芹所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那么,就让我们走进那些花妖狐魅的世界,去领略她们至深至爱的恋情,来探究作者的真谛吧。
中国古典爱情小说,或为才子配佳人的爱情故事;或是“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反映男女青年爱恋钟情,悲欢离合的生活,揭露封建礼教的罪恶。而蒲松龄一扫过去的窠臼,独树一帜,在反对封建婚姻制度的同时,提出自己进步的爱情婚姻观:蔑视封建的门阀观念、世俗观念以及男尊女卑的观念,把爱情的内容由互慕美色提升到精神契合、心灵沟通的更高境界,唱出一曲“知己”之爱的颂歌,它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式的包办婚姻迥异,也与“男才女貌,一见钟情”式的婚姻不同,他们是以“知己”为思想基础,经过生生死死考验的自主婚姻。《聊斋》以比较多的篇幅反映了建立在“知己”基础上的爱情、在互慕基础上的婚姻。
首先,他们从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开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封建婚姻制度的核心内容之一,这条维系封建统治的黑网的锁链,不知扼杀了多少青年男女的生命,正如恩格斯所说的:“在整个古代,婚姻的缔结都是由父母包办,当事人则安心顺从。古代仅有的一点夫妻之爱,并不是主观的爱好,而是客观的义务,不是婚姻的基础,而是婚姻的‘附加物’。”在蒲松龄生活的那个时代,婚姻的基础不是爱情,而是门第、财产、身份、资格等因素,封建家长可以置子女的真情实感,甚至他们的生命于不顾,男女双方不了解,有情人难成眷属,造成了众多的爱情悲剧。比如《连城》中,连城的父亲史孝廉,嫌乔生贫困,强将连城许嫁给盐商大贾之子,致使乔生痛苦不堪,连城则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此外《鸦头》中鸦头的母亲、《长亭》中长亭的父亲、《青凤》中青凤的叔叔等,都曾以不同的方式干涉过儿女的婚姻自由,造成儿女的各种痛苦。但是,如果作者仅写这种由父母干涉所造成的爱情悲剧,那么,《聊斋》中的爱情之花也难以留香千古了。我们知道,明清时代,封建礼教的禁锢愈是严厉,反禁锢的要求也愈强烈,那时的反礼教、反包办婚姻的思想相当活跃,作者以他敏锐的社会洞察力,紧紧抓住这一点,从青年男女的婚姻幸福出发,对父母之命造成的不幸婚姻进行了揭露和批判,赞扬了变革时期的青年男女,勇敢地站在封建家长的对立面,注重自己的真情实感,大胆地追求婚姻幸福。《聊斋》中的男女之爱是“主观的爱好”,而没有“客观的义务”,他们的婚姻不是父母包办,不讲经济地位,也不讲政治权势,他们婚姻的基础是相互的爱情。《连城》中的乔生,有“才”、“偃”,他肝胆照人,真诚乐助,他的这些美德以及一首《从倦绣》所表现的,他对身处深闺、忍受礼教束缚的女子的同情,引起了连城情感上的共鸣,使得这位“工刺绣,知书”的秀外慧中的少女萌生了对乔生的倾慕,这是他们爱情产生的基础,而连城的称赞,以及她的真挚情谊也打动了乔生的心,他感叹连城是肝胆相照的“知己”,这正是乔生孜孜追求的心中之爱,他认为“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正因如此,当连城病危需胸肉药活时,乔生毫不犹豫地“割膺授僧”,而当连父违约,以千金相谢时,乔生正色道:“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贷肉者哉?”话语铿锵坚决,显示了乔生这个伟男儿的铮铮铁骨,读来不得不使人感慨涕泪。“重知己”是他们的爱情真谛,这与当时的进步思潮息息相通,有积极意义。作者所歌颂的这种“知己”之爱,是文学作品中爱情描写的新发展,同时,它又是对“父母之命”的有力反抗。《连城》可算是《聊斋》中“知己”之爱的绝唱,冯镇峦就说,“知己是一篇的眼目”,但明伦也认为“知己是一篇之主意”。
其次,以情为基础,反对男才女貌、门当户对。
这一点,在《瑞云》中表现尤为突出。瑞云不贪恋众“富商贵介”而选择了贺生这个“才名夙著”的“穷蹙之士”,展示了她对美好生活追求的精神境界,她倾心贺生的是他那“唯有痴情可献知己”的诚意,贺生追求瑞云,不同于以玩弄女性为乐事的公子哥儿,不是倾心于她的美色,当瑞云的容貌突然变得“丑状类鬼”后,仍不改初衷,坚持不复另娶,说:“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他执著地爱瑞云,是由于对她美德素质的真切了解,在于她出淤泥而不染,不以色骄人,不以色谋利,他们的爱是建立在相互了解、深深爱慕的基础上,是寻找真正的知音,“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这就鲜明地提出了情侣之间重要的是“知己”,不是以貌相取,不是倚重于金钱、地位,体现了一种超越世俗之见的新型的爱情观和道德观。
再次,以“知己”之情为重,不以男女情欲为本,是“知己”之爱的另一内涵。
众所周知,作家要达到其创作目的,总是呕心沥血地塑造他笔下的典型人物。毫无例外,蒲松龄也就是通过他笔下众多的“情痴”、“情种”的形象来表现他对“知己”、“至情”的赞颂和执著的追求。但是,《聊斋》中塑造的“情痴”、“情种”形象也与以往不同,他们不贪利禄,不求仕宦,藐视功名,不遵循封建家长为他们规定的人生道路,也不顾封建礼教的羁绊和社会的嗤笑,热烈追求诚挚的爱情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婚姻。如《阿宝》中的孙子楚,生有六指,当阿宝戏言“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他信以为真,毫不迟疑,砍去枝指,最后竟“魂随阿宝去”,化为鹦鹉,日夕依偎在所爱身边,“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的描写,像一曲想象美妙、情深意浓的爱情之歌。终于,孙子楚那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的痴心之爱深深感动了阿宝,阿宝因而以痴报痴,至以身殉。诚然,孙子楚是个真性情的人,以往有些作品在描写男子痴情的同时,夹杂有低级趣味的东西,往往表现出玩弄女性的思想局限,而《聊斋》中的痴情男女,一成爱侣,便情深谊厚,魂魄相随,表现出净化的情趣。如《宦娘》中写爱妻良友之间设弦操缦,教学琴筝;《云梦公主》中的夫妇下棋饮酒;《白秋练》中的夫妇互相诵诗治病;《凤仙》中的妻劝夫苦读,等等。最令人难忘的是《香玉》篇,本文塑造了三个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黄生、香玉(白牡丹精)和绛雪(树精)。黄生是一个情专意笃的“至情人”,他全心爱香玉,当香玉死时,黄生悲恨至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苦杯香玉,泪凝枕席”,就是有了绛雪陪伴,也是“今对良友,益思艳妻”,他与香玉可谓是一对一往情深、生死相恋的典范,香玉为感谢黄生的知遇之恩,以身相许,“矢共生死”,为黄生甘受一年风雨而再生,直至黄生脱化的赤芽遭人砍去,她也憔悴而死,实乃真正的“情痴”,而绛雪作为他俩生死恋情的见证人,从对黄生的防范到感于他俩的“至情”而替香玉陪侍黄生,使黄生在寂寞中得到知友的同情与安慰,他们也在相识相知中成为知己之交,但也正因为相知,使绛雪真正了解信赖黄生,使得他们的知己之情永远高于一般的男女之爱,正如绛雪所言:“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正因如此,最后她能以身殉友,以谢知己,奏响一曲感人心肺的知己恋曲。在这里,作者把“知己”的情感扩大到异性之间的友谊,这在《娇娜》篇中也有充分的体现。“其情不在男女之爱,琴瑟之好,笃于友情”,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因为,在封建社会,男女授受不亲,更谈不上建立什么深厚的友谊。是纯真的感情与志趣的相投,思想认识的一致,使故事的主人公走到一起,这是新思想的闪光,也是蒲松龄在爱情描写上开辟的一个新的艺术天地,这使我们更进一步理解了蒲松龄对“知己”的苦寻,可以这么说,作者在赞美男女情爱中的“知己”之感时,也未不隐含着对社会生活中的“士为知己者死”的道德的称道。
从上述描写“知己”之爱的作品中我们不难瞥见时代的影响。《聊斋》问世于17世纪,当时,我国正处于封建社会衰亡、资本主义萌芽得以发生和发展时期。这一切,在当时人们的思想中如巨石投水,掀起了轩然大波,一些有识之士都去作历史的反思,因而,同封建主义的思想意识形态相对立的市民思想也就更加活跃。明清之际,产生了李贽、顾炎武、王宗羲、王夫之等进步思想家,他们各自的思想体系中都具有一定的民主因素,这种进步的时代思潮,不能不对进步的作家产生一定的影响。他们较为清晰地看出,理学乃伪学,开始对维系社会的精神支柱——理学产生怀疑、反感,对封建礼教展开了批判,而这种批判,往往是从妇女婚姻问题入手,以肯定与颂扬“情”来表达的。我们知道,宋元理学提倡禁欲主义,他们把饥寒愁怨、饮食男女、长卿隐曲等人类正常需求当做罪过加以压抑,而把“三纲五常”等封建礼教视为至高无上的“天理”要人服从。进步的思想家、文学家对这种“以礼杀人”的反动实质进行了深刻地剖析和猛烈地抨击,他们以“情”和“理”对立,也就是以“人欲”和“天理”对立,为摆脱封建礼教的束缚,争取个性解放而斗争。这无疑对蒲松龄有积极的影响,他更吸取了他们思想的民主精华,结合现实的历史条件,以他们的进步思想指导自己的创作实践,追求个性自由,赞美相知相爱的幸福婚姻,以一腔激愤、满怀热情奏出了古典小说中爱情乐章的新声异响。涉足于《宦娘》、《白秋练》、《凤仙》等理想的爱情王国,会使你慨叹流连;看到鸦头、晚霞、细侯为反对封建门阀、父母之命,争取自由、幸福的婚姻而不懈斗争,会使你为之欲泣;听到连城、乔生、青梅、瑞云、绛雪共奏的知己之音,会诱惑你再去领略一番,鼓动你继续登峰探幽。
当然,作者如此强调重“知己”,除了时代内容和特征是其客观原因外,与他怀才不遇的身世也有密切的关联。蒲松龄一生坎坷没落,科场失意,壮志难酬,曾有“落拓名场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头”的遗憾,慨叹无人赏识重用。一生唯一的一次南游幕宾,他看到了吏治的黑暗,达官贵人的醉生梦死,平民百姓的啼饥号寒,因此,他把“满腔孤愤”、“磊块愁”倾泻于他的作品中,希望能得到理解。但因他的生活环境,虽结交甚广,可至交不多,少数几个朋友又因地位的悬殊,志趣的差异而疏远了,这使他深感“此生所恨无知己”,悲叹于世间的知音难觅。就此,我们不难理解,蒲松龄在抒“磊块愁”中深含的对知音的渴求,他把自己的理想、追求和热情,含蓄地寄托于他笔下的男女主人公,抒满腔之深情,唱一曲“知己”之爱的颂歌。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蒲松龄能把人与人之间、异类之间的男女之情写得如此动人,与他个人的实际经历,生活基础不无关系。他在爱情生活中有过不幸的遭遇:他与妻子刘氏在患难中结合,刘氏为人温和谨慎、朴实能干,蒲松龄常年在外,刘氏带着儿子空守场屋,她没有奢望,不图富贵,安贫寂守,理解、宽慰、支持着自己的丈夫,她是蒲松龄的贤妻,也是他最知心的朋友,他们有着深厚的感情,也有过虽然短暂却永驻记忆的甜蜜时光,然而更多的是挥袂跷跂、生离死别,双方尝尽了凄寂、相思之苦,更不幸的是刘氏因操劳早逝,使得蒲松龄无限伤痛,以致终身抱恨。爱情生活的悲剧,使作家不能相信他所处的那个现实中会有真正的自由和幸福,他渴望得到妻子那样的理解、赏识与友情,因此,他揭露,他反抗,也在孜孜地追求,现实使他愤懑、压抑、痛苦、失望,世间知音难觅,他不得不沉溺于他的幻想生活中去,到幻想中寻求寄托,苦寻之中,神思异想,恍惚间,意念已驰向与世隔绝的幽冥之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于是,他用笔,用美丽的理想去代替那不足的现实,以饱满的笔墨,寄情于幽幽冥间,他曾在“异史氏曰”中写道:“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这充分说明他的不得已的苦衷,抑或作者也正是想通过那些花妖狐魅,达到与爱妻的交流,一抒自己永远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