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改变自己的一切,守候四年,每天见她一面,便是他最好的精神食粮。他曾想为了她,成为一个有钱的、成功的人,然后永远和她在一起。这比起之前的他,是多么不可信的一个事情,但是最后老张信了。所以当他看着长孙蝶男的父亲,想着他所说过的那些话的时候,他是理解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张知道自己其实和长孙蝶男的父亲一样。爱上一个有夫之妇?这是不正常的。但或许这个世界上,太过于浓烈的爱,都是不正常的。
你并不能否定,那就不是爱。
穆穆倪走出医院,穿过拥挤的人群,搭公交车回家。公交车里没什么人,柏之摩就站在穆穆倪的身边,他看着空空的老弱病残孕座位,看着旁边站着的穆穆倪,他说:“你坐吧。”
穆穆倪有些古怪地看了柏之摩一眼,然后她坐了下去。
一开始不坐她也是怕没心情,懒得再听柏之摩讲些什么。
面对着老张的生命渐渐走到终点,虽然她也开心能了解多一些长孙蝶男的事、老张的事,她已经将他们当成了朋友、亲人。但是如果说没有压抑,那是假的。
柏之摩突然拉住了穆穆倪的手。
穆穆倪愣了一下说:“你的脚有问题了吗?”
“没有。”柏之摩说。
“你不舒服?站不稳?”
“也不是。”
“那怎么……”穆穆倪对柏之摩突然牵她的手,有无尽的疑惑。
“我只是有些害怕。”柏之摩说,“我不知道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我突然想,我妈妈去世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我爸爸好像一直守着她,她应该比老张开心吧。”
穆穆倪撇了撇嘴说:“难得你会想这些啊……”
然后两个人便没了言语。
6.回光返照
老张在讲完他人生的故事的那天,像回光返照一样。即使穆穆倪仍记得,他讲那些事的时候,异常清醒和镇定。但是后来的他,状态却是每况愈下。
这两天下来,老张的情绪十分不稳定,他看着门口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他开始总是自言自语,他说:“我知道长孙蝶男会回来看我的,他就要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柏之摩奇怪地问他说。
“我就是知道,我知道,他就要回来了,他说要回来看我的。”老张躺在病床上,只是重复着这样的话。
听得穆穆倪都不忍心地哭了。
穆穆倪后来也给长孙蝶男打过几次电话,但他都没有回来的意思,照他的说法,他和老张之间,已经两清了。
长孙蝶男即使离开了佛罗伦萨,也依旧没有回来老张的身边,他去了圣托里尼岛。
柏之摩劝说穆穆倪:“你别找他了,他有时候固执起来,比我还固执。”
最近柏之摩似乎懂事了许多,这是让穆穆倪最开心的事。他并不总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多少也还是懂得人间喜怒哀乐的。只是对老张来说,他和长孙蝶男之间,不只是曾有父子一样的感情,还有的是,长孙蝶男是对他的救赎,如果他愿意回来的话。
中午的时候,老张突然让柏之摩和穆穆倪坐得靠近他一些。他说:“你们愿意接受我的遗产吧?就是那个书店。我没剩下什么钱,但是仍想将它们留给我最想给予的人。”
老张的声音微弱得几乎不可闻,像是走到了尽头,仿佛被风一吹就会化为尘土的枯树。
穆穆倪点了点头。
老张又从口袋里拿出了项链和戒指,他分给了穆穆倪和柏之摩,说:“这些是你的,这些是给你的。还有,长孙蝶男的那份,帮我拿给他。”
穆穆倪刚想说点什么,老张又抢着开口说:“不要拒绝我,它们被拒绝太多次了,不要让一个老头,带着送不出去的礼物去天堂,真的。”老张说着眼泪就掉了出来,他十分明白,自己的生命,确实是走到尽头了。
穆穆倪紧皱着眉,咬着唇,憋着哭泣,她哽咽地点头,她能明白那种苦楚。送不出去的礼物,是这个世上最难以言说的事情。
事实上,今天的老张变得比平时清醒一些了。
前两天他一直在昏睡,一直在呓语。
而做完一切之后,老张又看着门口,他盯着那门口说:“他就要回来了,他要回来看我了。”
“他不会回来了。”穆穆倪第一次这样说,她忍着心痛,但她想要让老张明白这个事实,或许她希望他能支撑得久一些。
老张却笑了,他说:“他会回来的,他就要回来了,他说要回来看我的。”
穆穆倪和柏之摩却盯着老张病床旁的仪器,那里显示着,他的生命迹象,越来越弱。
然后。
消失了。
7.孤单爱琴海
长孙蝶男在圣托里尼岛,见识过但丁、伽利略、马基雅维利、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之后,他到了柏拉图笔下的自由之地。
长孙蝶男坐在圣托里尼的崖壁上,眺望着爱琴海。
他看着漫无边际的海,看着岛边游过的数量庞大的、亲密的鱼儿。
谢丁一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她依偎着他的肩膀,问他说:“其实你早已不恨老张了吧?其实……谁都不恨了吧?”
他点了点头。
他确实不恨了,他的外婆?他的妈妈?亏欠他的童年?其实他早就不恨什么了。他的父亲?其实也没有太多可以恨的点,早已过去了。他现在有自己的生活。有穆穆倪,有柏之摩,校长那老头,其实也可以算半个他挂念的人。
“可是你还是不愿意回去见他。”谢丁一看着他说,她的眼睛里挂满了哀伤。
长孙蝶男额头的头发,被海风吹起来,露出那个卑贱如烙印般的X。那是他父亲给他的伤痕,为了拿走他母亲赐予他的样貌。
“所以,其实你还是在恨吧。”谢丁一看着他轻轻地说着,她的眼泪从脸庞滚了下来。
长孙蝶男伸手去接那滴泪,却看着那眼泪穿过他的手掌,滴落石崖,什么痕迹都没。
是的,他还在恨,呼啸过那么多日月,哭泣过那么多山水,他还在恨着,某个谁谁。
长孙蝶男不知道恨着的那是谁,那谁在他的心里只是一个轮廓,他的相貌只是一团阴影。
如果非要给那谁一个名字。
那大概是“命运”。
长孙蝶男不恨谁,但他还依然在恨自己的命运。他还是从前那个他,他还是渴望能变成世界上任何一个不是他自己的人,从头再来。不要被这噩梦一般的命运纠缠着,不要失去自己的童年,不要不被亲人怜爱。
可是今天,他在这里,看着海里的那些游鱼。
长孙蝶男突然想到,他十岁的一天,老张突然来找他。他将长孙蝶男带去了一个宠物市场。
长孙蝶男问老张为什么带他来这里,老张笑着对他说:“你知道吗?我们镇上的规矩,孩子十岁生日的时候,爸爸都会带他去买一个宠物,为了培养他的未来,还有让他懂得责任,懂得照顾人。因为你爸不在,所以我就带你来买啦!”
“今天是我生日?”
“嗯,我问你妈的,花了我好多心思,旁敲侧击的,她才肯说。我厉害吧?你这么多年都没问出来的。”老张牵着他的手,大笑着说。
十岁的长孙蝶男指着水族馆里的乌龟说:“我要那个。”
老张愣了一下,随即他马上大笑了起来,他拍了一下长孙蝶男的脑袋说:“要什么乌龟!不吉利啊,靠!乌龟是老头的,老头才要乌龟,才要缩在壳里,才要想着活得更久,才无力改变,自怜自艾。你选那个!”
老张给长孙蝶男挑了几条鱼,顺便还买了一个鱼缸。
长孙蝶男捧着鱼缸走出水族馆的时候,老张笑着说:“小孩子要这个才好,要活泼地、快乐地、自由地活着。”
“嗯。”长孙蝶男说,“乌龟是你的,你才是乌龟。”
老张愣了一下,说:“你这混账还拐着弯骂我啊……”
而今长孙蝶男就站在岛边,看着脚下,那一群又一群游过的鱼。
他在想,自己是否还恨着谁,或者是不是也有想着谁?
后来他想着自己,即使收养了那么多的流浪猫狗,他所想要的责任和成长,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