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父子主仆
日暮时分,魏齐终于归来。
相府里,摆起了家宴。宴会只有两人,我与他。事实上,这还是我第一次,与他一起吃饭。
我坐在他的对面,案上摆满了珍馐佳肴。侍女为我们各勺了一爵酒水。
魏齐举起酒爵,道:“来,源儿,这一爵为父敬你。祝你身体康复!”
我急忙爬起,连道不敢,又在地上行了一番跪拜之礼,才举爵率先饮尽。这是“侍酒”之礼。
魏齐笑了笑,招呼我坐下,道:“你我父子,何必如此拘礼。”
我恭敬道:“礼不可废,孩儿原该如此。”我并不知道前身与魏齐是如何相处,但我此刻不敢逾越,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应付一干人、事。
魏齐见我如此说法,古古怪怪地看了我一眼,也不说法。
侍女很快又我们添满了酒水,但魏齐却没有举爵,我自然不敢捧爵。
魏齐道:“听说,你今日在酒肆中与裴司徒的少子起了冲突?”
“裴司徒的少子?”我一阵纳闷,但脑中随即便浮现出裴俊的那张欠扁的脸,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原来他也是“高干子弟”啊,无怪如此。司徒者,中国古代职官。西周始置,位次三公,与六卿相当,与司马、司空、司士、司寇并称“五官”,也称之“司土”,职责是管理土地、人民的官,与后世的户部尚书相当。彼时与司马、司工(即司空)合称“三有司”,也算是少有的掌握实权的高官了。
顿了顿,我如实道:“禀父相,确有其事。但也无甚大事,孩儿料想应是误会一场。”
魏齐微微一笑,显然对我所说的话不敢苟同,又问道:“听说你和公子简又把他给放走了?”
我一阵头疼,我本以为身居魏国相位,魏齐日理万机,晚辈之间的这等无聊琐事,必定不会在意,但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知道这么清楚,想来他应该在我身边安插了耳目。
我硬起头皮,答道:“既是误会,孩儿认为就不必因意气用事而大动干戈。”声音落地,心中也不禁一阵忐忑不安,事实上,丝毫不了解前身的性格,更不知如此作答,是否符合他的身份。
魏齐又笑了笑,饶有趣味地问道:“这是你真实想法?你这般一昧退让倒和你的性子不符了。”
被他的眼睛牢牢盯着,我额头微微冒出一丝冷汗,心道,“我处处退让,确实与身份不符”,无怪他会感到惊讶。但现在话已出口,我又实在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得点头道:“是!”
魏齐摇了摇头,叹道:“我知你言不由衷。但为父还是还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我愕然无语,我知他必有所指,但此刻我也无心去深入猜测。因为,普罗大众的我,在独自面对一个地位仅次于国家元首,等同于总理的大人物,纵然对方名义上的父亲,但心中总还是忐忑不安。
“是!孩儿记下了。”我点头称是,并伸手偷偷擦掉额头的汗水。
我猜想下面,关于我遇刺种种,魏齐必定还有话问,但不想他却端坐无语,只是劝我进食。这种莫测高深的样子,让我心中更是没底。说到底,我终究是冒牌货。
又饮了几爵,魏齐忽道:“源儿,你可知为父今日为何设宴?”
“孩儿不知。”我摇了摇头,心想,魏齐终于要切入正题了。
魏齐嘿嘿一笑,这笑容颇为古怪,竟带着点无奈,只听他道:“你真不知么?”
我道:“孩儿确实不知!”低头看了看地面,魏齐被烛光倒映在地面的影子,竟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嘿,纵然你嘴上不说,可你心里还是恨为父的吧!”魏齐道。
我楞了一下,这又从何说起?只得硬着头皮,道:“孩儿不敢!”这话一出口,我心中又后悔了起来,虽说我是发自内心,但外人听来,不免以为我的话绵里藏针。
果然,魏齐叹道:“你恨我,原也应该。到底是我对不起你母亲。”
我沉默不语。事实上,我只听说我现在的“母亲”,早在五年就谢世了,至于因何而死,相府上下都讳莫如深,我也没有去打听的。不过,此间魏齐这般说法,想必确实和他有莫大的关系。说起来,他也是个奇怪的人,自五年前,我的“母亲”谢世之后,他不但没有续弦,反而把曾经“圈养”数名宠妾,一一逐出门楣,过起了寡居的生活。我想不明白这为什么,但或许是处于对妻子的愧疚吧。
我正自胡想连篇之际,魏齐又道:“你恨我,我也认了。你时时刻刻避我不见,我也忍了。但我们终究还是父子,你也不至于让几句实话,都不能与我说吧?所谓虎毒不食子,难道你还认为为父能害你不成?”说着竟唏嘘不已,那原本雄壮的躯体也有点萧索。
我抬头望去,在他一头浓密的乌发中,不知何时竟也出现丝丝鹤发。我想,就算他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下,但终归还是个丈夫、父亲吧。
看见魏齐颓唐的样子,我心中一阵难受。不知为何,脑中竟想起远在另一个时空的父母。也不知二老现在如何?是否会为我这个不孝儿子,而伤心难过?
“不是!”我忽地大声道。不知为什么,竟鬼斧神差地脱口而出。
魏齐显然也被我惊到,惊讶地看着我。
我支支吾吾道:“其实,孩儿……孩儿,这些孩儿都已经记不起了,包括以前的所有人和事……”说着抬头看了眼魏齐,见他只是静静看着我,我心中一狠,继续道:“事实上,自这次醒来之后,孩儿便什么都记不得了。我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我不知道父相是谁,我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了!你们都说我是魏国的公子源,但我自己从来就不觉得,我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因为这里所有的一切,对于我都是陌生的,不熟悉的……”
说着,我的声音渐渐变大,情绪也变得激动。虽然我说的不尽不实,但我现在确实分不清自己是谁,究竟21世纪的魏东楼是真实的我,还是战国的魏源是真实的我?这种混乱而压抑的感觉,几乎让我崩溃。
这一通而下之后,我突然有种解脱的感觉,至于魏齐想要怎么样处置我,悉听尊便吧。也许,我还是软弱的,尽管我也害怕死亡,但我依旧拒绝去适应这里所有的一切,从心里。不经意间,我竟感觉自己的眼角滑落了出一滴泪水,也许我终归是后悔了吧。
沉默,沉默,长长的沉默。
但我可以感受到魏齐的眼光渐渐转柔。也许,恰如他所说的,我们终归是父子,这血浓于水的关系,终究是无法更改的。当然,如果我现在坦诚告诉他,我压根就没有失忆,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我******玩的是时空穿越、灵魂附体,恐怕他也不会相信。
“有些人,有些事,忘掉了也好……”沉默了很久,魏齐忽道。他平静的表现,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在我看来,他理应勃然而起严厉地拷问我,或者细声慢语地来安慰我,这样才符合常识。然而,他确实表现是的太平静了,平静地超出我理解的范围。
“也许这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吧!”
我心中这么自嘲着,瘫坐地下,静静地等待着他爆发,然而魏齐却缓缓地爬了起来,他背对着我,向我挥了挥手,道:“你下去休息吧。”
我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得又行了一通跪拜的礼仪,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外走去。刚走到厅口,身后传来便魏齐的声音,“源儿,我已向大王举荐你为北军副将。在五日后的逢泽秋狩上宣布……”
我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但还是往外走去。
回到居所,飞烟早已等候多时。她跪坐在地,为我拉开了木门。事实上,我本想出去透口气,但又担心碰见诸如裴俊这样“丧心病狂”的人物,一个不好就把我当场刺死,是以只得作罢。
“公子……”飞烟匍匐在地,小声道。
“嗯~”我有气无力道。换在平时,我或许会一把扶起她,然后加上几句“不必如此拘礼”的话,但现在,我确实没这个心情。
“奴婢全都告诉相爷了!”飞烟轻声道。
“嗯!”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随口回了句,便脱靴向屋里走去。然而刚踏出数步,心脏中猛然颤抖了一下。也许,魏齐之所以能够表现那么平静,其实不是因为他心脏足够大,而是他事先已经知道了这一切。而在中间架起桥梁的人,恰恰是飞烟。
“对不起,公子……”飞烟见我驻足不动,还以为我动了怒,不由哽咽起来。
我笑了。事实上,我本就有意要让飞烟对外散步我失忆的信息,但没料到她竟一股子脑子都告诉了魏齐。
我转身扶起她,笑道:“都这么大的人,还哭哭啼啼?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见我没有生气,飞烟天真地问道:“那你会撵我走么?”
“这个么……”我皱了皱眉头,假装露出犹豫的表情。她神情陡然紧张起来,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重重捏了捏她清秀的鼻子,笑道:“当然不会,傻丫头,你若要走,我还舍不得呢?”
飞烟破涕为笑,但旋即又露出疑惑表情,道:“公子,当真么?“
我为她轻轻揩掉眼角的泪痕,郑重其事道:“公子无戏言!”事实上,在我活过的二十年中,我确实撒过了无数次谎,但这一次,真的是发自内心的。
也许,我之所以对飞烟如此心软,是因为她那对眼睛,清澈的,如同薇薇一般。
“去吧,为我准备热水,我要入浴。”我转过身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我害怕如果自己看多了,恐怕真的会把当做替身,而这,显然对她是不公平的。
……
木桶中的水汽集结成烟雾,在昏黄的油灯光中,袅袅而起。
扑鼻而入的是,淡淡兰香,源自于水中的兰花瓣。我突然想起了《楚辞》中那句“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但我,显然不是屈原笔下的“云中君”,而是一介俗物。
雕梁上的木槿花依旧逼真而袅娜,似乎又在提醒我,这周遭一切的真实性。我闭上了双眼,努力感受着毛孔放大所带来的片刻愉悦感,以让紧绷了一天的肌肉松弛下来。
恍恍惚惚之间,我感觉有人掀开了纱帘,走了进来。
“是谁?”我警觉睁开双眼。
“公子……”熟悉的声音自我耳边响起,是飞烟。
我转头望去,只见她白皙小脸羞得通红。突然,那裹住娇躯的白色帛布,自手间滑落,里面空无一物,只是一条洁白的娇躯。纵然她只有十六岁,脸面未脱青涩,但是那玲珑浮凸的身体,如同一支料峭寒冬中,猝然绽放的红花,似乎正在向我宣告,她已经是个“成人”了,只等君来采撷。
我一下血脉贲张,急忙转过头去,重重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从来不是个正人君子,但是我却不愿意,在失去平等的机会下占据了她的身体。爱情本就是公平的,而性爱同样如此。当然,纵然我有过非分之想,但在潜意识里,我还是更愿意把她当做妹妹看待。
“你来干什么?”我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但是话中还是透着股怒意。
“奴婢来为公子搓澡。”飞烟道,声音里微微有点哭腔。
虽然我背对着她,也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可以想象到她那副悬泪欲滴的委屈模样。
“不必了!现在,拿起地上的布,出去吧!”我狠起心肠道,然后便闭上眼睛,又躺回木桶。也许我这样的举动,会伤她很深,但我不得不如此。
飞烟沉默很久,方才拾起了地上步,裹上了身子,退了出去。我在睁开双眼,在背后静静地看着她。
然而,就在掀开纱帘的时候,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飞烟,你不要埋怨公子。公子只是先告诉你,无论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但,你我都是平等的,你拥有有自主决定身体的权利……”
飞烟听到我的声音,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但还是揭开帘子,出去了。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也许,我还是天真、幼稚的吧。在这个从奴隶制转向封建制的时代里,居然大放阙词,高呼平等,民主。何谓平等、民主?也许,连我自己都弄不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