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枫和罗伊一行回到市政广场的时候，民众早已等候多时。倏然多出来的近千名奴隶，令小小的广场变得拥堵不堪。
祁楚玉和他的护卫们没有出现在人堆里。这些贵族小姐的品位很难改变。帝国的公民也就罢了，奴隶们粗劣的生存条件，导致身体所散发出来的恶气，绝不是一件能够轻易忍得下的事情。不过这样也好，没有了贵族小姐的任性，解决事情的时候会迅速很多。毕竟，现在一分钟也耽误不起了。
这些奴隶大抵以男性丁壮为主，老弱妇孺极其罕见。他们的年龄普遍在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高矮胖瘦各不相同。身长最大者约六英尺三英寸，最矮的也有五英尺。粗劣的生活使得他们中间很少有胖子的存在，反而是营养不良者占据可相当的比例。成年男子清一色地裸露着上身。经由严酷自然与社会洗礼的他们，大抵都有着精壮的肌体，在瑟瑟的秋风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显露出畏冷的表情，木然的神色似乎是早已习惯了面对死亡。不同的肤色与发色出卖了他们的民族身份。淡紫色皮肤的是迦南人，姜黄色皮肤的是泰恩人，棕红色皮肤的是提顿人，黑得有如烧焦的柴炭的，则是南方绿洲大陆上的阿克尼人。
看着面前这群木然的面孔，郁离枫连续倒抽了几口凉气。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决定意味着什么，这些奴隶中的大部分人，极有可能都将在落日之前死去。
这一刻的灰木堡变得出奇的寂静。市民们以期待的目光看着郁离枫，他们已然习惯了“参谋”来主导眼下的防卫战，他们不再怀疑“参谋”将领导他们取得保卫战的最后胜利，尽管这位年轻的“参谋”怎么看都没有超过三十岁。
“来自帝国内外的各位奴隶们——”简单地润了一下嗓子，郁离枫再一次在人头荟萃的市政广场前慷慨陈词，“在过去的十年乃至数百年中，你们辛勤的劳作惠及帝国的各个角落。斗兽场的宏伟，万神殿的庄严，海安城街道的开阔与平整，引水渠的壮观和便利，这一个又一个的奇迹，都是数以万计的奴隶们用自己的鲜血与汗水缔造的。而在首都海安城以外的地方，在繁华的城市，在宁静的乡村，还有在灰木堡这样的边关小镇，更多的奴隶们默默奉献着自己的劳作与生命。可以说，没有帝国的奴隶，便不会有帝国文明的辉煌……”
糟了！罗伊内心暗叫不好，郁离枫的演讲的确是绘声绘色，但他到底没有什么从政经验，这样的演说词，怕是将来会引起什么副作用。日后他步入政界，会成为某些人手中一个活生生的把柄。
“你个该死的老政客，当初只顾着想贵族少女的胸脯屁股，忘了提醒他，现在好了，出问题了吧？”罗伊再一次诅咒自己，可是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断郁离枫，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罗伊并不知道，祁楚玉和她的护卫们，如今正站在警备司的办公大楼顶端。她并没有真的花两个小时来吃这顿饭，因为她的心，已经和整个灰木堡的命运紧紧地牵绊在一起了。
“这个家伙，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拿到帝都去的话，很快就会被人骂成筛子！”祁楚玉暗暗叹气。
然而郁离枫的演说依旧在继续：“不过，对于眼下的灰木堡而言，你们的存在还有着另一番意义。神明为了考验我们的意志，在北方的巴莱卡制造了一场灾难。一万两千多人的小镇已经被彻底摧毁。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是帝国公民还是奴隶，没有一个人存活下来。这样的灾难，绝对不可以在灰木堡重演。为了迎战即将到来的诺恩强盗，我需要你们每一个人都忘记自己的身份、职业乃至民族。无论你是贵族，平民还是奴隶，在这一刻，你们的身份都是公民；无论你是政要、商人、工匠还是农夫，在这一刻，你们的职业都是士兵；无论你来自迦南，泰恩还是提顿，在这一刻，你们的国籍都是奔腾……”
越来越上路了！罗伊和一干政要纷纷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郁离枫，仔细回味着适才的话，便是从政多年的自己也是无法脱口而出的。这个只有自己一半年龄的游侠，他何以有如此惊人的表达力？
而祁楚玉呢？如果说先前她贵族式的矜持还能保持平静的话，那么这一刻，情窦大开的少女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波澜。那光芒闪烁的栗色眼眸，这一刻简直就要流出水来了。
“萨娜司令官对眼下的这一战非常重视。她向我承诺，若是大家能够守住灰木堡，歼灭这群强盗，这座小镇的每一个人都将获得丰厚的赏赐。如果你是军人，你将获得一级晋升；如果你是平民，你将获得一年的税收赦免；如果你是奴隶，你将获得自由身份，能够像帝国普通国民一样拥有房屋，产业，可以结婚生子……”
灰木堡的上空恍若响起了一声炸雷。那些本来木然不已的面孔，听到了郁离枫的承诺，刹那间仿佛就有了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你，你说的话能算数么？”将信将疑之间，一个足足有六英尺，五大三粗，相貌其丑无比的紫皮肤迦南奴隶怯生生地想要上前，不想他很快被拉了一个趔趄。因为他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镇上的铁匠鲍比。鲍比高傲地挥了挥手中的铁链，那深情分明是说，“小样，你以为自己个子大、力气大就能得瑟了？你不知道老子个子更大，力气更大么？”
熊一样的奴隶，熊一样的主人，这对主仆，简直就是一双活宝啊！
郁离枫有些忍俊不禁，但为了保持自己的威严，还是用生硬的声音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伊波拉斯！”得意于能直接和郁离枫对话，鲍比不等奴隶开口，自己给他回答了。
至于迦南丑大个自己，被郁离枫冷飕飕的目光盯得内心发毛，再加上鲍比的威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好，伊波拉斯！”郁离枫目光一甩，瞥见了市政厅门两边的石狮子，目测其分量大概在两百磅上下，手指着其中的一头说道，“只要你能搬着它走上十步远，然后把他放回原处，你就是自由人了。”
“真的？”伊波拉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就能获得自由，也未免太容易了吧？
便是其他的奴隶，也都不敢相信。幸运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就像一个骗局。
但是奴隶们不信，不代表其他人也不信，至少，伊波拉斯的主人，铁匠鲍比率先就信了。
“相信他的话，伊波拉斯！”说话之间，鲍比掏出了腰带内存放着的钥匙，率先解开了伊波拉斯手上的锁链。
就这样，伊波拉斯在上千双目光的注视下，颤兢兢地缓缓走上了台阶。两百磅的石狮子对于常人而言是个不小的挑战，但对于伊波拉斯这样人高马大而且久经劳动磨砺的奴隶而言，完全不是问题。下蹲，抓紧石狮的凹陷处，腰部发力，伊波拉斯轻而易举地将石狮搬离了台基，在廊檐下走了十步，又转身折返回来，轻轻将石狮放回原来的位置，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连大气也没喘上一口。
伊波拉斯一脸满足地憨笑着，就像已经获得了自由一样。
可当他看到郁离枫的动作，马上又笑不出来了。
他清楚地看到，郁离枫拔出了“沉渊”宝剑，大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不会是这个该死的家伙说话不算话，要杀老子示威吧？”伊波拉斯的心七上八下地跳动着，双手不由得奋力握成了拳头。他的眼角不时地瞥向方才的石狮子，心想：“要是这家伙敢杀老子，老子就用石狮子砸死他！”
可这也仅仅只是一个想法罢了。真要这么做的话，伊波拉斯直达自己的身体很快就会被扎成马蜂窝。因为就在他握紧拳头的那一刻，他看到，站在罗伊身边的一众警卫，也齐刷刷地按住了腰间佩剑的把手。
“跪下，伊波拉斯！”
郁离枫就站在伊波拉斯面前三步远的地方，严肃的面色和不容置疑的声调令伊波拉斯直感到自己的心在长毛。
已经没有了任何选择的余地了。伊波拉斯很不情愿地弯下了自己的膝盖，适才的勇气彻底泻了个一干二净。他很清楚地明白，即使没有警卫们的帮忙，面前这个栗色长发的“参谋”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他冷肃的眼神，他握剑的姿势，他从容的步态，他自信的精神气，都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贵族所具有的。只有那些经常见血的军人，才能具备这样的气质。
郁离枫扬起“沉渊”，以剑尖分别在其左右肩膀轻点一次，而后将剑锋直接按在伊波拉斯脖子上，高声说道：“我，郁离枫，以郁离家族的名义在这里起誓，迦南人伊波拉斯自此免除奴籍，成为帝国的合法公民。”继而将头一摆，“鲍比！”
鲍比很配合地走上台阶，将腰间的一幅羊皮纸卷递给了伊波拉斯，那是他的奴隶契约。而后再一次掏出腰间的钥匙，解开了伊波拉斯的脚镣。末了，他抓紧伊波拉斯的项圈，一把将它扯为两截。
除了市政厅廊檐下的一干人等，整个广场上的人都惊呆了。尽管在以前，奴隶被解放获得自由早有先例，但那是在竞技场上留下过无数的血汗，或者在战场上多次与死神碰面，立下过不朽功勋才最终获得的。然而眼下的这个伊波拉斯，仅仅只是搬动了一个石狮子就彻底自由了。
伊波拉斯欣喜若狂，几乎就要脱口大叫：“老子自由了，老子自由了！”
他忍不住就要站起身来，甚至迫切地想要围着广场跑上个十几圈，向整个灰木堡宣告自己已经是帝国的合法公民。但是他的脖子才仅仅抬上了一点点，马上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沉渊”的寒芒依旧压在他的后颈，而郁离枫的面孔则冷若冰霜。
“伊波拉斯，尽管你已经成为帝国的合法公民，我还是有几句话要提醒你。帝国公民的自由，都是以不妨碍和危害其他人为前提的。《方尖碑法典》的精神，你必须无条件遵守。若是你敢投靠他国尤其是敌国，你将被判处烙刑；若是你敢触犯皇室，你将被挂在十字架上钉死；若是你敢毁坏公共设施，你将被罚苦役；若是你敢盗窃他人财物，你将被判处赔偿并被处以盗窃财物等价的物产和货币作为罚金，如果你还不起那就用劳动抵债；若是你敢犯下抢劫、谋杀、纵火、强奸以及其他暴力罪行，你将再一次被剥夺公民权，成为其他人的奴隶。你听清楚了没？”
逐字逐句地听下来，伊波拉斯淡紫色的皮肤霎时变得惨白惨白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这帝国公民的日子，貌似比奴隶也强不到哪里去嘛！
“我，我，我有一个请求！”激动之下，伊波拉斯的舌头也开始变得结巴。
郁离枫收剑入鞘：“你讲！”
“我要跟着你！”伊波拉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就要上前抱住郁离枫的左脚。
不想郁离枫抬腿，一个照面将他踢翻了几个跟头，而后是冷得跟冰一样的声音：“我的身边从来都不需要奴隶伺候！”
伊波拉斯起身，适才碰到砾石地面的眼棱被擦破了皮，嫣红的血液一滴滴流将下来，端端看的人触目惊心。
“主人，我不是以奴隶的身份跟随你，而是以自由人的身份跟随你，可以么？不要赶走我！”伊波拉斯的脸，委屈得就像要哭了。
郁离枫直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自己刚刚帮他摆脱了奴隶身份，对方就死皮赖脸地要更换主子。这身体上的奴性被去掉了，但是精神上的奴性，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这个伊波拉斯，看来不是个简单的奴隶。”费米朝着罗伊轻轻耳语。
罗伊嗯了一声：“确实是这样，攀大树的眼光不错。”
“如果将来你能追上我的马，那我就答应你！”郁离枫轻笑一声，继而凛起眉头，“站到一边去！”
“诶！”伊波拉斯害怕再一次激起郁离枫的怒火，重新站入人群，回到鲍比的身边。如今他已经是自由人了，但是鲍比却显然对他感到不屑一顾，恶狠狠地盯了他几眼，这让伊波拉斯瑟缩不已。毕竟，曾经的主人给他的震慑实在是太大了。
“呜……呜……呜……”
节奏鲜明的连续三声响亮的军号自北方大道悠悠传来，广场上陷入了短暂的震动。对于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帝国公民而言，这个声音是很熟稔的。它代表着灰木堡面临着一场敌袭。最多还有一个小时，诺恩蛮族的士兵就会出现在灰木堡的城墙下面。
“请大家安静！”为防止民众的震动因为恐惧变成骚乱，造成还未对敌就自我崩溃的局面，郁离枫决定借助自己的声势稳定民心，“现在才两点多钟，北方的蛮族没有一个小时到不了灰木堡。他们是急行军过来的，到这里之后，一个小时以内，不会立即攻城。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来组织防守。罗镇长，卡军门，你们先带大家上卫墙，给他们发好武器和防具。记住，所有的箭矢都必须严格控制使用，不到确定可以致死致伤的距离，不要拉弓！”
经由罗伊和卡扬引领的军民行动迅速高效。恍若两股洪流，人群有条不紊地分别涌向灰木堡的南北两座城门，列位，领军械，披挂，只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所有攀上墙垣的市民和奴隶全部都严阵以待。帝国边境的居民大多都有着丰富的军事素养，若是换了内陆的民众，恐怕就做不到现在的程度了。
能够作战的一百四十七名官兵被分成了两个部分。卡扬只带领五十名去组织南门的防御，而将主体的军官大部交给了北门这边，因为北门才是抗击对方部队的桥头堡。政府的要员中除了警备司司长瓦列斯，其他人全部负责后勤勤务，以保障各个路线的畅通，保障各类物资能够顺利地送达城墙。
郁离枫绕着城墙环视一周。还好，灰木堡的城墙有七码高，两层楼的水平，宽度只有两码半上下，不适合囤积大量的部队，对于守备而言，压力显得大了些。所幸众多的武装奴隶气势还算昂扬，而改装一新的铁剑、长短矛经过他亲身的检验，使用性能相当不错。
自己在奔腾帝国所有的希望，全部都将寄托在这群“乌合之众”身上了。郁离枫回到北门城楼，凝望远方，内心激流澎湃。
大个子鲍比和伊波拉斯分列左右。这令郁离枫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有这样一幅“哼哈二将”的护卫，自己这个“参谋”才能做得名副其实嘛！
“郁离使君！”
一声娇滴滴的呼喊令郁离枫内心霎时绷紧，最不期望出现的人来了。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前线太过于凶险，绝非你一介弱质女流所能面对。”
看着祁楚玉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上楼，郁离枫直觉得忐忑不安。尽管她的身边有六名身手不凡的护卫，一旦战斗开始，怕是不够塞牙缝的。
“有我在这里的话，野蛮人将集中精力攻击这片区域，其他地方的压力也就减轻了。”祁楚玉淡淡地笑着，看着郁离枫那忧心忡忡的脸，正色说道，“我是女流不假，但我不是弱质。郁离使君，一会你会知道，祁家的七小姐，并不是那种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鸟。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一样能做到。”
“是么？”郁离枫轻轻一笑，“拿起你的剑！”
祁楚玉朝屠尽南使了个眼色。忠诚的侍卫队长虽然内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还是不得不递上自己的佩剑。祁楚玉接过长剑，信手一挥，一道漂亮的剑弧当即呈现在众人的眼前，端端是摇曳生姿。
然而，郁离枫只是轻轻一挥手，就将祁楚玉手中的剑击得飞了出去。
祁楚玉俏丽的脸刹那间就变得惨白。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握紧剑柄，对方的剑锋就来了，这速度与力量，完全不是自己所能抗拒。
“战争，让女人走开！”郁离枫冷冷地丢下七个字，重新站回到城垛旁边。就在遥远的北方道路上，一道黑压压的线条迎面而来。而那战旗上红龙喷吐着的熊熊之火，在灰木堡的众人看来，是那样的猛烈，那样的炽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