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相视一笑,文德擦干净挂钟后,又把挂钟翻了过来,抽出上弦用的钥匙给挂钟上起弦来。这时,我注意到挂钟的后盖上有一行字母。
我说:“还真是个洋货,是老毛子的吗?”
文德得意地说:“不懂了吧,这钟一看就知道是德国货。”
上弦的声音一点点紧凑起来,直到完全上满。文德又照着自己手表上显示的时间调整了一下挂钟上的时间。然后,办公室墙上原来的那个老掉牙的国产挂钟就被文德取了下来,换上了意外淘来的德国货。
不得不说,这个德国货还真是制作精美。整体呈J字形,铜马顶装饰,水纹状的外壳,白陶瓷的钟盘和钟摆,打点声清脆悦耳,挂在办公室里既气派又大方。果然是个好东西,也难怪能值五块大洋,只不过在心里我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8月27日黄河街粮站的发粮,局里让文德一个人去例行公事。不出意外,在晚上结账的时候,第六张假粮票又出现了。一样的过程,一样的结果,一样的没有实质性的线索。不论是我们还是粮站的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除了一筹莫展,大家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德国货在我们办公室的墙上四平八稳地度过了第一个上弦周期,没表现出任何的异常。但是很快,它就让我们见识到了它的厉害。
一天下午,刘汉中带着办公室其他人去处理案子,剩下我和文德两个人百无聊赖地扯着闲篇。无意中,我瞥了一眼墙上的德国货,发现上面的指针指向下午2∶00的位置,可是刚才整点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两声清脆的敲钟声了,现在怎么还是2∶00?我又和文德对了一下手表上的时间,确定德国货已经停摆无疑。弦是刚刚上过不久的,现在却停了意味着什么呢?我和文德心里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只不过谁都没明说出来。就这样,我们俩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个多小时。下午4∶00刚过,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传来了一个令我和文德目瞪口呆的消息:刘汉中死了,死亡时间是下午2∶00。
刘汉中是在处理一起斗殴案子时因公殉职的,我和文德都想不通这其中的隐密,只是都彻底相信了这个德国货确实能记录人的死亡时间。不管是对它钟爱有加的主人,还是像刘汉中这样无关的人,但凡是活动在德国货周围的人有死亡,它就会停摆。
刘汉中的离去让我和文德难过了好几天,我们谁都没再去碰墙上的德国货,上面的时间一直停留在2∶00的地方。
我记得那天是9月5日,上午文德一到办公室就把德国货从墙上取了下来。我问他缘由,他告诉我说联系到一位“能人”,准备下班后把德国货拿过去给“能人”看看。
我问文德:“你的意思是,你要一个人带着挂钟去找那个‘半仙’?”
文德“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不知道文德哪来的那么大胆子,直觉告诉我,文德一个人拿着德国货很不安全。我很想跟他一起去,却没有那个胆量,只能暗暗地在心里为他捏上一把汗。事实证明我的这个直觉是非常准确的。
那天下班后,文德手里拎着德国货刚走到局门口就看见了骑在凤凰“坐骑”上的黄洪涛。那天又是黄洪涛的夜班,他想让文德陪他一起值班。文德心里并不太愿意陪黄洪涛值班,而且还要去那个“能人”家里,遂婉拒了黄洪涛的请求。黄洪涛却不肯轻易放过文德,他告诉文德,家里已经为他又安排了一份工作,这个夜班将是他在黄河街粮站最后的一个夜班,让文德无论如何要陪他一起熬过这最后一关。
拗不过黄洪涛的苦苦哀求,文德最终同意陪黄洪涛值班。文德告诉黄洪涛要先去一趟那位“能人”位于凌水镇的家里,黄洪涛借口说天色已晚路又太远,提议文德第二天再去,文德琢磨了一下就答应了。
文德的人生轨迹就是这样被改变的。
两个人随后来到了位于天津街上的四川饭店,还是黄洪涛请客,他依旧点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酒过三旬菜过五味之后,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话题还是离不开那几张假粮票,只不过,因为马上要离开粮站的缘故,黄洪涛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黄洪涛自顾自地说道:“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再不换单位就要疯了。每天夜里我都会梦到我诬陷丁慧丽时,她当众大哭的场景,还有粮库里的脚步声,那些没有头的死老鼠。这些挥之不去的梦魇天天折磨着我,扼杀着我的脑神经,我都要魔怔了。”
文德说:“这些马上就要成为历史了,别去想了。咱们说点别的吧,你家老爷子又给你弄到哪个‘衙门’了?”
黄洪涛答道:“区供销社。”
又是一个好单位,有背景就是好,想换到哪儿就换到哪儿。文德在心里暗自感慨了一下,脸上却没露声色。
“一直没腾出空来问你,你拿个挂钟干什么?”
黄洪涛总算是把话题转移到文德放在凳子上的德国货上了。
文德说:“前段时间意外弄到的一件古董。”
文德一直没告诉黄洪涛自己去过丁慧丽家的事,他也没打算告诉黄洪涛德国货的事,黄洪涛自然一无所知。
一听说是古董,黄洪涛也兴奋起来,貌似专家一样把德国货拿了起来仔细端详着。
看到钟停了,黄洪涛诧异道:“停了,不会是个坏钟吧?”
文德笑而不语,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就在这个当口,黄洪涛信手拿出别在钟底的铜钥匙给德国货上起弦来。听到弦声,文德下意识地伸手去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德国货清脆的走钟声音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
黄洪涛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原来是好用的啊。不错,不错,老同学卖给我吧。”
文德不觉有些恼火,在他眼里德国货重新走钟可不是好兆头。他板着脸一把夺过了德国货,重新放回到凳子上,没好气地说道:“不卖。”
黄洪涛愣了一下,旋即指着文德的鼻子讪笑道:“还是没改掉小心眼的毛病哈。”
文德没心情和黄洪涛开玩笑,拿起还剩个瓶底的白酒瓶子放到黄洪涛跟前,催促他快点喝完。
又过了一会儿,两人终于吃饱喝足,起身准备结账走人。文德伸手去拿德国货,看到的一幕却让其呆若木鸡。德国货上显示的时间是7∶00,和实际时间分秒不差。可是,黄洪涛刚刚只是上了弦并没有对表调整时间,德国货的起步时间应该是2∶00,不可能和现实同步的。没有死亡,没有血腥,更没有鬼魅。可文德觉得眼前看到的情景比之前的那些都要毛骨悚然。原以为德国货只是一个能记录人死亡时间的挂钟,现在看来它本身就是一个很凶险的物件。文德还在愣神儿,黄洪涛那边已经结完账回来了。
黄洪涛说:“发什么呆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文德没搭腔,拿起德国货和黄洪涛一起向外走。出了饭店门,文德没有和黄洪涛去取自行车,而是径自走到一处僻静的墙根下,黄洪涛紧随其后,想看看文德到底要干什么。只见文德高高地举起德国货狠狠地摔到地上,又重重地踩上两脚,精美的德国货很快就散了架。
黄洪涛不明所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文德向黄洪涛道出了德国货的秘密,最后,两个人逃似的离开了。
虽说已到9月,秋老虎却仍然发着余威。晚上10∶00,值班室里异常闷热,文德和黄洪涛穿着短裤,光着膀子,还是热得心烦意乱,一起准备到大街上透透气。黄洪涛开粮站大门的时候却怎么也推不开,文德帮忙使劲推也一样,好像门被什么东西在外面给顶住了。两人对视了一下后,一起向大门撞去,门被撞开了。可是,他们并没看到有什么重物,只看到一个人影飞似的向远处奔去。
职业敏感让文德迅速追了上去,黄洪涛也不甘落后紧紧地跟在文德后面。那个人影在巷子间七拐八拐的,很快,平时疏于锻炼的黄洪涛就被甩没了影,但训练有素的文德却没有被甩掉,他和那个人影的距离在不断缩短。文德清楚地看到,那个人影个子不高,脑后有一个发球,右胳膊上挎着一个大袋子,从装扮和身段看应当是一个女人。只是看不到正面,不知道大概的年纪。
两个人的距离在进一步接近,几乎伸手可触,文德试着伸了几次手却总是差之毫厘。那个女人不仅体力出奇的好,还能控制和文德之间的距离,总是处在离文德不远却又够不着的地方,很有些挑衅的意味,文德干着急却无能为力。
晚上安静的大街上,早就没了乘凉的人。只有两个人在无声地追逐着,不对,说无声是不准确的。文德的呼吸节奏在逐渐加快,大口大口的喘息声越来越响,他的体力有些不支了。不过,空气中只有文德一个人的喘息声。没错,只有一个人,前面的那个女人似乎根本不用呼吸,一直没发出任何声响。意识到这个问题,文德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乱了套,不觉有些分神。也是体力到了极限,他一下子摔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转过一个弯,拐进一条小巷,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女人右胳膊上挎着的那个大袋子掉在了转弯处。
文德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想好好歇一歇。他躺在地上,肚皮剧烈地起伏着,身上汗流如雨把地面都洇湿了。过了一会儿,文德缓缓爬了起来,走到转弯处打算拿起那个大袋子。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文德先是很随意地单手去提那个袋子,竟然没有提动。文德这才认真起来,换成双手用尽力气来了个旱地拔葱,袋子还是纹丝不动。文德彻底懵了,这个重量绝不是一个女人能拎起来的,要知道刚刚那个女人可是挎着大袋子还健步如飞的,她一定是一个非人类。
文德拿不起来袋子,只好把它打开了。首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叠黄表纸,下面是一块正方形的大石头。又是不吉利的东西,文德再一次落荒而逃。回到值班室后,文德已是精疲力尽,他不想说太多的话,信口敷衍了一下黄洪涛的追问,洗了洗身子后就躺到床上去了。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既然无法理出头绪,那就什么也不去想。
过度的疲劳让文德很快睡去,黄洪涛也想赶紧结束最后一个夜班,在文德身边躺下后没多久的时间就睡着了。他们还是没有关灯,在这个燥热的夜晚,两个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之前粮库里的那个脚步声并没有响起。
过了不知多久,文德被一声重重的开门声吵醒。但意识还是朦胧的,随手一摸,旁边没人,以为黄洪涛可能是起夜去了,文德没太在意,继续睡觉。模模糊糊的,文德觉得影影绰绰的有一个人影总在眼前晃悠,一睁眼却什么都没有。
这么长时间了,黄洪涛怎么还没回来?想到这儿,文德睡意全无。就在这时,从粮库传来几声巨响。文德一骨碌爬了起来,这才发现粮库的门是开着的。
文德喊了几声“洪涛”,没得到回应。下床穿上鞋后,文德走到粮库门口向里面张望。借助值班室那微弱的灯光,文德看到里面视线可及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黄洪涛在粮库里面吗?那几声巨响又是什么?要想搞清楚这些只能进到粮库里,打定主意后文德悄无声息地走进粮库,说不紧张是假的,他浑身都在不停地哆嗦着。
“洪涛,你在里面吗?”文德提高了嗓门,用来壮胆儿。
空旷的粮库里回荡着“吗”字的回音,依然没有任何回应。文德一步步向纵深走去,他极力想让自己从容一点,但有些东西不是人为能控制的。值班室灯光能辐射的范围是非常有限的,很快凭借肉眼就什么都看不清了。文德不得不停住脚步,有点进退唯谷。突然,文德看到远处有一束光直通顶棚,心脏不自觉地在胸腔里跃动了一下。
文德慢慢地向那道光束靠近,心跳也越来越快,离着还有一个身位的距离时,文德的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直接向那道光束扑倒过去。
文德感到自己倒在了沙袋上,硬硬地硌在身上特别难受。那束光也被文德的头给撞歪了,变成了冲着斜下方的方向。顺着那束光,文德看到了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头颅是属于黄洪涛的,那束光是黄洪涛巡夜时一贯拿的那只大手电筒。黄洪涛被一个粮垛上掉下来的几大麻袋粮食砸死了,他终究还是没躲过这一劫。
四天后,一代伟人陨落,史无前例的悲痛过后,苦难的岁月也随即结束。我们局迎来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调整,假粮票这个案子成了无头公案,被贴上了时代的标签封存在档案袋里。
“钟老讲的这个案子不是故事却胜似故事。”快人快言的小杜先开口评论道。
我接过话头:“而且结尾意味深长,很有嚼头。”
我用赞许的目光看着钟浩权,他的表情极不自然,眼神躲躲闪闪的。
小高问道:“黄洪涛为什么要一个人进入粮库呢?”
钟浩权笑道:“呵呵,这个只有天知道了。”
我把目光移向大家伙儿:“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黄洪涛选择了逃避,这怎么可能解决问题呢?做错了,就该尽最大的努力去弥补,同时也是在救赎自己的灵魂。”
我话锋一转:“今天咱们讲的这几个故事说的都是上世纪发生的事,我觉得有些沉重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讲一些轻松一点、现代一点的故事呢?像小高刚才讲的那个单相思的故事就不错。”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小杜说:“这类故事是小高的强项,咱们还是让他来讲吧。”
我和钟浩权异口同声道:“好啊。”
小高见状也没再推托,直接说道:“那好,我就再讲一个,还是有关爱情的。故事发生在2007年9月到2008年9月这一年间,女主人公的名字叫吴凡,那年正上高二,下半学期开学第一天,吴凡所在班级新转来一个叫程栋的男生。他给吴凡的第一印象不是太好,个子不高,长了一张长长的马脸,眼睛比孙红雷还小,一笑起来嘴还有点歪,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痞气。吴凡不曾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程栋,会带给她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