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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8)

正在这时,谭功达右侧的一个掉光了牙齿的老者突然端起酒杯,颤巍巍地站起来,向他敬酒。谭功达忙不迭地扶了他一把,自己也站了起来,不免与他攀谈几句,互道寒温。等到他重新坐下,忽然发现小韶已经不见了踪影。尽管满桌的人跟着一个个向他敬酒,一位年轻的少妇还不时地往他碗里夹菜,可谭功达心里仍然不是滋味。在勉强喝了几杯闷酒之后,虽说年夜饭才刚刚开始,谭功达推说身体不舒服,辞别了众人,道过了新年祝福,一个人出了食堂,踏着冻雪,往向阳旅社走去。他不知道小韶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她的眉头皱得那么紧,眼睛亮闪闪的,似有泪光闪烁。心里觉得有点放心不下,却也无可奈何。

驼背八斤没有去食堂吃年夜饭。他养的老母猪恰巧在前天夜里生出了一窝小猪,说不定此刻他正在照顾那些小猪仔呢!

厨房和会客厅里漆黑一片,可是八斤的卧室却亮着灯。灯光透过纸糊的窗格照亮了西窗下的一把扫帚和两只粪桶。他远远地看到屋里人影晃动,并且传来了高声谈笑的声音。也许他的家人正在陪他一起过年吧。可奇怪的是,当谭功达走到窗下,屋里的谈笑忽然停止了,只有收音机里正在播送的八点钟的新闻提要:蒙古部长会议主席泽登巴尔访问中国;《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列宁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

谭功达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开了灯,暗暗吃了一惊。在他的桌上,搁着一只精致的水果篮,篮子里装满了红通通的国光苹果,还有一袋炒熟的花生,一小袋水果糖。这大概是公社特地给他准备的新年礼物。篮子旁边搁着一条牡丹牌香烟。即便在梅城当县长的时候,谭功达也很少能够抽到牡丹烟。有一年,钱大钧不知从哪里替他搞来了一包牡丹烟过年,他也只是在抽了一整包又苦又辣的“光荣牌”之后,才取出一支“牡丹”染染嘴。仅此一点,就可以看出花家舍的经济实力和富裕程度。

篮子里一包核桃仁的下面,有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谭功达打开它,发现里面是一封写给他本人的新年贺信。在这封信的开头,照例是一段毛主席语录: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他觉得这段语录并非是随手抄录的,写信人经过了精心的挑选,用在给他的贺年信中,显得特别贴切。接下来,写信人代表公社,感谢他九个月来远离家乡,为花家舍人民公社的建设所付出的辛劳;感谢他为花家舍一千六百多位百姓所带来的深厚的阶级情谊;期待他继续当好人民的巡视员,对花家舍多多批评指教;为花家舍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继续贡献自己的力量。虽说都是一些套话,可是在这个特别的夜晚——尤其是信件是用蘸水的钢笔写成的,并非冷冰冰的印刷品,还是让谭功达感到了一丝温暖。在这封信件的末尾,出现了这样一行小字:

亲爱的巡视员同志,通过与您的朝夕相处,我们发现您常咳嗽,烟抽得很凶。尽管抽烟不算是一种坏习惯,可抽多了毕竟对身体不利,能不能请您少抽一点呢?

这封信的字迹遒劲有力,有好几处使用了繁体,似乎是出自一个年长的文书之手。而从信件的末尾的语调来看,又透出一股女性的细致入微的体贴。他想像着写信人的容貌(当然不可能是小韶),谭功达的心中涨满了感激的潮水。他忽然悟到,郭从年常年闭门不出看似古怪的行为,其实是很有远见的。他感觉到,给他写信的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个人,而是他朝思暮想,试图在梅城建立的人民公社时,泪水差一点夺眶而出。没有人能真正看得见公社,而公社却无处不在。他来到花家舍的这段日子,出于某种见不得人的强烈的嫉妒心,也是出于自己在梅城失败的愤恨,他似乎一心要找出花家舍现有体制中的种种弊端,以自我安慰,可不幸的是,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努力几乎都失败了。

午夜时,谭功达被“嗵嗵”的礼炮声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没有脱鞋,双脚都被冻僵了。他头痛欲裂,焦渴难忍,伸手抓过桌上的热水瓶摇了摇,早已空了。礼花炮弹一朵朵冲向阴晦的天空,把花家舍照得如同白昼。在天空绽放的伞形礼花播撒出纷纷下坠的流星,还能听到“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借着礼花的光亮,他能看见打谷场上孩子们兴奋而迷惑的脸。

谭功达打开门,看见楼下隐隐约约还亮着灯光。驼背八斤似乎还没有睡。他抓起茶杯,从楼上下来,打算到八斤那儿讨点开水来泡茶。

驼背八斤的门虚掩着。门缝中泄出的一缕灯光折射在楼梯口的一只大花猫上。谭功达轻轻地推开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第一次进入驼背八斤的卧室,就碰见主人不在,谭功达的心里有一点忐忑不安。屋子里凌乱不堪,堆满了杂物,一张木桌摆在屋子中央,四面都有条凳,满地都是烟蒂。桌子上摆满了茶杯,谭功达数了数,一共七个,似乎是来拜年的客人所用的。有几只茶杯还冒着热气,说明客人刚刚离去不久。驼背八斤这会儿也许是去送客了,也有可能到屋外观看礼花表演去了。

那张单人床倒是被收拾得非常整齐,一尘不染,只是枕套有点脏,油腻腻的。谭功达抓过水瓶,正要倒水,无意中看见床上的枕边搁着一本打开的书。他想起八斤一有空闲几乎是手不释卷的样子,不免就有几分好奇,他将茶杯放下,坐在床头,抓过书来,细细翻看。

这本书的出版年代想必十分久远,随手一翻,书页就像散了架似的,露出了里边的根根丝线。封面和开头的几页都已散失,只是从磨得起了皮的书脊上还能看清《天方夜谭》这几个字。这个拉里邋遢的驼背老头,居然对这种书还能读得津津有味,这本身就有点近乎天方夜谭了。谭功达笑了笑,摇了摇头。这老头,真的还挺有意思的。在夹着一枚书签(那是用纸扇的扇骨做成的)的第368页,驼背八斤在书中的这样一句话旁边划了一道竖杠:

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能打开那扇门,千万不能。

谭功达看见书页的两边和页边的空白处写满了密密的批注,那些字迹十分潦草,简直就像大夫开出的药方似的,难以辨认。主人不在的时候,随便翻看人家的东西,是不太礼貌的行为,更何况八斤随时都有可能推门进来……想到这儿,谭功达慌乱地合上书,仍按原来的样子在枕边放好,随后就离开了他的卧室,带上门,上楼去了。

花家舍的礼炮已经放完了,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硫磺味。漆黑一团的花家舍此刻已经是一片死寂。他似乎听小韶说过,出于安全考虑和移风易俗的需要,花家舍严格禁止私人燃放鞭炮。

他在桌边坐了会儿,忽然想起自己刚才上楼时把茶杯忘在八斤的卧室了,就打算下楼去取。他刚刚打开门,就看见驼背八斤正站在门外的黑暗中,向他无声地微笑。

“谭同志,你把茶杯忘在我那儿了。是不是吃年夜饭时多喝了酒?”八斤把他那只有尼龙护套的玻璃杯递给谭功达,“我自作主张地在你的杯子里放了几朵金银花,这东西最能解酒,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8

中午离开小纪的时候,天还好好的,可不一会儿就落起雪来。东北风刮得也紧,扯帛裂絮,很快路上就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我真后悔从小纪离开,一个人在雪地里走着,四周看不到一个人。不知过了多久,天就黑下来了。我在一个埋死人的坟堆里迷了路,又冷又饿,两眼冒着金星,像有无数萤火虫在眼前飞来飞去。渐渐地,我就没有力气往前走了,坐在坟堆中,一个人哭了起来。可到了后来,就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难道我今天晚上就要死在荒郊野外?像条野狗似的,冻死在这个乱葬冈上吗?哭了半天,还得强撑着站起来往前走。路上黑洞洞的,并不见一座村舍。大雪把一切都抹平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终于看见远远的地方有一丝微弱的光透出来,疑心是座村庄,心里有了盼头,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灯光走去,可是你往前走,那灯也往前走,仿佛永远走不到跟前。好不容易到了近处一看,哪里是什么村庄,原来是运河中停着的一只小船!借着那片微弱的灯光,我才知道雪下得有多大。

我朝船家喊了几声,可是张开嘴,嗓子是哑的,发不出什么声音来。最后只得朝那条船胡乱地挥手。正好船家的一个姑娘到河里来打水,那姑娘站在船头,端详了我半天,这才把船摇到岸边,放下了跳板。到了船上,仿佛是担心她会拒绝我向她借宿,我蛮横无理地对她说:

“无论如何,我都要在这里住一宿。”

那姑娘穿着一件红色的绒线衣,眼神有点发飘,对我笑道:“那就住下呗。”

她扶着我,揭开厚帘,进了船舱。舱里生着炭火,暖融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双手抱着肩膀,坐在炉子边发抖。奇怪的是,那个姑娘也像我一样,一刻不停地簌簌发抖,而且抖得比我还厉害。我就问她:“你是在取笑我吗?我发抖是因为冷,你在那儿乱抖做什么?”

那姑娘笑了笑,平静地对我说:“我有病。不论是什么时候,我都会发抖的。”

我问她得了什么病,她只是摇头叹气。这姑娘不怎么爱说话,对我的来历没有任何好奇心,也不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她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给我热了饭,然后坐在一边,抖抖索索地看着我吃。我发现她的绒线衣袖口都磨破了,挂下一绺线头来。她的右耳边还长了一块赘肉。这是一个心底纯良的姑娘。

现在,我躺在被窝里给你写信。我和那位姑娘抵足而眠,船舱里很暖和,只是被子有点潮。四周静极了。我没有问她的名字。小油灯的火苗扑哧哧地闪着,可雪片落到运河里,船上,全没有一点声响。

姚佩佩的来信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在信中描述过的那个船家姑娘,自己似乎在哪见过,可到底在哪儿,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是错觉,也许是在梦中。他觉得自己的记性就像一盘点完的蚊烟香,看上去还完好如初,可实际上早已成了一团灰烬。

这封信写于大雪飘飞的冬天,可到他手中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底了。这封信在途中走了整整一个月。现在早已开了春,天气也渐渐地暖和了。或许是邮局在春节期间因员工放假而造成信件积压,也有可能是****办的老徐回家过年,未能及时收转……另外,给他送来这封信的并不是小韶,而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男孩。

这个男孩长得白白嫩嫩的,有些害羞。谭功达对他说,以前都是小韶给他送信来,这回怎么换人了?那男孩腼腆地笑了笑,没有多说话。谭功达又问他最近又没有见到小韶,小男孩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道:“以前邮局不知道我们村来了一位巡视员,不知道您的住址,现在知道了,就用不着麻烦小韶了。”这孩子别看人小,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可谭功达还是为小韶感到担心。他曾特地去看了一次《白毛女》的演出,原来小韶所饰演的那个角色也已经换了人。

六天之后,谭功达一连收到了姚佩佩的两封信,信是从丁沟邮局发出的,一看到邮戳上“丁沟”两个字,谭功达心里吓了一跳。

我现在是在公路边的一个蜂房里给你写信。谭功达躺在床上,只看了这一句,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就用铅笔在地图上找到丁沟的位置,在那儿画了一个五角星。像是久违了似的,他终于看见了她的踪迹。天哪,你居然在这儿!我现在是在公路边一个废弃不用的油毡房里给你写信,白天出去乞讨,晚上仍到这里落脚。我不知道自己如今来到了什么地方,也懒得去管它。反正只要有路,往前走就是了,管它走到哪里?糊涂,糊涂!你可真糊涂!你******是找死啊!你现在的位置是在丁沟,丁沟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再往前走,用不了三四天,就到了梅城了。太危险了,赶紧掉头往北走,或者往西,不能再往南走了!怎么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呢?昨天,在乞讨的路上,经过一个集市,市场上有一个旧书摊,看到一本书,想到可能对你有用,打算替你买下来,可凑上所有的钱,只够得上书价的一半。最后,那卖书的也不耐烦了,按半价三毛七分钱卖给了我。你现在是不是恢复工作了?或者仍在赋闲?念念。佩佩。三月六日。谭功达赶紧拆开另一个信封,把那本书抽出来一看,原来是《沼气的构造与使用》。即便到了穷途末路,佩佩仍然严格地遵守通信条例,将信件和印刷品分开来寄,这让谭功达在敬佩之余,也深感痛惜。佩佩,佩佩,假如时光真的可以倒转……

看着这封信,谭功达站在地图前,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就好像他说的每一句话佩佩都能听见。

丁沟这个地方,谭功达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有名的俗称“锅底”的地形:遍地水泽,港汊纵横。二十多年前,他还在打游击的时候,曾在那儿驻扎过七个月。他记得有一天傍晚,他率领十七八个游击队员,从丁沟的芦苇荡突围。他们以急行军的速度,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到了梅城脚下。如果姚佩佩沿着公路继续往南走,用不了多久,就能抵达三河镇,而三河镇与梅城差不多可以隔江相望了……

考虑到全县境内到处都张贴着捉拿她的通缉令,说不定她一旦进入梅城县境,就会立刻被人认出来。佩佩呀佩佩,你这是怎么搞的么!你这是自投罗网呀!

在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中,谭功达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的。窗前的那丛金银花已经长出了新枝,而通往花家舍的那条栈桥,也早已拆除。为了方便施工,填湖的农民在湖底新筑了一条临时道路,现在路上已经长满了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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