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耶律延禧昨日着实受惊不小,夜里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好容易模模糊糊睡过去了,眼前一时又是耶律宁倔强坚定的回绝,一时又是他悲恸欲绝的哀声,画面一转,却又看见他拔剑向自己刺来。他大叫一声跳起来,这才猛地从梦中惊醒,四下环顾了半天,才确认耶律宁没有在自己身边。
耶律延禧方才起来洗漱更衣了,便听人来禀秦王求见。
耶律定趋步进帐,行色匆匆,眉宇间还略有些惊魂未定,“父皇,”他走到了耶律延禧身边,尽数遣散下人,才低声道,“大事不妙了,那南蛮妖女的尸首不见了!”
耶律延禧蹦起来老高:“怎么可能!朕亲眼看见她喝下鸩酒毒发身亡,这鸩酒毒发之迅速,绝无可能生还!”
“她毒发身亡,的确是父皇和儿臣都亲眼所见。不过,”他又再压低了声音:“或许这南蛮妖女真的会什么妖法也不一定。”
“胡说!”耶律延禧忍不住还是打了个寒颤,“她再会什么妖法,人都已经死了,还能作什么祟?宁儿呢?”
“六弟还在。”
耶律延禧放了一半的心,想了想道:“莫不是他把尸首埋了?”
“儿臣问过看守,六弟整晚都没出过营地。而且方才儿臣已经去看过了,他也正失魂落魄着,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耶律延禧禁不住背后便冒起了丝丝凉气,思量再三道:“把宁儿带过来。”
一见耶律宁,耶律延禧顿时心都凉了大半,他形容憔悴,眼神空茫,飘飘忽忽似乎一直在寻找什么,却又始终没有落在任何地方。这样一个人还指望什么领兵攻城?
“那‘醉生梦死’,你给他下了多少?莫不是这药出了什么问题吧?”耶律延禧忍不住怀疑。
耶律定忙道:“便只昨日那一次,况且昨日六弟都还好好的。父皇,”他又压低了声音,“不会是被那妖女使了什么妖法……”
“你住口!”耶律延禧喝断他的话,“什么妖法,你休得再胡言乱语!”他走到耶律宁面前道:“宁儿,见了父皇也不知行礼?”
耶律宁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又复垂下头去。
“父皇,看来六弟是悲伤过度,过两天应该就好了。”耶律定在旁道。
耶律延禧却摇摇头:“万一真的失心疯了,这可如何是好?”
真的如此毫不费力便除掉耶律宁这个最大的威胁,耶律定实在是求之不得,何谓“如何是好”?但耶律延禧却道:“来人,传太医。”
不多时几名太医进来,前前后后地忙了一番,又是切脉又是查看瞳孔,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回禀。耶律延禧见他们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心里忍不住便暴躁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几个太医扑通扑通跪下,你推我让了半天,才有一人道:“启奏皇上,许王殿下脉象正常,不过臣瞧这样子,恐怕……恐怕……”他“恐怕”了半天,抬头看见耶律延禧的眼神,浑身便是一个激灵,道:“恐怕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什么叫做神志不清?何时才能好转?”耶律延禧一把抓住那太医的领子。若是自此失了耶律宁这枚棋子,耶律定便会更加肆无忌惮了,恐怕哪天心血来潮,真的会来一场弑父篡位的闹剧。
那太医一哆嗦,战战兢兢地道:“皇上容禀,许王殿下是精神上受了不小的刺激,一时半会恢复不过来,只是这……这何时能够好转,臣不敢妄断……”
“混账!什么不敢妄断?你们一群太医是做什么的?”只怕附近几座营帐都能听见耶律延禧的咆哮声。
可怜几名太医被吓得两股战战几欲晕厥,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皇上有所不知,这失心疯的人要想恢复神智,少则几日,多则数年,有的人没几天便恢复了,却也有人终其一生……只是个废人。”
耶律延禧大怒,喝道:“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朕只给你们三日的时间!”
几名太医苦着脸领命,其实已有人动了脚底抹油的念头了。耶律宁这副样子,哪里是三天恢复得过来的?到时耶律延禧一怒之下,首当其冲成为出气筒的,自然就是太医了。
待太医退了出去,耶律延禧叹气道:“如今什么办法也只好一试了。”当下传令:“取解药来。”
“且慢!”耶律定却急忙阻止,“父皇,六弟若是真的失心疯了,一旦恢复了武功,哪里还有人是他的对手?到时他分辨不出,岂不误伤了父皇?”
耶律延禧斜了他一眼,耶律定那几根花花肠子,他如何不知?脸上却不动声色:“依你看如何?”
耶律定想了想道:“儿臣有一计,咱们须得验知,六弟是不是真的神志不清了。”他传亲兵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亲兵答应一声出帐去了。不多时亲兵回来,手里捧着一个长盒。
耶律定接过那盒子打开,送到耶律宁面前,道:“六弟,这是你的凌清剑,可还认识?”耶律宁接过来看了看,脸上却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耶律定又举起了另外一把剑在他面前晃晃,却是赵雪漪的素雪剑。可耶律宁对这素雪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这剑跟他完全不相干一般。
耶律定刷地抽出了素雪剑:“六弟,你真的不认识了?”他挥剑在耶律宁颈边一擦,动作突然,那剑锋堪堪划过,离耶律宁肌肤不到半寸。耶律延禧亦是大惊:“你干什么!”
“父皇,儿臣只是想看看,六弟是不是真的失心疯了。”他话音未落,素雪已化为一道寒光,蓦地就朝耶律宁上臂刺过去!
耶律延禧大惊失色,待要喝止却根本来不及。
可是耶律宁却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只听一声衣衫破裂之声,他手臂顿时血流不止。他的身体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可是脸上竟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虽然能清晰地感觉到疼痛,却似乎不知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耶律定手中剑锋上触目惊心的鲜血,那眼神只怕跟十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模一样。
耶律定这回彻底吃惊了,难道耶律宁真的是疯了?“六弟,你再不反抗,下一剑可就朝你的脖子去了。”
耶律宁只是望着他,似乎没有弄明白这“脖子”的含义。
“行了!”耶律延禧已有些不耐烦了,就算耶律宁真的疯了,他也不能看着耶律定就这样一剑剑刺死他,挥手道:“取解药。”
耶律定没有再托词阻拦。他心里已经有八九分相信,耶律宁已经不足挂齿了。这天下间哪里有神志清醒的人,不会本能地反抗危及性命的动作?更何况六弟若是不傻,怎会不知自己企图置他于死地,怎敢如此拿自己性命冒险?
耶律延禧身边的侍从将解药送到耶律宁面前,耶律宁却正眼也不看一眼。耶律延禧走过来亲自取了一枚药丸喂到他嘴边,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张嘴,任耶律延禧怎么说,他仍是垂着头,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耶律延禧心里一阵烦躁,伸手托住他下巴,强行将那解药喂进去。耶律宁没有反抗,耶律延禧和耶律定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迫不及待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耶律宁却没有半点起色,仍是垂首不语,眼神呆滞。耶律延禧一拂袖:“罢了!这孩子看来是毁了!”
“父皇,六弟确实已经神志不清,父皇仁慈,赐了他解药,这六弟武功高强,是不是该把他关起来?”
耶律延禧心中正烦躁,挥挥手道:“你处理吧。”
耶律定心中得意,准备招呼亲兵进来将耶律宁押下去锁了,刚叫声:“来人……”蓦地眼前寒光一闪,方才还委顿在地的耶律宁竟然出手迅捷如电,一把夺过了扔在地上的凌清剑,堪堪向他刺来!
耶律定大骇,下意识地就向后退了几步,他终究也是见过些风浪的人,脑海中一个激灵,也顺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一瞬间剑光四起,充斥得这小小的毡帐杀气四溢!
他还是输了,输给了耶律宁的隐忍,输给了他自己的自大。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剑能灌斥了如此深重的敌意、怒意、恨意,甚至是杀意,他纵然忌惮六弟才能,只盼除之而后快,但他心里却一直都知道,六弟永远都只是个甘心为臣的孝顺儿子,只有像他耶律定这样不择手段的人,才配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可是此刻耶律宁的剑意中,是明明白白的仇恨,他的眼神早已恢复了往常的神采,然而他双眸深处的那一汪清澈素明,已经被熊熊燃烧的怒火代替!他的眼神他的剑刃,都只写着一个字——恨!
深入骨髓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