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传来遥遥的一句:
“就此报散,我不唱了!”
东城,警察局的小楼。焦德利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将乌亮的手枪在指间轮转着,面色铁青。几个职员捧着文件在门外探头探脑,一时不敢进来。
堂堂北京特别市公署警察局副局长,被迫低声下气去宴请一个戏子,百般软语商议,就为着请他出山,结果不但横遭回绝,还被当着众多手下的面辱骂了几句,这份郁气,叫他如何排解?这时候谁再敢来惹他,手里的枪可不介意多记上几条人命。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眼见着又是一场秋雨。焦德利站起身来,背着手望向窗外,脑海中依然止不住地盘旋着靳天青的影子。七年不见,那个十九岁的毛头小子,已经长成一个高大轩昂的成熟男儿,名伶气度,不可逼视,进了房间冷冷一站,让焦德利事先准备好的一套威慑都难以出口。这七年来,焦德利顺风顺水,万事遂意,当年恩怨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是一见他那倨傲模样,那夜在六国饭店楼下被一通暴揍的仇恨又涌上心头,恨不得马上把他拿下狱里用尽酷刑一点点折磨至死,看看他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但是时势比人强,他不能动他,他得忍。
想来也真是讽刺,少年时候一心向往父亲的权势,以为手握权柄便可为所欲为,如今历经多年熬炼和下了血本的疏通打点,终于坐上这个位置,才知道其中甘苦,冷暖自知,就像现在,虽然把这豪横的小子恨到骨子里,却反而不如当年做少爷时自由,连拿他进来打一顿都做不到了。
原因很简单,因为日本人看中了他。
那精通中国文化的黑山少佐,担任主管华北驻屯军文化宣传的报道部部长之前,准定做过不少功课,一到北京,列了一张名伶的单子叫他逐一收服,其中赫然就有这个靳天青。焦德利自日本回国之后,一直在“满洲国”警务司做事,最近才回到北京,对北京伶界早已不甚了了,都不太明白黑山少佐为什么会看上这个人。
“你不要轻视伶人,”黑山少佐语气平缓,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戏曲是最有力的宣传武器,同时也是改良社会与辅导教育之最良工具,一百篇印在纸上的说教文章,一万句贴在墙上的宣传标语,给予民众之影响和效果,抵不上优秀伶人一次动人的演出。”
黑山少佐与焦德利年纪相仿,相貌相当英俊,充满了军人的精干气质,又带了些文人的优雅,只是眼中时时透出的寒光,教人望而生畏。他这职位,听起来不甚重要,却掌控着整个华北文化界的生杀大权,焦德利名义上贵为北京警察局首脑,其实只是他的一个喽啰而已。
“把握这种武器,来促进和平运动全面完成,是我们不能忽视的要务。组建戏曲家协会,旨在动员华北戏曲界之总力,担负大东亚战争中文化战、思想战之任务,尽其至善至大之协力,一面促进大东亚战争之完遂,一面力谋中国文化之重建与发展,及东亚文化之融合与创造,进而贡献于新秩序之世界文化。”
焦德利恭敬地附和着这套之乎者也,频频点头道:
“是是是,我明白。但那靳天青只是毛头小子,何必如此重用?”
“你们警察局,身为戏曲界管理部门,没做过调查吗?靳天青乃年轻一代伶人中最具名望之人物,艺高服人,德厚生威,近年北京戏曲界大小活动,有他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麾下承祥社成立三年来,以所谓保家卫国大武戏为号召,极受民众爱戴,卖座常年不堕,为北京戏曲界不可小觑之力量。在我看来,他比那些老伶工更具收拢价值,若要能诚心诚意归服我们,可发挥极大能量。”黑山少佐微眯起眼睛,目光仍然炯炯,寒气逼人地扫视着焦德利,“你不会连一个伶人都收服不了吧?”
“不会不会,当然不会。”
焦德利不敢表露自己与这位名伶的夙怨,只好唯唯诺诺。以他的经验来说,要想收服靳天青,恐怕还真不是一件易事。当年在炮局那样严刑拷打,将他置之死地,也未能逼他说一个服字,现在得拿出什么手段,才能让他配合日本人唱一出戏?真要是连一个伶人都收服不了,恐怕有损日本人对自己的信任吧?当然了,一旦靳天青投诚,当了这个什么戏曲家协会的首脑,以后有了日本人做靠山,只怕一指捺死他焦德利也是轻而易举……不过事实已经证明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那靳天青远比他记忆中还要冷硬,根本油盐不进,竟然硬顶着枪口,拂袖而去了……
“局长,”秘书敲门进来,小心地躬身肃立,“戏协筹委会的穆玄青求见。”
玄青很怕警察局,怕得要命,但为了前程,又不得不三天两头登门,心慌之下,拉上殷绣帘同行壮胆。殷绣帘送他到了警察局楼下,委婉劝说:
“既然不想来,何必勉强自己?这等杀气腾腾之处,本不是我们寻常人家该来的地方。你在家里歇着,我好好供养你,胜似在日本人鼻子底下讨饭吃。”
“真是妇人之见……”玄青努力站直身体,“我被逼迫得不能唱戏,又寻不到别的事做,在家里荒荒着,你当我心里舒服么?可算赶到改朝换代,有施展才华的机会,我不能轻易错过。你等着,待我手握梨园重权之际,要那些排挤我鄙弃我的人,个个都跪在脚底下舔我的鞋!”
殷绣帘蹙起一双秀眉,不再说什么。
玄青报名上楼,被那秘书引着,穿过高大肃穆的长廊,走向有警卫把守的副局长办公室。门开了,他舔舔嘴唇走进去,只见屋子里大白天的依然开着日光灯,照得坐在桌前的焦局长,脸色分外惨白可怖,倒是窗外萧萧秋雨下得一片漆黑。
“焦局长,我是戏协筹委会的穆玄青,蒙您接见,现将戏协筹备情况向您做个汇报。”
玄青打开抱在身边的公文包,取出一沓文件,毕恭毕敬地双手递上:
“这是上周进展。按您指示,名单上所有人都已经做了调查,这张表格第一栏是积极支持协会的人,有几位值得特别注意的角儿我给画了红圈;第二栏是态度不太积极,但是也同意入会的人;第三栏是百般推托,不想入会的人,理由都详细写在备注里了;第四栏是态度十分恶劣的人,这里头也有几位是有名望的角儿,需采取强制手段……”
焦德利心不在焉地看看表格,又看看玄青,听他说了一会儿,忽然道:
“你以前在广盛楼唱过戏吧?”
玄青正说得起劲,忽听此言,愣了一下:“是,以前一直在广盛楼唱的。局长真是高人,连这都知道。”
“我看过你的戏。”焦德利眯起眼睛,“你好像是……好像和那个靳天青是师兄弟。”
“是,不过我们绝交好多年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他不敬皇军,大逆不道。”
“皇军入城才三个月。”
玄青灰黄的脸上禁不住也起了尴尬的微红:“他一直都……不敬皇军。九一八那时候,他从奉天回来,骂皇军骂得很厉害,我从那时候就疏远他了。”
焦德利牵牵嘴角,笑了一下:“我又不是皇军,你犯不上在我面前强调这个。你为什么现在不唱戏了,到戏协来谋事做?”
“我受靳天青排挤,在梨园无法容身……我,我其实是看不惯他们的所作所为,所以弃暗投明。他们表面上支持皇军和新政府,背地里做了不少大逆不道的勾当,蒙您信任我,我一五一十向您汇报。”
说是汇报,却无话说,好一阵尴尬的沉默。玄青心头,泛起强烈的悔意:早知有这机会,应该多跟天青来往,才能掌握他的劣迹啊,现在可好,成年不打交道,他的所作所为,自己如何知道?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圆下去才好,好在焦德利似乎也没想听:
“你若是能说服靳天青加入戏协,可是大功一件。”
玄青一呆,瞬间脑子里乱成一团:怎么回事?不但不去抓他的劣迹,反而大有提拔之意,这令他恨之入骨的师弟,可玩得越来越神了!且不说他深深了解天青的性情,那小子死巴得很,绝不是个能为日本人做事的人;就算他肯给玄青这个立功的机会,玄青也不敢自投罗网去说服他,竹青的事始终是悬在玄青头顶的一把利剑,玄青为此至今未敢再登天青的门……他当然不敢对焦德利说这些,只讷讷低下了头。
焦德利有些不耐烦地挪了挪身子:
“亏你还是他师哥,这点事都做不了。你们梨园行的规矩,师哥对师弟那不跟天一样?算了,有个事你总能办吧:黑山少佐爱看老爷戏,要找个出色当行的来,好好唱一台。当今老爷戏唱得最好的,得数‘红生大王’白喜祥吧,好像是你师父?”
玄青的眼睛发光了:
“是啊,那是我师父!局长真有眼光,他的老爷戏那可真是传奇一般。他年轻时候,扮老爷只画眉眼不糅红,上场前喝一壶酒,一运气,落水袖亮相,顿时就满面赤红,凛凛生威,跟庙里老爷神像一模一样,台下齐刷刷地跪倒一大片,都说关圣显灵!后来官府不让他那么唱了,说扰乱民心……”
焦德利听得饶有兴致,笑道:“得,就这么定了,你去叫你师父来,依样儿给黑山少佐唱一场。”
玄青又呆了,讷讷道:“我……我可请不动我师父。”
焦德利大怒,将手中文件一把掼在桌上,“你还能干点什么!”他推开椅子,走到窗前,背对着玄青,“出去!没用的废物,以后少来见我!”
背后的玄青战战兢兢说了几句什么,退了出去,焦德利没有听清,也无心去听,他的注意力,被窗外马路对面站着的一个女子吸引了。此时雨过天晴,空气中尚弥漫着些许薄雾,那女子远远站在路灯下,纤薄娇弱,穿一身浅烟灰素缎夹袍,围一条颜色极淡的粉红披肩,衬得脸蛋白嫩无比,正朝警察局这边张望。虽然离得太远看不清五官,但是他焦某看女人的眼光极利,就凭这肤色这身形,必然是个上佳美女。
焦德利正动念要下楼搭讪,忽见玄青从楼里走出来,那女子立即小跑着迎上去,殷殷询问着什么,玄青大不耐烦的样子,甩甩手不做理会,那女子便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走了。
焦德利笑了。这几天头一回笑得这么开心。
“准备报散?”
“是。爹,我对不起您,喜成社二十二年的余荫,我只做了三年就……”
“这不怪你,天青。如今的北京,乱象横生,越是身心清白,越是难以成事。”白喜祥背着双手,在空荡荡的戏台上踱来踱去,“几个月来,你为社里这班兄弟花费的心血,承受的委屈,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你已尽全力,别再为难,报散就报散吧。”
天青肃立台角,深深垂着头:“我原本是为着弟兄们着想,希望无论如何支撑到底,保证弟兄们一份衣食,但是现在我被那焦德利盯上了,此次虽然脱身,势必还有无穷后患,这样下去,难保大家不被我连累。不如马上散了班,将来再遇到什么事,我独力承担就是。”
白喜祥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能再唱戏了。”
白喜祥没有出声,但是他的眼神,诉说了他的震动:
“不唱了?”
天青喉头哽住,抬头望向天棚。清晨的广盛楼,只有他们师徒二人,空阔的戏楼里,说话都带着回响。天窗透进的阳光,丝丝缕缕射在他们身上,在台毯上留下一条条阴影。
天青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广盛楼的情形。那已经是二十年前,他刚刚六岁,拜入白喜祥门下,跟着师父来长见识,一进大门,被戏楼的宏阔、人潮的汹涌,惊得目瞪口呆。他跟着白喜祥进了后台,看他化妆扮戏,粉墨登场,自己小小心灵里,一股强烈愿望激荡:我也要唱戏,也要登台,也要成角儿!……九岁,第一次登台,十一岁,第一次唱主戏,就在这戏楼里,台毯上,赢得了人生第一声喝彩……
二十六年生命里,点点滴滴,曲曲折折,都与这广盛楼、这台毯、这戏,息息相关。他如何舍得离开这戏台?但是现下这戏台已经不是伶人的天地,上面不仅有戏,更有血、有泪、有强权、有屈辱,有太多的阴影。天青心里明白,他只要站在这戏台上一天,焦德利那所谓为大东亚文化出力的无耻差使就纠缠他一天,将来可能还有无穷无尽的奴役要找上他,要想守住这点气节,唯一一条路,就是告别自己心爱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