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上用土筑起高台,高台之上,从头到脚都裹在黑纱里的巫师手摇金铃,口中念念有词,男人沙哑的嗓音和着清脆的铃声,更显诡魅。
离围着高台看祭典的乡民稍远一些的地方,百钰香捂着耳朵道:“顾师兄,走吧。这里人好多,又吵,我头疼。”她模样生得好,声音更是娇软动人,撒起娇来总是无往不利的。
站在他身侧的少年却丝毫不为佳人所动,有口无心地应道:“再看看,再看看。”
百珏香跺脚:“这等淫祭,有什么好看的。”
彼时天地六界未分,仙与魔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是和人类一起生存的真实存在。各国各郡富贵繁华处都有仙长坐镇,守卫一方安宁,僻远的乡间没有这样的福分,遇上妖物作乱,病急乱投医的乡民们只能找觋师巫婆做法,巫蛊之术便这样在民间深入人心。倒也不能说巫觋都是弄虚作假欺世盗名之徒,只是这些人行事古怪,鱼龙混杂,善恶难辨,常有心怀不轨之人披一件黑袍便自称听到了仙灵的天语,从索取财物到**妇女,什么都干得出来。仙门正道自是不齿与这些下九流为伍,但也甚少去过问他们的所作所为,乡民愚钝,深信这些荒诞不经的家伙,徒然干预,不仅收不到感谢,还会惹祸上身。
在江边做祭典的这个家伙显然不是什么正经巫师。
高台上放着一张竹筏,女孩跪坐在上头,年纪不大,十一二岁的样子,红扑扑的小脸上眼睛红红肿肿的,想来已是流尽了眼泪,此刻只余下空洞与木然,空洞而木然地注视着台下那些虔诚的面孔。她身上穿着一件簇新的红嫁衣,衣料在这穷苦的地方已经允称上乘,只是对她瘦小的身体来说衣裳太大了些,针脚也不细密好几个地方都冒出了线头,多半是临时赶工做出来的,只为这祭典而穿。河神大人要的是新娘不是新衣,衣服做的好坏又有什么关系。
看到这一幕百珏香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可是临出门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在人间行走莫要强出头,一切听从师姐吩咐。她扭头看向身后的符菲琬,带点哀求意味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唤道:“师姐。”
符菲琬回看她一眼,眼神浅浅淡淡的,一如既往地看不出什么情绪,百珏香不大喜欢这位同门师姐,觉得她假模假样,没有真性情。师父却是很喜欢这样的符菲琬,说她聪明,沉静,是做大事的人,长生岛的这一辈弟子中若有人能成仙,非符菲琬莫属。
符菲琬淡淡一笑,望着顾容桥道:“顾师兄,广安城有三宝,你可听说过?”
顾容桥还是懒洋洋的:“哦?什么宝?”
“一宝是城里有座将倒未倒的斜塔,三百年前世人便说这塔要倒,可三百年过去了这塔就是不倒,二宝是这斜塔里有个进不去的房间,里头藏着各种珍玩,三宝便是这房间里有一把钥匙,找到这钥匙的人便能走进这个房间。”
顾容桥不由得笑了出来:“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既然说是谁也进不去的房间,那世人怎么知道这房间里藏了好东西,还有那钥匙,进得了那个房间的人还要钥匙做什么?”
符菲琬摇摇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倒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这广安斜塔里探个究竟,顾师兄,你要来吗?”
顾容桥本是好玩之人,寻宝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反正他出门得早,时间绰绰有余,否则也不会和偶遇的两个长生岛的丫头片子结伴同游,便点了点头:“当然要来。”
百珏香高高兴兴地跃上马背:“师兄我们入城吧。”
顾容桥应了一声,翻身上马,只是临去之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那小女孩好几眼。
符菲琬把这一幕看在心里,却默默的,什么也没说。
三人渐渐走远了,高台上巫师的祷文也念得差不多了,他比了个手势,便有两个也着黑衣的大汉上来抬起竹筏步伐稳健地走下高台,走到江边。江水混黄,随风起伏着波涛。竹筏被推进了水里,慢慢地荡向江心。女孩垂着头坐在竹筏上,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惊恐的表情:竹筏散了……
竹筏散了!
竹子只是拿草茎草根编在一起,并不曾束牢,波澜的鞭打之下,那些松松的结一个个散开了。身子下的竹竿一根根飘走,女孩手忙脚乱地滑进水里,挣扎着想抓住点什么东西,阿娘教过她,给河神大人做新娘是她的福分,她该高兴而不是哭个不停,她要笑,要欢喜,这样河神大人才会保佑这一年的风调雨顺,可是……
她做不到,她做不到啊……
冰冷的江水从口鼻里呛了进来,她咳嗽着抱住一把细长的竹竿,紧紧地抱住,手臂因为用力过度颤抖起来,她不要给河神大人做妻子,她不要被扔进水里,她不要死!她不要!
水面上有一大片阴影飞快地掠过来,沾着水糊着头发的睫毛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是河神吗?河神大人来接我了吗?一只柔软的手牵住女孩冰冷的小手,带着她飞了起来,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她冻得瑟瑟发抖,可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寒冷,飞起来了!我飞起来了!皱巴巴的小脸颤抖着,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
青衣女子抱着哭得昏死过去的小女孩落到岸上,无数双漠然的眼睛射出探究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她很镇定地一步步走上高台,在黑袍巫师的对面站定。
她的年纪不轻了,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容说不上多好看,允称清秀而已,衣饰也很普通,样式简单的青色粗布袍子,腰上佩一柄细剑,缓步行来,竟有渊渟岳峙的气魄。
巫师心里有些发麻,脸上还要故作镇定:“你是什么人?竟敢扰乱我们清河镇的祭典!若是惹得河神发怒,清河镇颗粒无收,你付得起这个责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