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躲在珠帘之后,听得前门打开了,门外那人道:“夫人,在下有礼了。这些是主上备下的,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夫人不要嫌弃。”对方的语气恭恭敬敬的,他说话这当口,似乎身后很多人来来回回地将一个个箱子抬进来,听上去绝不是什么“区区薄礼”。
赵雪漪压低了声音:“听莫大哥说,这个苏亦夫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了,听说是金人要请干娘去上京,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金人?”耶律宁心下大是疑惑,来请林雨薇不外乎是诊病,可是金人为何要千里迢迢来长安请她?
“我猜他们之前已经在长白山一带搜过了,却没有找到干爹,所以才会派人进宋境来。果真是树大招风。”赵雪漪悄悄向外望了一眼,“这苏亦夫好好的汉人,非要去做金人的走狗!”
“苏公子,妾身自以为前番你来,妾身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林雨薇只是淡淡的。
“在下也窃以为,夫人的主意也是可以改变的。”那苏亦夫却毫不在意,语气仍然谦恭之极:“夫人医术高明,幽居于此,岂不是大材小用了?更何况医者父母心,夫人难道忍心见死不救?”
“妾身乡野村医,难登大雅之堂,况且堂堂大金,难道连个医者都没有,要请我宋人出诊,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林雨薇脸上虽然不露声色,言语却是字字不肯饶人。
“在下一直听闻夫人知书达理,可是这样的话实在是浅见了。如今宋金结盟攻辽,大金的事自然就是大宋的事,哪里还有什么宋金之分呢?”
他话音刚落,赵雪漪便感觉到身边的耶律宁呼吸一紧,但他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到嘴边的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却也不用妄想将宋金一家的谬论强加于人。公子请吧。”林雨薇只是淡淡一笑。“对了,请公子将这些东西带走。”她说着转过了身。
这已是苏亦夫第四次来请林雨薇,结果仍是徒劳无功,他沉默了一下,一拱手道:“这些是主上送来的薄礼,在下无权处置,还请夫人笑纳。在下告辞。”他看了一眼林雨薇,她却全然没有回应,只得讪讪地退了出去。
见苏亦夫走得远了,莫清然道:“师父,这箱子……”
林雨薇将身边最近的一个箱子打开,顿时吃惊不小。里面竟是满满一箱黄澄澄的金锭!莫清然也将身边的箱子一一打开,只见还有四箱银锭、两箱瓷器、两箱玉器,更还有四箱工艺精致的名贵苏绣。
林雨薇将这些箱子环顾一番,道:“收起来吧。”
这话倒是大大出乎耶律宁的意料,赵雪漪小声道:“干娘收下这些达官贵人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其实都施舍给了附近十里八乡的村民,那些穷苦人家来求诊,干娘从来都分文不取的。”
赵雪漪和耶律宁出来的时候,林雨薇的脸色仍然非常难看。“干娘,”赵雪漪慰道,“别理他,走了就走了,下次再敢来,咱们不见就是了。”
“这人三番四次前来,恐怕不肯轻易罢休。”林雨薇眉间有些许忧色。
赵雪漪与耶律宁对视一眼,心中均觉对方只怕也与自己想的一样。“干娘,金人会如此大动干戈,只怕这染病求诊之人来头不小。”
“不错,”耶律宁也道,“金人的医者都束手无策,这人不惜备下如此厚礼,还要去往上京……只怕是皇亲国戚。”
“身为医者,本该不问尊卑,不分国界,可是金人狼子野心,对大宋江山虎视眈眈,这样的人救得一个便是一个祸害,更何况是什么皇亲国戚,”林雨薇叹了口气,“如今只能违背我医家的祖训了。”
“干娘,”赵雪漪忽然眼前一亮:“不如咱们就躲到长白山药王谷去,让他们满山遍野找去,眼不见为净!”
“你这丫头就是绞尽脑汁要把我骗回去,”林雨薇白了她一眼,“清然,去吩咐李婆婆准备饭菜,雪漪,你帮耶律公子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对了,准备些热水,耶律公子身上的旧伤就交给你来调养了,看看这些日子有没有白教你。这两****调好了药,便替你收拾你那小脸蛋。”她边说边向自己屋子走去,不再理睬赵雪漪。
赵雪漪撇了撇嘴,一拉耶律宁:“跟我来。”
莫清然望着她的背影走远,心中怅然若失。她在这里的时候,眼神里无时无刻不充满了凄恻忧思,为什么这个人一来,都不需要做什么,就能让她开心呢?为什么这个人一出现,她就立刻变了一个人呢?
赵雪漪带耶律宁来到药房,耶律宁一见面前那大大的木桶,还有两旁摆满瓶瓶罐罐的架子,便道:“雪漪,这怎么跟钟离谷主的药房一模一样?”
赵雪漪一笑:“这是自然,”她将白药生肌散撒进水里,挽起衣袖伸手试了试水温,叹道:“其实干娘这些年,又何曾忘得了呢。”
“那我们怎生想个法子,让他们重聚。”
“你道我不想吗?唉,他们两个人一样的死要面子,谁都不肯先低头,这可如何是好?”她擦干了手:“脱衣服。”
耶律宁一愣,随即笑了笑,伸手便去解衣襟。赵雪漪见了他笑心里就有几分心虚,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耶律宁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你现在是我的病人,你,你……你别胡思乱想的。”
耶律宁看见她连耳根子都红了,拼命忍住笑,道:“我并没胡思乱想,胡思乱想的是你才对,治病救人都像你这样可不行。不过能做你的第一个病人倒也不错。”他见赵雪漪还望着他,笑道:“我倒不介意,不过不知道你想不想转过身去呢?”赵雪漪的脸刷地烧了起来,瞪了他一眼,连忙转过身去,只听耶律宁在她身后笑个不停。
待他准备停当,赵雪漪才转过身来,细细查看他背上箭伤。他受伤已有些时日,但因一路奔波,他又只顾神伤根本无心理睬这皮外伤,是以总是反反复复,伤口久久不能痊愈。赵雪漪一面上药,一面责道:“你怎样也不该如此奔波,连自己身子都不顾了,这伤口甚深,你当你有多少血,经得起这样流法?”
耶律宁只说自己逃离的时候受了伤,至于那是一场怎样天地色变的生死搏杀,他却没有提起。赵雪漪说起箭伤,他心念忽动,将在河边林中救他的那人之事说了。赵雪漪想了想道:“莫不是你的那些旧部,不想与你为敌,却又不能违抗皇命,是以偷偷地帮你?”
耶律宁道:“我也想过这一节,不过在夹山的军队并没有我的旧部。”
“吉人自有天相,你平素谦恭亲下,别人对你心存感念你却不知,这也是有的。”赵雪漪一面说一面将伤口包扎起来,叫他站起身来,她自己取过一件长衣,从背后给他披上。
耶律宁笑道:“雪漪,你照顾病人的手段是越来越娴熟了。”
赵雪漪抿嘴一笑:“这话你该说给干娘听。”
吃过饭赵雪漪领耶律宁来到客房,又替他收拾下屋子。一转身却见他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光钉在自己身上挪也挪不开。“傻子,你看什么!”
“没想到你这金枝玉叶,现如今干起家务来却是如此娴熟。”耶律宁嘴角笑意盈盈。
赵雪漪听他说得“家务”二字,脸上一红,幸而戴了面纱看不真切,嗔道:“胡说八道些什么。早点休息。”她说着就要走出门,耶律宁却一把抓住了她手腕:“我睡不着,你再陪我一会。”
赵雪漪笑道:“傻子,你这伤还没好,不休息怎么行?”
“雪漪,”耶律宁的语气忽然变得郑重起来,再没有一丝调侃:“我……我不敢再睡着,我怕我一醒过来,你又会不见了。”
赵雪漪心中一动,回过头来望着他,昏暗的烛光中他的眼神闪动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却又有忧心忡忡的犹豫。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他的眼神永远都是那么清澈见底,那么毫无防备,轻而易举地就将整颗心都毫无保留地亮给了自己。
赵雪漪微微一笑:“那我陪你说会话。”她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我不会不见的,再也不会了。我保证。”
耶律宁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不过他当真好久好久没有睡过好觉了,这一觉醒来,阳光已经暖暖地射进了窗户。
他醒来之后才发现,原来方才萦绕在他梦中的琴声,不单单是个梦而已。似乎有一百年那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琴声了呢。
这琴声在清晨的鸟鸣水潺中渺渺茫茫地传来,让他情不自禁地便循着那声音而去。林雨薇这竹屋建在湖中,前后各有一条回廊连通两岸,沿着屋后的小径走过去,透过浅浅的晨雾,只见对岸的树下坐着一个白衣的身影。昨夜下过一场雨,此刻四处都充盈着泥土的清香。赵雪漪盘膝而坐,古琴端放于双膝,正颔首抚琴,那丝丝弦弦的沉醉,勾勒出一幅雾霭初霁,新雨晴芳的梦境。
在耶律宁看见赵雪漪的时候,她的琴声却正好戛然而止。沉静了片刻,赵雪漪忽然拔剑起舞,迎着这瑟瑟秋风,满树的红叶似乎都为她的剑气所鼓动,霎时化作了漫天纷飞的彩蝶,盈盈环绕她身,随着她舞起这萧瑟中完美的幽咽与壮怀!
耶律宁看得心潮澎湃,忍不住便大声叫好,赵雪漪转头看见了他。“宁哥哥,”她收起了剑,“我吵醒你了?”
“没有。”耶律宁笑着走上前去。“我在想,古琴,宝剑,伊人都有了,就差一样东西了。”
“差了什么?”
“自然是美酒。”耶律宁笑道。
赵雪漪轻笑一声,转身朝那树下俯下身,竟真的变戏法似的捧出了一坛酒。“这是我前些天埋下的。干娘说,埋在这树下的酒尤其香醇。”
耶律宁立时就伸出手去,赵雪漪却退了一步:“不行,你的伤刚好,不可饮酒。”
“就一杯。”耶律宁朝她眨眨眼。
“不行。”赵雪漪斩钉截铁,没半点商量的余地:“我可不能让我的病人饮酒。”
“好妹子,你都给我看了,就一杯……”
“不行!”赵雪漪又退了一步,见了他这样子,笑道:“等你伤好了,我陪你喝就是了。”她不顾耶律宁被人横刀夺爱般的表情,又将那坛酒埋到了树下。“可不许偷喝,不然我饶不了你。”
“那你何必要给我看呢!”耶律宁满脸无辜地道。
赵雪漪笑笑,拉着他向屋里走去。“我给你准备了固气补血的药膳,我亲手做的呢。吃完了陪我去村里施药。”
耶律宁一脸惊异地看着她:“你真的要变成神医了。”
“怎么可能呢,我才随干娘学了多久,也就只能做些打打下手的事情,替她给附近的村民送些治伤寒跌打的寻常用药罢了。说起医术,莫大哥才是深得干娘真传呢。他悟性甚高,只怕不久就要青出于蓝了。”
耶律宁听她这样说,没来由地心里便有些不受用。想想昨日莫清然下手也真是狠辣,自己不过是因为看出他根本不会武功,才没有还手,他倒是打得痛快淋漓,自己到现在肋骨还有些隐隐作痛。
见他沉默,赵雪漪也知他定是为昨天的事不快,道:“宁哥哥,我在这里这些日子,莫大哥一直很照顾我。他并不清楚我们的事,昨天他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耶律宁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赵雪漪,忽然就想起了桑雅。从前桑雅一直悉心照顾他饮食起居,一直像个无微不至的姐姐,他是真的把桑雅当成亲人,可是为什么她会变成了这样?又或者,这一切错的根源,本就在自己?
“雪漪,”耶律宁轻抚她的秀发,“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不管你会不会好,我只要你。”
“傻瓜,”赵雪漪下意识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目光远远地越过了他肩头,“我若是不好起来,你总有一天会……会厌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