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从小在这仙人峰长大，到了十六岁。我的师父派我下山。这是仙人道观的规矩，十六岁下山历练，去寻访名师，三年后回来当有小成。”
“在这仙人峰上呆了十六年，我自然是愿意出去看看的。那是惊蛰之日，我从仙人峰最僻静的一条小路下的山，跟着我的还有我的师弟。我们在山脚遇到了她。”
“我自然是预感到会遇到她，也隐约察觉到了下山会有多么的不同寻常。但是，我还是选择了那一条荆棘的路。也许是我狂妄所致，我一向认定，恐惧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心，消除恐惧最好的方法就是去面对恐惧。所以哪怕遇到冤孽，我也不选择躲避，而是宁愿交锋。”
“那日的春雨很细很柔，落在我们青色的箬笠和蓑衣上，绵软得如同女子的手，很舒服。转过山坳，就看见她站在路上。前面，有条因为雨水而上涨的小河，不深，但是很急。她穿着淡绿色的衫，在雾气氤氲的山中显得极其干净清爽。油布伞下她的身影袅娜娉婷。我从来没有特意去留心看女子的背影，但也从未特意避免去看。在我看来，那些女子的美丽，就如同那山间的青草一般，都是春意盎然的自然之法。”
“我和师弟走到了她的身边，师弟一见到那女子，慌忙撇开头去。我却是明白，那女子便是我要经历的劫。于是我笑着问那女子：‘姑娘可是要过河？’”
“那姑娘慌忙点头，有些害羞有些焦急地望着我：‘是呀，没想到山涧阻断了路，有急事要过去呢。’那女子声音怯怯，很是为难的样子。我看着那女子，心中却在思考着临出门前师父对我所说的话‘这次下山要小心啊，不要误踏了俗尘中的杂草。’师父既然已经如此说，我的心中反而激起了一股斗志。该来的躲避是没有用的，管你是道是魔，是孽是缘，我的心已经不被蒙蔽，任你斑斓绚烂，我自然光亮通透。于是我平静地看着那女子，微笑道：‘这样吧，若是姑娘不介意的话，我抱你过去如何？’”
*******
“那女子看着我的目光深不可测。我从未见过如此黝黑明亮的眸子。她没有过分轻慢的
举止，甚至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处子一般，却周身无处不妖娆。我终于明白，女子的妖艳不是来自面容，也不仅来自举止，而是眼神。有多少灵气在双眸中凝聚，她就有多少娇媚。我猜测着，她应是那山间的某一只修仙得道的小狐狸，幻化成人,前来诱惑于我的。饶是这样，我依然平静地抱起了她。”
“那女子轻盈得恍若没有重量。她的呼吸如山谷里的野兰花，清幽地散发着香气，在我的面颊附近飘忽。我走得很慢，一方面是小心湍急的溪水，另一方面也想多享受会儿这种美丽。溪水很冰凉，从腿脚的皮肤丝丝渗进来，让我有清澈的感觉，我一边细细体察这种精致的氛围，一边远远地笑着对自己说：这么美好的事情既然来了，就尽情欣赏罢，不过，不要留恋啊，过去了就过去了。我对自己笑笑，脚下沉着安稳。”
“那女子轻轻攀着我的肩膀，面容和我很近，但是我心中没有丝毫绻绮的念头。我心内平静澄澈，没有一丝杂念。想到那道观内神像庄严肃穆，并不是大殿之内垂目敛眉正襟危坐的才是，这样春色温柔风月如霁何尝又不是呢？”
“于是，在那山水盈盈中，我怀中抱着一尊神像。”
“我那师弟一直目瞪口呆地跟着，他始终搞不懂我这个师兄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反常的
事情来，却不敢问，恐怕里面有什么他所不能了解的深意。他参悟得太辛苦了，以至于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其实万物舒展自然，哪来那么多深意？要走即走，要停即停，思虑那么多不是作茧自缚么?”
“过了冰凉的溪水，我把她放下，合十稽首，微笑告别。我要接着赶路，前面的路还很长，出门就是草，这才是第一根呢。师弟亦步亦趋，满腹心事地看着我，不说话。我也沉默，有些话是不能说的，你说了反而让他不能领悟，那是害了他。终于，师弟忍不住了：‘师兄，师父教育我们，不是应该不近女色的么？’‘是啊。’‘那你刚才抱着那个年轻的女子……’他迟疑地问。‘我已经放下了，你还没放下么？’我微笑着回答。”
“那个细雨的春日，山岚氤氲妖娆。”那道人似乎在回忆从前的那些场景，眼神也亮了。只是看着书上的青丝，竟然也有了一丝留恋之意。
*******
唐煜静静地听着，忽然就开口了：“师父记得如此清楚，恐怕是当时已经入了魔癫之境了吧。您的那股执念提醒自己，不外乎是因为，您在您没有察觉到的情形下，那女子就已经魅惑住了您的心智，所以，您才会记得这般清楚。您并未放下，您只是在暗示自己要放下而已。”
道人一听，顿时哈哈大笑：“唐煜啊，为师当时若是有你这般聪慧便好了。说到底，我也是一个痴人啊。”
“那师父，那女子后来如何了呢？”唐煜好奇地问道。
“后来啊，后来我在云游的路上破了慧南道观闻名天下的黄龙三关，很快名震整个道林。师父修书于我，让我回仙人峰。我想，我不必再寻访名师了。我又回了那道观，每日静修枯坐。”
唐煜有些意外：“啊，每日静修，那岂不是和那女子再也没有干系了？”
那道人笑了：“是啊，每日坐在桃花树下静修，我敛眉垂目，任凭那缤纷而落的桃花洒满了青色的道袍。那样的季节里，柔媚的阳光和如水的春风，总是让我想起那个奇异的女子。我总是不得安宁。我以为我已经参透了道的真谛，但是，我看得透那些万物空灵，却惟独看不透自己的真心。一切皆空，在我的心里，却始终有一件事情未了。它的影子非常模糊，转瞬不见，但是我知道它还在我心里。我无法抓住它，这让我甚至有些恐惧。我依然每天都去静修，远离人群，独自一人。桃花是没有馥郁香气的，但是我能闻见从花瓣和萼中散发出来的植物的清香，这种幽香使我安宁。我坐在树下，呼吸平稳。”
“再后来，便是桃花陨落。我听师父说起仙人峰出现了食人妖狐，师父命我们一众弟子前去捉拿。我们在山间发现了一只狐狸，在我们众弟子的围追堵截之下，那只狐狸终于被我们逮住。弟子们像邀功一般朝着道观走去。在山中间的时候，那狐狸忽然抬头看着我，那眼睛依旧是黝黑明亮，深不可测。我惊呆了，只感觉心中那一根刺深深地扎了进去，一种尖锐的疼痛霎时传遍了我的五脏六腑。它抬头的瞬间，我便已经明白，我认出了它。”
“师父将她关押在了柴房里，并且封印了她的法术。我在深夜悄悄地潜入柴房，放了她。”
*******
“啊！？”唐煜惊叫一声，“放了？那她岂不是会再次危害人间？”
那道人点头：“我做了一件事情，让我成为了魔。在打开柴房的前一刻，我其实并不打算放了她。我只是看她可怜，想去看看她。柴门洞口，秋风吹过，她那长发立刻飞舞起来，遮住了她白皙的脸庞，闪亮的眸子在青丝后面若隐若现。我怔怔地看呆了，她那种样子，让人心碎凌乱却妩媚十足。”
“在那个暗夜里，秋风在身边呜呜地吹着，仿佛天幻箫音。我就看见那个灰色的影子飘到我面前，风姿绰约。我看见她美丽的眼神，专注而绝望。长长的睫毛下，眸子在没有光的黑夜里如星星一般闪着微光，诱惑我的灵魂。是的，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深情妖娆的目光，仿佛是无数旖旎的青丝，将我捆绑起来。她象风一样飘进我的怀里，双臂缠绕上我的脖颈，宽大的袖子滑落，我可以看见她的手臂纤细苍白。她低低唤我的名，如同叹息一般，我可以感觉她的身体贴过来，玲珑有致。她的唇湿润柔软，轻轻贴上我灼热的双唇，这种沉醉般的妖娆让我心中迷茫一片。”
“我情不自禁闭上眼睛，既然要沉溺，就让我痛快地沉溺罢。我一把揽住她的腰，那里纤细而柔软。她轻轻解开带子，宽大的道袍便在秋夜里随风飞舞，露出洁白完美的胴体。我手臂一用力，她的身体就紧紧地纠缠了过来，肌肤光滑，起伏圆润。我听见了她的呼吸。如水一样的呼吸，慢慢淹没我。我看见绵绵春雨中的自己抱着她。她吹气如兰，在我的脸颊略过。脚下溪水冰凉。淹没就淹没罢，我对自己说。寒冷的秋风中，我们的身体滚烫。而我的道袍猎猎作响。我沉溺在这种境界中，管他是道界是魔界。”
*******
唐煜目瞪口呆地听着，想着自己曾经苦苦压制对唐沐的那些旖旎念想，才恍然觉得是多么的可笑。面前的这个人，道行那般深，也可在一念之间入魔。
“后来，师父又将她捉了回来。这一次，我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欲念。她用她求生的欲念纠缠着我，我用我的欲念拥有了她。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入魔。她跪在那里，衣裳洁白如雪，青丝袅袅如墨，却再也惹不起我半点旖旎风尘。我亲自挥舞着降魔剑，将她毁灭。她的面色苍白，几乎见不到半点血色。我的眼神终于平静，那颗心中的刺依然拔出，鲜血溅满了我的道袍。在漫天飞舞的青丝里，我轻轻挑起一根。”
“起风了，桃花陨落，从我身边离去，没有留下任何到来的痕迹。它们的离去是多么轻易啊，虽然它们的到来也是如此的温柔。我把握不住它们，尽管那是一种绝然的美丽，我却不能留恋，只能保持自己寂然不动的心。”
“魔由心生，这青丝，便是我入魔的证据啊。”
唐煜拿着书，静静地坐在桃花树下，等待着那桃花陨落。那书中的青丝，在微风中飞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