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鸽哨阵阵。
“大白,早上好,起身喽。瓦灰,早!红绛,瞧你弄得这个脏呀,罚你少吃点!雨点儿,你病了吗,怎么不吃东西?麒麟花,黑顶盖,乖,这边来,喝点水……”
晨光下,樱草打开院里鸽棚,清脆地跟小鸽子们打着招呼,逐个清扫鸽巢,喂食喂水。一只只黑鸽白鸽灰鸽花鸽,在巢中蹦跳着,咕咕咕挤上前来,仿佛在回应她的问候,闪着光泽的鸽羽,锃亮的小圆眼睛,充满灵性又带着点憨气,让樱草忍不住时时抱起一只来挨在脸前,撮起嘴唇亲上一亲。
这是九道湾白家小院,天青和樱草自小熟悉了的家园。成婚后没多久,因为白喜祥身体不好,小两口儿还是从小椿树胡同搬回来住了,两代三口,其乐融融。一日白喜祥偶然提起,当年他媳妇纪氏还在的时候,曾帮他养过一程子的鸽子,颇有乐趣,天青和樱草听在耳里记在心上,用了不少心思在院中搭起鸽棚,逐渐地也驯养起一批鸽子来。
“咕咕咕,小家伙们,慢慢吃!等我天青哥回来,陪你们玩!”
樱草笑盈盈扎起围裙进了厨房。虽然已为人妇,但她的身影仍如少女时一般窈窕,清削的双肩,柔细的腰,裹在这一身家常袄子里也是俏丽动人。黑发绾一只乌亮的圆髻盘在脑后,小桃子脸比当年更加圆润光洁,双眼中、嘴角上,永远挂着甜蜜的笑,昭告着心中敛藏不住的幸福。
幸福是什么呢,幸福的释义有很多种,其中准有一种,就是希望时光停驻,不要前行。
樱草就希望,每天都像现在这样,一模一样,重复千遍万遍,也都不会厌倦。未来的日子还能有更好吗?不会了,她已经拥有了最好,不再需要更多。
她希望每天都像现在这样,在天青的怀中醒来,迷离晨光中,看到他正凝视着自己,嘴角带着微笑……这人也真是,为什么每天都要那么一脸促狭地看着自己醒来呢?“你睡熟的样子像一只小猫,知道吗?刚醒的时候更像!”就为着看这一脸惺忪,他愿意每天都比她早醒一点。吻过这只小猫,他才笑眯眯地起身,陪着爹爹去坛根儿喊嗓,樱草则在家中收拾鸽巢,做好早点,等到他准时回来练功、放鸽、吃饭。
当一个人心中充满了爱,每天的每个瞬间,无时无刻不是满满的幸福呀。樱草享受这平凡日子中的一切,纵使普通如煮饭做菜,缝补衣衫,每个细碎活计里,也都满载着浓浓爱意。天青只要有空,就坐在一边陪着她,和她有说不完的话儿,或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宠爱的目光追随着她,仿佛她的每分每秒每个侧面,都那样值得珍惜。从少年时候开始,他就一直那样看着她了,那种深深的被爱的感觉,伴随了她的成长;就像她从少年时候开始,就一直坐在檐廊下看他练那套千篇一律的功,从来没有看厌过,那英武的身形,矫健的姿态,认真的面容,还有脸上身上时常抛洒的汗水,永远都能让她怦然动心。
日子不要再变呀,每天就这样重复着,让她和他一起对坐桌前,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去广盛楼,他去唱他的戏,她坐在台下一角,仰望自己的爱人颠倒众生……戏台上的他,唱尽天下英雄,演绎世间阳刚至美,虽然每出戏她都已经听到烂熟,但是仍然忍不住每次都被震撼被感动。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他在每个瞬间的所思所想,他是她的赵云她的武松,她的杨再兴她的高宠,她的十一郎她的陆文龙,她看得到在那浓墨重彩的涂抹下,锦衣华服的装扮下,他是如何地用自己的心为每一出戏赋得生命。
她也经常到后台去帮忙,现在的她,不是个只会旁观的看客了,她能帮着整理衣箱盔箱和梳头桌等,在很多事情上,懂行、快手,时有奇思妙想,承祥社人人都喜欢这个聪明能干又随和可爱的老板娘。社里的经营她并不插手,天青早已把一切安置得井井有条,她喜欢看他在后台指点江山号令群雄,人虽年轻,但气势沉雄,每句话都是众人的主心骨,叫每个人都心服口服。
到了晚上,完戏之后,夜深人静,回到温暖的小家里,那是他和她真正的大轴戏。平素对她奉若拱璧的天青,在这斗室之中,红罗帐内,变得有些不一样:有些强硬,有些狂野,有些顽皮,有些坏……他深深迷恋她的身体,夜夜横征暴敛,需索无穷,她也以最温柔最浓郁的爱来回应他,顺从他,纵容他……享受他。共赴巫山之后,他仍会长时间地缠绵不去,直至像个孩子般依偎在她身边睡熟,任月光在他脸上勾画出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下巴和唇,还有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这样的他简直让她不忍睡去,想一直爱抚着凝视着,直到斗转星移,地老天荒。
前世到底是做了多少好事,今生能得到这样的幸福?每当花开满院,月上西窗,每当清晨一起在屋中洒扫庭除,彼此相视莞尔,每当黄昏时分并肩走过前门外大街,远眺夕阳斜照,每当仲夏在河边柳荫漫步,严冬相携走过冰雪覆盖下的碧瓦红墙,每当对饮一碗精心熬制的汤,分享一把亲手抻制的面……幸福到了极致,简直让人生出敬畏之感。固然也曾经历了风霜雪雨的很多年,但每一次苦难都让他们更懂得珍惜懂得爱。或许真正的幸福也并不是前世注定,而都是靠今生这样的修炼,点点滴滴地赢来……
“樱草,我们回来啦!”
街门开了,人还未进,愉快的叫嚷声已经传进院子。天青挟着一阵风奔进厨房,从背后抱住樱草:“做好了没有,我饿了!”
樱草嘟起了嘴:“没你的饭吃!叫你前儿说我做的枣泥花糕是天底下最难吃的饭。”
“我错了!”天青可怜巴巴地用下巴蹭她,“昨儿一吃你做的萝卜丝饼,我就知道最难吃的还在后头呢……”
樱草噗嗤一笑,转身用锅铲打他的头,天青毫不闪避,大笑声中,反而将她抱得更紧。这个昂藏七尺的英武男儿,成婚之后,越来越像孩子了,在樱草面前,时常撒痴放赖。刚刚喊嗓回来的他,脸上还带着晨风的凉意,双眼却无比热切地盯着樱草,眼底光芒灿然,纵是在已经做了夫妻的如今,仍教樱草心如鹿撞。
“先放鸽子,再来吃饭!”
“是,娘子!”
天青一跃出门,提起系着红绸的长竿,在院中呼啸舞动。一队队鸽子随着他的指示,整齐地依序飞上天空,脚上拴的鸽哨顿时发出悠扬的长鸣。这鸽子身上可花了天青不少工夫,从两三对开始练起,逐渐练到现在的五十多对同飞同落,在空中盘旋起舞翻筋斗,完全听从他的号令。白喜祥也站在院子里,背着双手,饶有兴致地欣赏这美妙的鸽舞鸽哨。天青一边挥舞长竿,一边凑到他身边:
“爹,您说得一点没差儿,唱戏的人,应该养鸽子!我觉得自打养了鸽子之后,每天极目望远盯着它们四下翻飞,我这眼神儿真比以前灵动了好些。另外,这么粗这么长的竿子,连舞这一阵子,也是在练功呢,瞧我这膀子都更壮实啦,打把子一点都不费劲儿。”他憨憨地捋起衣袖,给白喜祥看自己的臂膀。
樱草走出厨房,倚在门边,含笑望着这爷儿俩的背影。旭日东升,阳光将两人的身形都镀上一道金边,天青喜悦地仰望着鸽群的侧脸,光洁、明朗,就像头顶的苍穹,万里无云,一尘不染。
生活不要再变,就这样下去,和心爱的他手牵着手,一起走完下半生。财富、权势、青春、美貌,都不如这平静温暖的日子,值得人去追求永生。
“爹爹没一起回来?”
“他去茶馆会会老兄弟,叫我先回家。”
民国二十六年,国历七月二十九日。盛夏已经来临,清晨就是一片暑热。九道湾院子里,樱草正在案前和面,模样有点心不在焉,一边搅着面粉,一边侧着小脸望着案上不知什么东西。天青凑上前来,好奇地扫视一番:
“咦,怎么还玩上了,想做‘面人林’?”
面案上,除了屉布盖着的面团外,还有两个小面人,圆滚滚的煞是可爱,一个光头,穿长衫,另一个梳辫,着袄裙——还是一男一女。
“是你和我?”
“不是。你猜?”樱草俏皮地一笑,脸上却起了晕红。
“这可从何猜起,是戏出儿?”
樱草不答,轻轻将两个小面人掂在手里,一手一个,举在天青面前:
“若要养娃娃呢,你想要男娃,还是女娃?”
“男娃女娃都要。”
“只能挑一个呢?”
“那要个爷们儿吧,我教他唱武生!”
樱草歪着头,放下手中女娃,举起男娃看了看,伸手轻抚自己小腹,拉长声音道:“哟,那要不是爷们儿,可怎么办呢?”
天青还待说话,忽然顿住。双眼转了一转,陡然精光大盛,伸手扳过樱草的脸:“你……有了?”
樱草没说话,只垂下了眼帘,但嘴角那抑制不住的笑容,脸上充满喜悦的光彩,早已说明一切。一阵海潮般汹涌的狂喜,蓦然席卷了天青,他仰首望天,纵声大笑,一把将樱草横抱在怀里,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不顾樱草手中面粉洒了两人一身一脸:“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樱草揽着他脖颈,嗔道:“轻点儿,轻点儿!哎,面人儿掉地上啦……得,要生闺女了!”
“闺女我也喜欢!希望和你长得一样儿一样儿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不告诉我?”
“月事一直不来嘛,昨儿下午看大夫了。晚上没敢告诉你,怕你睡不着觉。”
“哎,你还跟我藏啊!我今晚可睡不着了!估摸什么时候生呢?”
“明年开春儿吧。”
“好媳妇,往后你什么活儿也不要干了,洗衣做饭,全都我来!早上你不要起来了,给我老实儿躺着……”
正笑闹间,街门一响,白喜祥回来。
“爹,天大的喜事,樱草有身子啦,您要抱外孙了呢!”
白喜祥微微一怔,笑了一下,但仍是满脸的愁云。
“怎么了,爹爹?”
白喜祥仿佛累得无力答对一样,缓缓走进堂屋,在圈椅上坐了,喝一口樱草奉上的热茶,又出神半晌,方慢慢说道:
“你们还不知道吧,二十九军撤走了。”
“什么?”
“走了,一夜之间撤空了,抛下了北平城,和二百万百姓!刚在城门那儿看到张自忠师长的告示,要民众各安其业,不要惊惶自扰。他现在是北平代理市长,在跟日本人和谈。”
天青和樱草如堕冰窟,两人全都做声不得。
二十九军,是平津长城,国家脊梁,百姓赖以安居乐业的靠山。他们自两年前驻入北平以来,北平人都感觉有了主心骨,尤其威名卓著的二十九军大刀队,在老百姓心目中犹如天兵天将一般,有他们在,必定占稳胜局,连月来城外日军的隆隆炮声,都未能使京城百姓动摇家国信心。昨日戏园里众人纷纷议论,也都传说战况更剧,城外全面开战,但是白喜祥与天青、樱草与所有人,依然坚信二十九军必然不负众望,十万雄兵,定能将小鬼子打得落花流水。没想到,这才一天不到,部队竟然弃城而去,都没给京城百姓一个反应的时间。
“张自忠那不是爱国名将吗,喜峰口率大刀队大败日本人的不是他?说‘只要还有一兵一卒,决心与日寇血战到底’的不是他?跟日本人和谈?把军队都撤走了和谈?”樱草难以置信。
“闹了归齐,他才是最大的汉奸!”天青激愤地握紧了拳头。
白喜祥按着额角,眉头紧皱:
“天下大事,在我等布衣看来,都是一盘乱棋。北平这几十年,群雄逐鹿,翻云覆雨,简直没一刻安歇。要说以前那还都是自家人斗自家人,无论怎么打,都是中国地盘,如今这情势,可有亡国之危。莫非庚子年的惨况,如今又要重演了么?”
小院中一片静寂。
整个北平城都是一片静寂。
日本人进城了。
永定门外,靴声橐橐,一队队日本兵耀武扬威开进城内,坦克大炮,冷酷倾轧在这座千年古城的大道上。雕梁画栋的城楼,碧瓦红墙的皇宫,都和北平人一样,高大而谦卑,健壮而淳朴,默默忍受着这沉重的屈辱。永定门两侧,也有官方组织的欢迎队伍,一张张漠然的脸,呆滞地举着“恭迎皇军入城”的标语旗,但是大部分北平人,都将自己深深关在家里,希望一切没看到的事情都是不存在的。
天青再也不想出门了,他不想看到家门口挂着的太阳旗,那白惨惨的地儿,血一样的一团红,每看一眼都像在他心头插了一把刀。他也曾一把扯下旗子摔在门外,但是姜巡长,一直看着他长大、像自己父辈一样的姜巡长,苦口婆心地劝他:
“天青啊,且忍一时之气,不要为这等小事赔上自己性命。你看全城哪家敢不挂?那是灭门之祸啊。唉,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谁叫咱们……”他住了口,小心地四下望望,拾起地上旗子,尽力展平,重又挂在白家门前,“你们都别怪我,我也是没辙啊,不是我甘心为日本人做事,我得为全家大小讨口饭吃!”
黎茂财和崔福水战战兢兢地来了:“天青,今儿还开戏吗?”
“不开。”
“那以后……”
“等日本人走了再说。”
“他们若是一直都……”
“能一直都不走了吗?”
“但是……百来号弟兄的衣食,就算只有十天半月不开戏,也难支撑。”
天青默然片刻。
“先不开。给每个弟兄支生活费用,柜上支完了从我账上支,能撑多久是多久。”
日本人到底会把这座城池凌虐多久?谁也没法估量。天青一想到六年前沦陷的沈阳至今仍在中国版图之外,不由得就是一阵彻骨冰寒。他曾答应栗大爷,等世道安稳了就去看望他,可六年来战火连绵,如今连北平亦已不保,不知道巨流河畔那孤独的农舍,那善良热诚的老人,如今是否还能安居……
“张自忠师长逃出北平了,他没做汉奸,还在坚持抗战。”樱草努力从报纸上满篇为“皇军”歌功颂德的报道中分析出背后隐藏的讯息,“当时代理市长和谈,应该只是为了保护二十九军撤退的缓兵之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