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老爷。”颜佑甫转身要走,又被林墨斋叫了回来:
“我告诉你,不许玩花样,关黑房就是关黑房,不许给她点灯,不许添家什,不许送零嘴儿,不许任何人去探,若被我发现了,仔细着!”
“是是是。”颜佑甫的一点儿小心思全被林墨斋窥破,不由得出了一头微汗,连声答应着,退了出去。
“五姑娘关几天了?”
“回姨奶奶,五天了。”
“老爷还没有放出来的意思?”
“听说快了。五姑娘学期要结束了,还得回去考试呢。”
二姨娘斜躺在烟榻上,恨恨地抚着自己的脸颊:“还考什么试,这洋书念得,越来越不像个人样儿。搁我说,就该关上整个夏天,一股脑儿闷死在省身房里。”又转头叮嘱小丫环:“什么时候放出来,仔细打听着,得着消息赶紧告儿我。”
“是,姨奶奶。”
二姨娘轻轻笑了:
“一个星期的黑房。等她爬出来时候,我得在门口迎迎。”
林府后花园西南角,夹了一道小小的窄巷,尽头就是省身房。
这是个彻底的黑房,贴墙而建,完全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合得紧紧的门,锁上之后,里头伸手不见五指。它离所有住人的院子都很远,整天就是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附近花园里的虫鸣声,更增几分凄凉。因为是惩戒之地,里头陈设也极简单,连炕都没有,只在地上铺了一领草席。门上有个小活板,每天两次,放进水和馒头。屋子角落有个便桶,散发着年久积存的恶臭。
樱草真没想到,自己家里,还有这么个类似监狱的地方。头天被关进来的时候,四顾一望,目瞪口呆,缩在草席一角,颇掉了几滴委屈的眼泪。谁知道,白天还算比较好过了,到了晚上,更加可怕,屋子笼罩着满满的阴气,凉得直刺到骨头缝里。颜佑甫没有完全听从老爷的话,硬给她多预备了一床被子,樱草把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还是抵不住那股子彻骨的凉意。屋外,花园里各种草虫,陆续鸣叫起来,时而夹杂几声恻恻的鸟鸣,在这寂静的寒夜里,鬼哭一般,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儿:
“咶!咶咶!”
屋里阴森森的,眼前一团团黑影白影,在空中飞。
樱草闭起眼睛,捂着脸,将头深深埋在被子里。
靠阴森的黑暗来逼人悔悟,这是哪位祖上想出来的高招?林家的家规,有些真是匪夷所思。上百年来,这里到底关过多少人?没人说得出准数,不过大家都知道,这里头有人疯过,有人死过,几乎所有人放出来之后,一提起省身房,都不自禁地打哆嗦。从这点上来讲,倒也是个惩戒有效的法子。
樱草不要疯,不要死,不要打哆嗦。樱草不怕。樱草努力地想着,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系在脖子上的小牌牌。小牌牌被她的手焐得温热。整个身心里,唯一的一点儿温热。
这点儿温热帮着她,渐渐沉淀下来,面对这片阴森的黑暗,一道道思绪在脑海中回旋。所谓惩戒,有没有道理呢?依樱草看来,完全就是黑白颠倒。就算应该有这种地方,这种方式,应该被关进来的也是二哥、二姨娘。樱草犯了什么错?打人当然不对,但是,二姨娘先动手的。虽说她是长辈,但是长辈做成她那样,没一点儿值得尊重。民国了,全中国讲的都是“德先生与赛先生”——民主与科学!只有林家,还生活在黑暗的旧世界里。“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终有一日,樱草要打破这片黑暗,彻底冲到光明的新世界去!
黑暗,没那么可怕了,小小心灵里,倔强战胜了委屈。樱草使劲抹干眼泪,用手指梳好头发,嘴角照常地翘起来,对自己笑。困了,裹紧被子,睡得呼呼响;醒了,在狭窄的地面上踱步散心,小心地不碰到角落的便桶。暑假将至,都快大考了,却被家里关了黑房,学校里还有哪位同学能遇到这样的事儿吗?樱草瞪着眼前的黑暗,啼笑皆非地想。她在脑子里反复温习着待考的功课,反正四下无人,索性大声背诵出来: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不知过了多少天,反正有那么一个晚上,樱草缩在被子里,手指在空中虚画,正温习着几个数学公式,忽然,屋外起了一阵阴风吹袭般的怪响:
“呜……呜……”
樱草激灵一下,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这不是虫鸣,不是鸟叫,更不是真正风吹的声音,是什么,莫非真有传说中的鬼怪吗?她恐惧地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樱……草……樱……草……”
樱草惊住了。呆了片刻,渐渐皱起了眉头。
会叫名字的鬼魂?
“我是……沈妈……我……死得惨呀……”
屋外的声音忽近忽远,忽低沉忽凄厉,忽哭忽笑,难听得叫人心麻。忽然,一声尖叫,给所有怪声画了句号:
“哎哟!”
随即传来颜佑甫温和的声音:“哟,是二爷。抱歉,对不住,我以为见鬼了呢。踹疼了没?您这干吗呢,大半夜的拱草棵儿里。”
“我,我拉屎!”
“啧啧,睡迷了?院子里有茅房呀。”
“你管不着。”林郁苍沮丧地咒骂了几句。一片窸窸窣窣,踩着草地跑远了。
静了片刻,颜佑甫走到门边来,轻声说:“姑娘,您还好吧?吓着了没?”
樱草噗嗤一声笑了:“颜大爷您费心。瞧我哥这能色,跟个五岁小孩儿差不离。”
颜佑甫宽慰地叹口气:
“您没事就好。明儿我再去跟老爷说说,求他放您出来。姑娘,您听我一句劝:回头他要是叫您赔个不是,您别太硬着来。老爷身子也不太好了,气性又大,万一闹得太僵,自家人伤了自家人,不值当。毕竟是亲爹呀,您世上也就这一个亲人了。”
樱草眼圈一红:“多谢颜大爷,我记下了。”
“那我走啦,可别说我来过。姑娘好睡。”
“颜大爷慢走。”
第二天,风闻关了一星期的五姑娘要放出来了,二姨娘紧着梳妆打扮,收拾得精精神神儿的,召了一大群丫环老妈子簇拥着,风光气派地来到省身房。省身房的门扇,关得铁紧,门上铁锁,几天没动过,落了薄薄一层灰。颜佑甫去开门时,二姨娘咳了一声,用力挺起胸膛,准备着给吓得半疯或是半死的小丫头子一个好瞧的。
门开了。
樱草眯着眼睛走出来。
她没半疯,也没半死,两条小辫子依然梳得整整齐齐,身上袄裙脏了一点儿,但也不歪不乱。只是,在黑暗中待久了,眼睛完全睁不开,两手捂着眼睛,站了一会儿。
二姨娘冷笑着开口:“五姑娘,这回可够受用的吧?”
后面人群一阵骚乱,朱妈不管不顾地挤进来,直奔樱草,眼里绽着泪:“五姑娘!老婆子给五姑娘请安啦!我来接您回去好好养身子!”
樱草松开手,扶着朱妈:“养什么啊,我好着呢。就是老不洗澡的,有点儿味儿了!”她闻闻自己袖子,又耸着小鼻子向四周闻闻,一直闻到二姨娘的身上去:“哟,不是我身上臭,是这里有人臭啊!这谁啊这?”
二姨娘恼怒地一拂手:“贱货!”
连周围丫环老妈子都忍不住露了笑意。樱草也笑了:“二姨娘,您忒自谦。”她回过身来,潇洒地一摆头:“走哇朱妈妈,回房洗干净这个臭气!”
二姨娘的怒视中,樱草拉着朱妈,如飞般向院子外头走去,边走边学竹青那样,仰头向天,一路留下开心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