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贵妃坐在正殿的宝座上,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淑妃上前行礼之后,二人一同去往晴岚殿。
大殿上,兰麝香雾袅翠,笼罩着锦帘重重,琉璃灯影摇红,熠耀的宫花簇簇。锦毯铺垫的玉阶中央设有红漆金凤桌,凤桌旁边,又设置食案数张。所进之馔食会先摆放于此,待尚食尝食之后,再移上凤桌。玉阶两旁还设有供小憩的贵妃榻,玉阶下,乐姬分列左右拨动着鎏金凤首箜篌,奏起悠扬的乐音。尚食局的刘尚食和吴司酝领着一群宫娥太监在玉阶前恭候。
“淑妃,今日只有你我姐妹二人,不必太过拘束。”万贵妃微笑着牵起淑妃的手步上玉阶,分别坐到凤桌旁的圆凳上。万贵妃坐于正首,段英于旁伺候,淑妃在其左首下方,璃楉和宫女凌梅分立在淑妃左右负责侍候。殿中所有内侍均须口兜绛纱袋,防口鼻息污染食物。
宫女凌梅进宫已有十年,自入宫就在昭德宫打杂,算是老宫人了。她不能言、不识字、还失忆。她进宫之时本是个正常人,就在宝儿太子薨逝的第二日,有人在花池边发现了她,索性还有口气。但醒来后便哑口失忆,大家猜测她可能失足落水后,又自己爬了上来,因受到惊吓才如此。也许是因为怜悯,万贵妃一直将她留在昭德宫,指派些清扫打杂的平常活。
这时,万贵妃下令传膳,内侍们摆上了明晃晃的银器和碧莹莹的玉樽。不多时,一盘盘海错山珍陆续呈上,进膳的太监们也均是口兜绛纱袋,食盒盖上插着小曲柄黄伞一把、金铃数十,太监顶之而进时,摇曳出清脆的声响。
刘尚食揭开金丝笼罩,拿起银箸夹起食物,而后走到玉阶下,摘下绛纱袋尝之。待万贵妃颔首后,方呈递到凤案。吴司酝端上司酝司奇特之酿“杏影迴梦”,同样先倒进银杯中,走到中央一饮而尽。突然,她的眉稍轻微的蹙了下,眼中掠过抹怪异的光芒。她端起玉壶,为两位妃嫔斟进。当万贵妃举杯时,她的脸抽搐了一下,就像琴弦被突然绷紧一样。她垂下头,将所有的表情都埋藏了起来。
万贵妃浅酌小口,微笑道:“杏影迴梦确是神奇,今日定是本宫心情好,满嘴都是甜香之味。”
“谢娘娘夸奖。”吴司酝抬起头,脸上恢复了平静。
用膳间,万贞儿拉着纪兰心谈笑叙阔,一脉和谐之气,让人分不清这姐妹之情是金还是针。
饮畅正欢时,太监又顶进食盒,端出两个紫砂盅,里面盛的是蛇汤。刘尚食在尝食后,将其分别呈在万贵妃和纪淑妃面前。纪淑妃撇开头去,似乎不喜。蛇因其毒性总会让人产生恐惧,以前宫里并未有人敢食。入夏时,不知何人传出食蛇肉能减少出汗,且不生痱子,于是蛇不幸成为了爱美的嫔妃们夏日美食养生的首选。
万贵妃拿起银勺正要饮汤时,一旁的段英俯下身,“蛇肉乃寒性之物,娘娘忘了,昨日太医来时叮嘱过不可食寒物。”
“本宫还确实不记得了,幸亏你提醒。”万贵妃送到嘴边的银勺又放了下来,挥了挥手,“端下去,分给下人吧。”
段英撤去了蛇汤,令御厨速去再备一份乌鸡汤。万贵妃笑着对淑妃道:“她们都说这东西食了不生痱子,你尝尝看。”
淑妃拿勺的手抖了下,望着紫砂盅的蛇汤,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舀了一勺,缓缓送到唇边。这时,忽传来咣当一声脆响,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刷刷齐聚一处。原来吴司酝打翻了手边盛酒的玉壶。杏影迴梦溢满银托,像是流淌而出的血液,嫣红的刺目。盘中散发出阵阵迷熏的酒香,弥漫了整个大殿。
吴司酝慌忙跪倒在地,“微臣该死,请娘娘治罪!”
万贵妃脸上有了一丝不愉之色,但只是摆了摆手,“撤下去重换一壶。”
吴司酝很快又端上一壶新酒。璃楉正要为纪兰心斟上,却见她脸色异常惨白,额头淌着大滴的汗珠,握着丝帕的手紧紧的攥了起来。
“娘娘,您怎么了?”璃楉慌忙问。
“我......没事......”纪兰心艰难的吐出几个字,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身子晃了晃,支持不住的朝一旁倒去。垂落的玉手划过凤案,触到案上玉樽。玉樽一侧,斜靠在紫砂盅缘,前后滚了滚落下桌,璆锵一声砸了个粉身碎骨。璃楉和凌梅急忙搀住了淑妃。
“快传太医!”璃楉大惊失色的叫喊着。
万贵妃似怔忡的呆坐了片刻,随之起身命太监将昏迷的淑妃扶到贵妃榻上。正在纷乱之际,殿外传来“皇上驾到”的吆喝声,惊慌失措的众人仿佛都忘了要去迎驾,只是呆呆的围在贵妃榻旁。
步入大殿的朱见深本是满眼欢笑,见此情景,神色骤变。他奔到纪兰心身旁将她搂起,扫了眼四周的人,怒吼:“到底发生何事,淑妃怎会如此?”
一旁的段英回道:“淑妃娘娘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吐血晕倒了。”
朱见深一声声的呼唤着怀中之人,沙哑的嗓音充满了焦灼和惊痛。纪兰心缓缓的睁开眼,纤弱的柔荑微微抬了下,朱见深连忙握在掌心,贴上自己的面庞,“兰心,不用担心,太医很快就到,你不会有事的。”朱见深柔声宽慰着她,声音却是颤抖不已。
纪兰心两片惨白无色的唇轻轻张合了几下,却未发出任何声音。细密的睫毛闪了两下,只将千言万语化为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跌碎在乌黑的鬓发中。美丽的双眸幽幽的凝视着朱见深,往昔璀璨的神彩慢慢黯淡,随之永远的消失在阖拢的眼睑背后。
御医潘瑛匆匆而来,唯一能做的只是宣布淑妃的薨逝。众人齐齐跪倒在地,朱见深悲痛的嘶吼在大殿中激荡。万贵妃呆立在贵妃榻旁,所发生的一幕好像令她措手不及,她仿佛还未从震惊中清醒。
璃楉紧紧的咬着嘴唇竭力不让泪水涌出,咸淡的腥味溢入口中,和着痛苦的挣扎一同咽入苦涩的喉咙里。万蚁噬骨钻心的剧烈痛楚撕裂着她,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翻腾,没有办法正常的呼吸。她捂住胸口,闭上双眼,不停的催眠自己:只是一场梦魇,只是一场梦魇,很快就会醒来,很快......
正当众人沉浸在震惊和悲哀之时,蜷缩在墙角一隅的波斯猫跳上凤桌,悠然的食起紫砂盅里的美味。少顷,它忽而惨叫一声,从桌上跌落下来,在地上翻来覆去,滚了几圈便不再动弹。
这一幕恰落入了哑宫女凌梅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