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成化十年腊月
乳白的霜雾从夜幕中渺袅升起,如一层淡薄的寒纱笼罩着整个西苑。
彻骨的寒气迎面袭来,侵肌砭骨,璃楉①不禁打了个寒噤,拢紧银鼠裘领。目光迷迷蒙蒙的朝向远方的天际,云层厚重而低沉,随冷风缓慢的飘移着。残冬的夜空,总是带着几分萧索,几分苍寥,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鞋底仿佛结了一层冰,步履迟疑,沉重的落在青石砖上。透过朦胧的轻雾,游廊的尽头茫茫然落在眼前,而她却宁愿长廊永远没有尽头。
廊外是个花苑。苑中奇木林立,斑驳的树影盘踞着幽长的碎石路,延入黑暗深处,仿若迷津的魑魅,一步一步的将人引入无边的地狱。花苑东面便是梅园,看管梅园的宫娥徐氏住在西边傲霜轩内的东小屋。
屋内,徐氏正坐在火炉旁,专心致志的缝制着一件婴儿的小袍衫。她眼含秋水之波,有种母性的殷殷深情荡漾出来,檀口微翘,一抹朱红娆,蕴藏着初为人母的欢悦。这是个极清丽的女子,难怪当初会被万贵妃安排到西内雪藏起来。正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皇帝上月临驾西苑赏梅,偶见徐氏,一夜春雨润洒,遂珠胎暗结。
太监王虎将手中的楠木提盒交给璃楉,“咱家在外面等侯姑娘。”
璃楉一脸平静的接过提盒,内心却是翻龙蹈海,波澜起伏。她深深的吸口气,抬手敲响了门。
徐氏打开门,见到眼前之人,脸上掠过一丝惊惧之色,只那么一瞬,便淡了去。她玉臂轻扬,撒开碎花缀边的碧色宽袖,形成一道绮丽的翠嶂挡在腰际前,“这位公公,寒夜到此,所谓何事?”
西苑于皇城中,紫禁城外,虽已打点守门侍卫放行,但作为宫娥,夜出仍有不便。为掩人耳目,璃楉装扮的是太监模样。她徐步入屋,将食盒搁在木案上,并极力维持着语调的平和,“咱家奉旨来给徐宫人送补药。”
徐氏愣了一刻,漆黑的双眸中绰绰的闪出几点星光,“奉谁的旨,是陛下的么,是陛下让你来的么?”
陛下?璃楉不禁嗤鼻一笑,望着眼前的人,油然升起淡淡怜意。不过是春风一度,早如过眼浮云抛于九霄开外,哪里还会余下一丝云烟!她缓缓道:“贵妃娘娘恩泽六宫,听闻徐宫人前日突然体虚昏倒,特赐来补药给徐宫人补身子。”唇边的声音很轻、很低,惟恐稍一用力会令这希望的泡沫支离破碎。
徐氏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软的倒在地上。眸中点点的星光淡没在水雾中。纤纤十指,护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一滴滴的濡进衣襟的繁花锦簇中。
如今宫中嫔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贵妃娘娘的补药,只需一剂,包你“药到病除”,而且只有一种人可以抗旨拒服:那就是死人!
漆黑的窗外,阵阵寒风咆哮而过,璃楉仿佛听见万贵妃锐利的声音在屋顶的明瓦飞檐间回荡,“事情办的漂亮点,莫要辜负本宫平日里对你的疼惜!”双手似乎已脱离身体的控制,木然的将汤药倒进漆木盏中,递到徐氏面前,“快喝吧,药凉了,就苦了。”语中没有一丝温度,冰冷的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徐氏瞪着漆木盏中浓黑的药汤,贝齿紧咬着下唇,血色逐渐的浓艳,糅入了胭脂的碎红。良久,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不喝又如何?”
璃楉低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三尺白绫,轻轻抛开,撒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白光,既是威慑,也是劝诫,“宫人病了,若不吃药,病入膏肓就会丧命。”
徐氏缓慢的站起来,泪水冰凝在秀美的容颜上。葱指哆哆嗦嗦的接过药盏,颤抖了好一阵后,终于往嘴边送去。
见她如此“明理”,璃楉长长的舒了口气,毕竟,以和平的方式完成差事是最希望看到的。可就在她庆幸之时,眼前的人突然冷笑一声,猛的将手中药盏掷来。
璃楉来不及躲闪,被木盏砸了个正着,“你......”她还来不及说话,便被徐氏撞了个人仰马翻,回头时,徐氏已夺门而出。
然而璃楉并不慌张,她站起身,掏出丝帕擦拭着裙上斑驳的药汁,耳朵却时时刻刻监听着屋外的动静。
几声叫喊和一阵拉扯声过后,王虎扛着徐氏走了进来,徐氏拼命捶打着王虎,“放开我,我要见陛下,我就不信她可以一手遮天!”
王虎将她摔到榻上,按住了挣扎的手脚。徐氏已无力抗争,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的哭喊,“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姑娘,赶快动手吧。”王虎的眼睛直直盯着地上的三尺白绫。对于抗旨不尊者,当以“宫规”裁决,以免后患!
一团惨淡的白影,轻落落的拂在地上,苍漠的寻不见一丝生气。熊熊的火光从白影淌过,滃染出血样殷红的浓郁色彩,深深地灼痛了璃楉的眼。
她摇首,沉重而坚定的摇首,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她转身扑到桌前,重新倒了碗药,手指不能自抑的剧烈颤抖着,盏中药汁翻腾,啪嗒啪嗒的溅洒了一地。
“我,是在救你!”她一字一字的吐着,抬手捏紧徐氏的下巴,强行撬开嘴,将药汁一点一点的灌了进去。
王虎无奈的瞥了璃楉一眼,唏嘘一声松开了徐氏。
璃楉将药盏放回食盒中,沉声道:“我等只是奉旨来送补药,既然徐宫人已经服下,我等也可回去复旨了。”顿了顿,回过头扫一眼王虎,又道:“以蝼蚁之力自是撼不动大山,但也切忌节外生枝,万一有个差池,恐会引火焚身。”
言下之意,一是警告王虎不可胡来,以保全徐氏之命;二是告诫徐氏俯首认命,但求自保。
王虎在宫中也有些日子,自然也是个精明之人,他立即转了脸色,讪讪笑道:“咱家鲁莽,还是公公思虑周全。”
璃楉微微颔首,走到火炉旁,往里面加满了炭,让暖火可以维持到明早,不至于让床上虚弱之人冻着。而后,她掏出早以预备好的药粉放在徐氏身旁,“这是止血药,必要时候用,要活下去,毕竟在这个宫里,活着不容易。”说罢,领着王虎迳直出了房。
步出梅园,行到交叉路口时,璃楉从怀中掏出几锭银子递与王虎,“你先回昭德宫复旨,我稍候再回去。”
王虎眼中绽出两道金光,笑逐颜开的将银子揣进囊中,“姑娘只管放心,该如何复旨,小的全都明白。”说完,往岔道而去。
碎雪零零落落飘扬而下,在草叶林梢洒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璃楉漫无目的的穿梭在纵横交错的曲道间,直到耗尽最后一丝维持思考的力量。
前方杂草丛生处隐匿着一片废旧的花池,冷风荡起涟漪,几片枯零的残萍随涟漪飘摇着。
璃楉站在池边,静静的凝视着,感觉自己如同池中残萍,随水漂流,任风摆布。一切恍然如梦,明明自己还和表姐畅游在温暖的三亚海湾,突然一股黑浪袭来,便失去了知觉。待再次睁眼时,却置身于五百年前的大明,变成一个受家人犯法牵连而没入宫廷的小宫女。变化仿佛在一瞬间,只一瞬,便已是隔世!那个世界的自己或许已不复存在,徒留的不过是一缕幽魂和几段缥缈的记忆,游荡在另一个身体里。
五年了,她在深宫的激流中沉浮了五年,却不知梦醒何时。
继续随波逐流吧!她吸了口气,轻轻拍落肩头的雪片,慢慢向前走去......
已至二更,昭德宫内依然灯火通明。
东暖阁内一灯荧然,四角的银八仙捧寿大火炉燃的正旺,暖光四溢,煦如阳春。白玉香几上的青花牡丹纹乳足香鼎不断喷烟吐雾,醇雅的香气悠悠渺渺的沁入呼吸,令人仿若飘进了雾里云端。
万贵妃坐在黄花梨木夔纹案前,修长的十指缓缓地舞动在七弦之上。所抚的正是著名的绿绮琴。此琴为西汉司马相如所有,一直珍藏于皇宫。“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皇帝朱见深登基后将此琴赐与她,便是取其凤求凰之意。
虽然夜已深,但她仍不愿入睡,她讨厌孤枕冷衾,独自入眠。她知道他会来的,无论被何处的春色缱绻,他始终都会回到昭德宫与她共度余宵。
“绊惹东风,闲庭花落知多少。乱英荒草,茕雁何枝绕。饮泪成眠,梦转寒窗晓。空自恼,绿琴惆袅,都赋相思调。”
悠悠的吟完一词《点绛唇》,她的目光飘向了木案上方高悬的凤翔图。此为皇帝御笔亲作,画中彩凤展翼,翱翔在云端之上,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当年土木堡之变后,景泰皇帝即位,将年仅四岁的太子朱见深废为沂王,逐出宫门。往日的荣华尊贵转瞬而逝,东宫所有的宫娥太监都弃他而去,只有她万贞儿毅然的留在他身边。十多年来二人相依为命,风雨同舟,感情也逐渐升华。英宗南宫复辟后,朱见深重新成为太子,而她仍以宫女的身份侍奉在旁,直到他登基为帝。那一年,朱见深十七岁,万贞儿三十四岁。朱见深本要立她为后,却因为年龄的差距和身份的低微,遭到周太后及内阁大臣们的反对,无奈之下只能让她屈于贵妃之位。距离后座仅有一步之距,却如天涯之遥,也只能借这幅凤翔图聊以慰藉了。
这时,隔帘外,有人低低的唤了声“娘娘”,是王虎。
万贞儿的脸色霎时阴冷下来,“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禀娘娘,璃楉姑娘精明能干,三两句就把徐氏给唬住,乖乖服了药。姑娘谨慎,要等药到病除再回宫,安排小的先回来复旨。”
“很好,下去吧。”
王虎退下了。万贞儿不经意的攥紧了拳,红艳的蔻丹嵌进了肉里,但她似乎并不觉得痛,也许整个人早就已经麻木了。如果宝儿还活着,她就不用忍气吞声的看着他与别的女子花前月下,欢愉以对。十年了,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宝儿那粉嘟嘟的小脸,那可爱的小模样。他本来好好地,前一刻还刚吃过她的奶,后一刻就突然不再呼吸了。他是被毒害的,一定是!他们妒忌她宠冠后*宫,害怕她母凭子贵登上后位,所以害死了宝儿。
她咬紧了牙,强烈的恨在齿间穿梭,“你们害死了我的宝儿,我也绝不让你们的孩子活!”她抓起手边的白瓷茶盏,朝隔帘外狠狠的掷去。
飞溅的水花正好洒落在匆匆进来的总管段英身上,段英顾不得抹去身上的茶水,忙道:“娘娘,圣驾正朝昭德宫来呢!”
万贞儿心中的怨气稍稍退去些许,低声道:“出去接驾吧,就说我刚歇着。”
她坐到金丝楠木梳妆台前,宫娥为她卸下挽发的玉簪,一头乌黑的青丝如流云飞瀑般垂散下来。她一直很注意保养,尽量去减少光阴在容颜留下的印迹。她并不寄希望维持美貌以挽住君心,因为她从来不曾倾国倾城,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子,她所希望的只是缩短二人年龄上的差距。
宫娥取来一根红丝带,在发中央系了个蝴蝶结,任其如青云般垂散在身后。万贞儿站起身,褪去身上裙衫,只余下大红色绣牡丹花的肚兜和月华色凤尾裙。她躺到金丝凤床上,半倚着金钱蟒靠枕,拉开锦衾略遮住身体。丰腴硕满的****,犹如含苞待放的蔷薇花蕾,亭亭玉隐在肚兜内,呼之欲出;盈润的美腿,微露在锦衾外,分外妖娆。
听见脚步声逐渐清晰,她半眯起凤眼,一副似寐非寐之态。
朱见深走到隔扇外,身后随侍为他褪去飘满雪花的紫貂披风和翼善冠。他走进暖阁,瞅了一眼凤床上的万贞儿,嘴角翘起,勾起一抹邪魅的微笑,随即上前倚在她身旁躺下。
万贞儿未睁眼,只淡淡道:“这么晚了,天寒地冻的,何必还来,该待在哪个宫就待在哪个宫好了。”
朱见深握住她的手,“今晚上可哪都未去,一直在乾清宫批阅奏章。”说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累了,就赶紧歇着吧。”万贞儿随即坐起身,为他解带宽衣。
脱下龙袍,朱见深一把拥住万贞儿,柔声款语,“无论我待在哪个宫里,我的心始终都搁在你这儿,谁也取不走。”
银红的软烟罗帐一层层散落下来,艳艳流光令凤床内的景色更加迷离。
嫣红的肚兜从万贞儿雪白的肌肤滑落,妩媚春光毫无保留的泄露在外。朱见深的唇缓缓游移而下,停驻在丰盈之处,轻吮着,细啄着,逐渐的狂野和热烈......
注释:楉ruò石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