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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决南北

太元八年的冬天是那样寒冷。刚刚入了十一月,竟出乎意料地落下了大雪。太傅乘着车来看我。然后我就同他一起到小东山去。那是我第一次到那里游玩。他一路握着我的手,始终不肯放开。我知道,他是在寻求一些东西,只是我不能把它们描述出来。那一天,他沉浸在那种东西里,仿佛任何事都不愿去想。……不过,总有一些事情会将一切打破,虽然那是一个极好的消息,但对我们来说,却仿佛并没有那么重要。

小东山别墅始终没有人来住,府中的人都知道,那是谢安一个人的。虽然他时常会带领亲友来游玩,还会举行盛大的家宴,但是大家都懂得,他最希望的,是把它留给自己。有时他会一个人到这里,住上几天,身边携带的,常常只是歌舞的姑娘。

小东山是冷寂的,除了数十名随仆和护卫分散在这别墅的各个地方,悄无声息地做着各样的事情以外,再没有声音和活动。但是,这冷寂却并不让人感到寥落。冰冷而湿润的空气,振奋着纪真的心,不自知中,她的话音也清亮了许多。

谢安牵着她的手,沿着被雪湮没的石径,向园林深处走去。几名随仆在数十步远的地方,擎着伞盖,抱着坐毡,小心地跟随。纪真吸了一口清凛的空气,环视四周,笑问,这里果真和东山是一样的吗?谢安说,你没有看出来吗?纪真侧目看他,说,我并不知道当年东山,是什么样的啊。谢安微露诧异,这是为什么呢?纪真说,您一定早就忘记了,我在东山,仅仅只过了三个月啊。谢安说,啊,我果真是忘记了。那么,你从来没有走出门去?纪真说,是啊,那时越嫂是不肯让我出门去的。她只怕我找不到回来的路了。谢安抬起头,看到前方纷落的雪花,自语着,找不到回来的路了……纪真说,是啊。她们都说我是全天下最傻的孩子呢,是一定找不到路的。谢安深深地叹口气,伸出手臂揽过她,说,不会的。这天下的路,哪有找不到的呢。

纪真微笑无语,抓住谢安的手,把头倚在他的肩上。穿过一片已被白雪覆盖的桐林,向上而行,不远处正是一座宅院。纪真笑起来,大人,这里我认得呢。说着,她轻快地走过去,推门而入。谢安跟随她走进,纪真正仰头环视,仿佛在寻找曾经的感受。这里的确同当年的旧宅很相近,只是陈设略简约,显得更加幽静了。随仆们早已料理好了一切,房中暖意融融,熏香四溢。谢安站在她的身后,看着这个令他无以挣脱地去依恋的女人,一阵松弛后的困倦又涌了上来。

……如果这是那座宅子的话,他最想做什么呢?他这才正视自己一向对真儿的需要。他居然是最希望同她一起睡觉的。他想好好地拥抱着她,然后亲近地去感受她身体里真实的温暖,让自己在那温暖中融化。不再有自我的感觉,是多么美妙。他会十分习惯地轻轻抚摸她,慢慢在她的气息中睡去。他发现,对于真儿,他居然一向都存着这样的渴望,并且时日越久,就愈加深切。世上有多少人呢,可是,又有谁是同我这样亲近的呢?

如果不是看到纪真兴致颇好的神情,他也许真的就想去脱掉她的长裘以及衫裙,然后拥她到榻上去。纪真转过脸,看到他蕴着缠绵的目光,她感觉到了那情氛,但却不能想明白。她笑起来,上前牵住他的手,大人,我想……还是到外面去看看罢。谢安释然地回答,好。

两人继续沿着石径向上走去,再没有话说。纪真观赏着路上的景致,转过头,同他相视而笑。纪真亲密地贴近他,更紧地握住他的手臂。谢安吸了一口气,竟轻声地吟唱起来: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歌声被纷落的雪花阻隔着,并不会飘得很远,显得清泠却又温存。……看那位姑娘,她在江边采着芙蓉花。她要送给谁呢?那思念的人,他正在远方……她抬头看去,谢安的脸上竟是一片真率的向往。他微微仰起头,入情地唱: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纪真的心跃动起来,欣然说,好。您的歌声,这许多年都没有改变呢。谢安一笑不语。纪真说,我也来唱一首给您听罢。谢安说,好啊。纪真稍加思忖,轻轻唱起:

~门有万里客,问君何乡人。褰裳起从之,果得心所亲~

~本是朔方士,今为吴越民。行行将复行,去去适西秦~

雪依然没有停下,两人一路走一路吟唱,时而对答,时而相和,意气飞扬中,竟丝毫不感觉到寒冷。纪真听到他开怀的笑声,想,这是多么简单呢,简单得不必去想昨天,也不必去想明天。因为简单,所以真诚。因为我们的真诚,所以我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快乐。我们一定是天下最快乐的人罢。

然而,就在谢安意兴正浓,仍然愉快吟唱的时候,纪真却隐隐听到,仿佛有说话的声音从山下传来,倒像有人在远处呼喊着什么。她望向谢安,不知他是没有听到,还是听到了也不愿理会,他依然唱着他的歌,仿佛完全不曾觉察。纪真没有打断他,但却仔细地听起那话音来。

不一会儿,她惊奇地发现,那话音竟此起彼伏,并且由远而近,仿佛是一些人从不同的地方在喊着。她凝神细听,啊,竟是这样的消息吗!她欣喜地拉住谢安,说,您听到了吗?谢安唱完这一曲,含着半分无奈,这些人是怎么了呢?有什么事可值得这样大喊吗?纪真笑说,我看倒是值得呢。周遭的呼喊声愈加临近,字字都已听得清晰,那分明是别墅里的仆人们在喊着:主人——冠军将军前方大捷——羯公子在洛涧大破胡贼——纪真说,大人,您听到了罢?谢安与她对视,半晌无言。随仆们的呼喊依然继续着,显然是一面喊,一面向山上赶来。好一会儿,谢安说,这是哪个要他们喊起来了呢?纪真说,一定是这报信的人,想早些让您知道罢。

谢安平静下来,那飞扬的神色渐渐被凝重取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洛涧的五万强敌,已经被阿羯突破了吗?正思索,一名随仆远远看到他,满面欣喜地奔上前,行礼说,主人!王长史刚刚送信来,说四天以前,羯公子在洛涧大破苻秦梁成军,以五千北府兵,击败了敌军五万人!谢安说,是王长史让你们喊的?随仆说,是啊。长史赶来向您报信,但又不知您在哪里,他实在等不及,就命小奴们四处高喊,这样您自然就会听到啦。谢安无奈,这个王子敬啊。

纪真忍不住笑着,献之公子这法子倒是妙呢。谢安说,王长史还说过什么呢?随仆说,王长史高兴得很了,他说,羯公子派帐下的刘参军,去夜袭那个梁成的堡垒,这一招当真厉害,那刘参军也勇武得不得了,一下子就打乱了胡贼的阵营,还杀了那个梁成。然后羯公子率大军,冲杀过去,只用了五千人,就把他们杀得大败!这随仆极力地回忆着王献之的话,王长史还说……还说,噢,这一战乱军之中,咱们北府杀了他们十员大将,那五万人死掉了一万五千,剩下的残兵败将,一下子就都跑掉了!

谢安淡淡地点头,我知道了。你去罢。随仆见他并没有过多欣喜,小心地收敛声音,退去了。谢安转身,向山下返回。纪真轻声问……您在想什么呢?谢安望着远方,一字字说,苻秦果真是如此不堪一击……纪真问,那苻天王不是有百万大军吗?羯公子后面的事,也难做得很罢?谢安说,是十八万人……纪真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或许他并不是在同她说话,而只是在思考当中。谢安说,那是十八万氐人精锐。纪真说,十八万吗?如果是这样的话……羯公子未必不能取胜啊。谢安叹息,是啊……未必不能取胜,他又怎能失败呢!取胜……他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它们竟如千金一样沉重。纪真疑惑地感到,他这沉重,并不是源于那胜负,他已经认定,阿羯是不可以失败的。那么他到底又在忧心什么呢?仿佛这“取胜”,反倒加给了他更加深重的担忧。不过,纪真很快地释然,那不是她应该去关心的。她露出温存的笑意,说,大人,羯公子真是神奇啊,这以五千破五万,真是如有神助呢。没有想到,谢安听到她的话,竟怔住了。他缓缓望向远方,许久。

纪真看到,他的目光里浮起一片苍茫,站在这半山之上,竟仿佛是遥望那辽远而广阔的疆土。她的心怦然跳动,感觉到他的激荡。她知道,他一定正在思考着无比重大的事情。他仰头望向寥落的天空,竟半含戏谑地笑起来。她惊诧地看到,在这轻笑中,他缓缓自语,像是在向着那天空说……谢与马,共天下。

他戏谑地笑着,再次重复……谢与马,共天下。他索性开怀地笑起,听上去那么清朗,而又透彻。纪真的心抖动着,她预感到,也许就这一瞬间,很多很多事,都将会发生重大的改变。谢安忽然转过头,看上去是那样神采飞扬,他展开袍袖,对她说,来。她没有选择地融合进他的情氛里,投入他的怀中。谢安抱着她,面对着茫茫飘落的大雪,心里是那么愉悦而坦然。

纪真并不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论它们多么重大。他从激荡中平静,然后抬起她的脸,看着她说,你说得对啊。阿羯果然如有神助呢。纪真没有听懂。她问,您为什么这样说呢?谢安笑答,你不知道啊,会稽王道子从小习得仙术,他在城郊设坛,为王师班请神兵,看来的确是灵验的。若没有道子这仙术,阿羯未必能有此胜啊。

纪真懂得他说的不是真的,但是,那同样也是真的。因为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决定要这样说出来,那么它就是真的。她慢慢回答,原来……是这样吗?谢安稳定地点点头,是啊,正是这样啊。纪真轻声说,噢。然后她就笑起来,仿佛再也想不起这件事。谢安微笑回应她,温存地握住她的手。

刘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作出这样的事。深夜的烛火高烧着,她神情严峻地坐在谢安的对面,手中捧着他刚刚写下的一道奏疏。她已下定了决心,如果他不向她说个清楚的话,她绝不会放他走出堂去。谢安无奈坐在那里,仿佛被质问的疑犯。

夫人说,我只问你,会稽王道子,他果真以仙术请来了神兵吗?谢安没有回答。夫人显然已经被他的沉默折磨得失去了耐性,她说,好。你果然是个狠心的人。倘你不回答的话,我这就写信送给阿羯去,只说是你说的,叫他不必再去血战了,只等待会稽王请来神兵破敌就是,你看我可办得到吗?

谢安叹了口气,说,这值得你这样生气吗?夫人说,自然值得了!这难道就是你写给陛下的奏疏?国相大人。看看这满纸都是些什么荒唐话呢!夫人气不过地念着,会稽王司徒道子,助王师班请神兵,洛涧破贼,虽成于谢玄、谢琰,但首功非会稽王道子莫属。会稽王才品殊重,万人瞩望。唯启陛下,以会稽王道子录尚书六条事,辅理国政,必君臣同心,万事克谐……夫人再念不下去,一把将那奏章掷在谢安眼前,当真是一派胡言!

谢安一动不动地坐着,说,夫人,你是不愿我奏请道子共录尚书事吗?夫人怔一怔,说,不错!但这不过是其中一端罢了。好,就只说这一条。自大司马桓温以来,你们谢家的人,为这晋室天下,为这朝廷,难道还不算得出生入死吗?你录尚书事,总理朝政,原本当之无愧。官员和百姓们,不也是人人服膺吗?如今阿羯再建奇功,这本是你们家的荣耀,你怎能让那刚刚二十岁的道子,同你共理国政!陛下本该再次加赏才是正理呢!

谢安认真地听她说完,慢慢点头,你不要觉得心中不平啊。夫人说,我自然不平了!哪里有拼死守卫了国家,反要交出权力的事呢!谢安说,依你的意思,陛下应再给我加官晋爵,才是正理?夫人说,难道不是这样吗?谢安说,好,倘你是陛下,你要怎么赏我呢?加给我什么官爵?夫人气恼中,被他这样一问,竟忽然说不出话来。她怔怔地想,要加赏什么官爵……天,难道真的没有可赏的了吗?他已然以卫将军开府录尚书事,总理朝政,又总揽尚书、中书、门下三省最高长官,另加大晋第一重镇扬州刺史之职,还拥有一等公的高爵……是啊,可该怎么赏呢?难道封他为异姓王吗?大晋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啊。夫人沉默着,想,或许他说得是有理的?自己当真是气恼得紧,竟没有想到?只是……难道这不是太不公正了吗!她说,好,就算你说得有道理。那么,你就非要交出一半的大权吗?那道子不过一个二十刚过的孩子,又有什么才品!你竟要他同你“共掌国政”?这算得什么事呢!

谢安说,还是不要让陛下为难啦。夫人说,难道你不让权,陛下就会为难吗?谢安仿佛是感到劳累,稍稍侧过身体,说,大战若败,自然玉石俱焚。只是,大战若胜呢?夫人说,那又怎样?谢安淡淡说,这谢石,谢玄,谢琰,不是各个都要加赏?陛下难道不会为难吗。夫人思索说,这……只是,国家里并不是没有先例啊,当年王丞相一家,桓大司马一族,谁家不是人人身居显位呢。王丞相为宰相,王大将军还做了荆州刺史。桓温桓冲,不也同样位列高公吗?谢安轻笑,夫人,你说得不错。只是,后来又如何呢?王敦怎样,桓温又怎样呢?夫人无语。谢安淡漠地说,大司马当年,当真定要谋逆吗?大势已成,难容于国,纵然不逆也是逆啦。夫人深深地思索,你倒是说,大司马他竟是不得不反吗?谢安说,夫人说得是啊。难道他生来就存了九五之心?无非是血性刚强,又恃功而骄,身居形盛之地,不免遭朝廷疑忌。以桓公的为人,他又岂肯空担这骂名呢?

谢安温和说,不要让陛下为难啦。陛下愿处置自家的天下,做臣子的顺应他才是正理啊。刘夫人想着,缓缓摇头,我看倒未必呢。人主就会没有过失?见到人主的过失,人臣却不谏止,难道不是你这宰相之失吗?她的话竟与王献之如出一辄。谢安叹口气说,夫人,你是说要我同人主相争?那我又是在做什么呢?

夫人锁紧眉,想,莫非,他果真是有千般的难处?倘若违拗陛下,抑制道子,陛下难保不会猜忌他,王敦桓温的旧事历历如在眼前,陛下又怎会忘记。这一回苻秦声势如此浩大,尽国皆知,倘若大战获胜……如今谢氏已然权倾朝野,到那时,又将会怎样呢?难道果真会像当年桓温那样,不能容于国家吗?!她渐渐感到,或许,他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倘若他和陛下起了争执,只怕就将两败俱伤,那么这国家……不是又将大乱?只是这件事,从谢家看来,难道不仍是太无理,太无情了吗!夫人的眼中掠过痛楚,说,你……这么说,这一场大战于你来说,岂不是败也是罪,胜也是罪吗?阿羯以死卫国,竟会给自家招致灾祸?谢安淡笑,食国家俸禄,岂有不为国效命之理。若败自然是罪啊。若胜呢?他缓缓思考,若胜吗……夫人,这天下万事,原有命定。运数如此,你怎能不去担待?

夫人无言。痛楚渐渐袭上心头,她想,这真的是残酷的,完全没有道理。但是……这又该怨谁呢。她看着他平稳柔和的目光,无从判断,他是不是真的像他所表现得这样安然。或许,他是不肯让自己担忧,而又把一切都隐藏在心中了。她定下心神,他不是从来都是这样,即便那是假,也需要旁人把它当作“真”来看。她静静地坐着,倒想能够陪伴他一会儿。不过,她很快想起一件事来,虽然她知道那并不是自己应该关心,但它实在太重大,她竟忍不住想问问他。

夫人说,我有些担忧啊。谢安说,为什么呢?夫人说,倒是我多口了,你不要责怪才好。谢安诧异地笑问,你要说什么呢?夫人说,我只是想……你这样步步推举道子,可道子……他并不是那足以托付的人哪。你说日后……日后这大晋,可该怎么好呢?谢安想,她居然想到了这些吗。或许她本来就不该只做个女人哪。夫人小心地说,这个……你一定是想过了罢,只是你当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好一会儿,听到谢安淡淡的话音,倘你出生的时候,这一天已然过了正午,你又有什么办法,让那太阳不去落山呢……夫人的心跳动着,竟见他的脸上正浮动着难言的伤感。她禁不住走去坐下,轻轻握过他的手。谢安亲近地拍着她说,好啦。天下哪有那么多事,值得你这样费心呢。

会稽王道子就是在那时,开始掌管起国政。那一年,他不过二十岁。当然,他对太傅始终都是敬畏的,并且,他什么事也不做。太傅会把自己的一切决定和号令,向陛下和道子完全公开。但这仍然让他们感到不安。当然,这在那时,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因为前方的战事,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牵连,那一场撼动天下的决战,马上就要拉开……

你感叹说,淝水大捷时,朝里的情形竟然是这样吗?我说,是啊,羯公子他是不是完全不知道呢?你说,我不知道将军是不是得知了。只是,一切没有发生任何另外的改变。洛涧大捷后,参军刘牢之追击溃败的秦军,缴获他们的辎重。但我们并没有停留,将军立即带领大军渡过洛涧,向寿阳急进。毋庸置疑的是,东路北府进兵的迅速,超出了苻融的意料,当秦军十八万前锋主力攻陷寿阳,还不及向南进发时,北府大军已经兵临寿阳城下了。

我轻轻点头,那么石公和桓大人,没有同秦军交锋吗?你思索说,大都督在淝水上的水师遭到了准备强渡的张蚝军的袭击,大都督就退向了淝水的这一岸,这时,将军和末公子,已经赶到了淝水岸边,我们严整列阵,张蚝看到难以突破,又退回那一岸去了。桓刺史同样没有想到,北府的进军竟是这样快,他惊喜之中,同将军合兵一处。然后,大晋七万精锐之师,就相望淝水,同十八万秦军对峙了起来……

我疑惑地说,建康的人们传说着,那一战阿羯再一次如有神助,甚至太傅对此都并不否认,当然,他是有原因的。只是,所有的人都只是记住了那必将名传千载的胜利,但却没有谁去关心,它究竟是怎样实现,这其中可曾有过什么样的谋略和凶险。

你扬起头,深深地吸过一口气,说,那些高贵的人们怎会去关心那粗鄙的战争呢!我看着你的神情,问,那么,那一战,到底是怎样的呢?你望着檐下那已被风雨侵蚀的精美雕栏,说……那是永远也不能够忘记的。它是那么凛冽,而又如此壮丽。

你的眼睛闪动着异样的光芒,许久地看着我,慢慢讲起那故事来。

也许秦王苻坚是不该赶来寿阳的。如果他没有来到战场的话,或许这一场战争并不会输得这样凄惨。但是,很多事情总会在阴差阳错中发生。

征南大将军苻融获得了晋军的情报,由于北府劲旅还没有赶到寿阳,他就错误地以为,大都督谢石所率的水师,正是晋军的主力。他原本并不坚定的心意,竟一下子振奋起来,立即派人向他的哥哥天王苻坚报信,他说,晋军兵士很少,请您放心地进兵罢,不要让谢石逃掉。苻坚在六百里以外的项城驻扎,亲自率领六十万中军。得到这个讯息,他同样是如此兴奋。他一向的预料果真应验了,那个晋朝,那些只会清谈的名士,他们又能有什么本领呢!苻坚率领着八千名“羽林郎”,用做他的仪仗,连夜赶往寿阳,他要亲自去观看,他的氐人铁骑是如何势不可挡地消灭那些晋军。而那支几乎全部由汉人组成的“大军”,就这样被留在了项城。

令苻坚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来到寿阳,他所看到的,并不是将领们高昂的志气,相反,他们竟是有些沮丧的。他惊疑地询问,苻融含着惭愧把真实的情形报告给他。原来,最初的情报竟完全错了。大晋真正的主力已然突破了洛涧防线,并杀死了十名大秦的将领!苻坚的眉锁紧了,他是了解梁成的,在以往同晋军的交锋中,这位将军几乎从来没有失败过。他就这样……被杀掉了吗!而自己这“压制东西,直取中州”的策略,也是这样,就化为了泡影?

苻坚无声地看着苻融,他并不想责怪他。这个弟弟原是他最可信任的人。他已然把慕容家那些心怀叵测的鲜卑人派去了荆州,让他们去同桓冲厮杀。他希望,依靠弟弟这二十万自家的劲旅,一举攻下豫州,兵进建康。然后,他要把这江南留给苻融,自己则带上司马曜和谢安,先到泰山去,行封禅之礼,正顺天道。然后取道中原,荣归长安。他常常会遐想,那返回的路上,神色恐慌的司马曜以及步履从容的谢安,那样敬服地侍从在他的云母辇旁,所有的汉民百姓,看到这情景,纷纷拜伏在道路的两侧,虔诚地向他表达他们的臣服……他会无比优待并重用这些汉人高族,赐给他们世袭的爵位和庄园,并让他们当中的有识之士,成为朝廷的中坚,就像当年他爱重的丞相王猛那样。而那些心怀叵测的鲜卑人,还有羌人,他就再也不必去容忍他们,他要随心所欲地去处置,他要让那些人懂得,在他的心里,他们不过就像草芥一样的无足轻重,并且毫无力量。如果……这些能够实现,那么他的大秦,该会多么强大呢。

苻坚强迫自己从遐想中脱出,那惊疑竟让他感到痛楚。他沉沉地问,晋军难道会这样强大吗?苻融垂着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朝廷里所有的人,除了那些鲜卑人和羌人,他们没有谁赞同这场战争。而苻融,竟是最坚决的一个。在后宫里,他流着泪对哥哥说,大晋是灭不掉的,这是多么明显的事!他们的国家是那么安定,百姓们纷纷赶去归附;他们的君臣又是那么和睦,完全没有如王敦桓温那样的逆臣;他们还有谢安,还有桓冲,都是江南奇伟的人才,而这两个人,竟是罕有的同心而没有嫌怨。我们去攻打这样的国家,怎么能够胜利呢!但是,哥哥并没有听从,他沉浸在自己的梦想中,甚至因为没有人能体谅那梦想,他竟感到了伤心。苻融别无选择地接纳了,然后被哥哥任命为征南大将军,全权指挥这场他并不看好的战争。

他的确没什么话可以再说,苻坚这惊疑,并不十分出乎他的意料。他听到苻坚问,那个北府兵,已经赶到寿阳了吗?苻融说,是啊。他们正在对岸的八公山驻扎下来。苻坚说,这个谢玄,正是那年战败彭超的那个小孩子?谢安的侄儿?苻融说,是。好一会儿,苻坚说,你陪朕到城头上去罢。苻融无语。苻坚说,让朕去看看,这个北府兵,倒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苻融说……好。

淝水并不是一条宽阔的河流,从这一岸寿阳城外十几里的地方,到那一岸八公山脚下开阔的原野,不过四千余丈的距离。河水正渐渐枯缩,两岸宽阔平坦的河滩呈现出来。丛生的芦荻极不规则地遍布,从水中牵连到岸上。虽然那些叶茎都已萎黄,但却依然高密而坚韧。寒风从河滩上掠荡而过,密密的窸窣声就会此起彼伏地连结为一片。这大约是这个季节里,靠近南方的土地上时常会见到的景致。

苻坚在将领和侍卫们的簇拥下,步履沉重地走上城头。天色正变得昏暗。就像每一回同南方的作战一样,他为这场战争选定了这个季节。那些终年被水润泽滋养的江南人,如果没有了水,他们就会失去活力和灵性。这正在变得寒冷僵硬的大地,恰好为他的铁骑所驰骋。城头的兵士各守垛口,由于攻占寿阳还没有超过一个月,那细微的地方,还总可以看到晋军遗留下来的痕迹。他凭着垛口,举头向远处眺望。

淝水是从不结冰的,即使这一年比之以往更加寒冷。那缓慢流动的河水,凝重而幽深,暮色之中,它看上去竟是黑色的。长长的灰阴的河滩,不时被芦荻遮掩,沉重的雾气夹杂其间,把一切都融为相同的晦暗。他沉重地舒出一口气来。无论这些会有利于哪一方,但这景象,都并不令人舒适。

谢玄的北府兵在那一岸长滩边,八公山前扎下了营寨。同桓伊合兵后,他共有七万人。他攻破洛涧,马不停蹄地赶赴寿阳,到这里还不过几天。兵士们是忙碌的,做着各样的战备。但是,那整个大军,却又那么安静。苻坚走上城头的时候,如果不是早已得知这消息,他不会感到,正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已然出现在这近在咫尺的地方。苻坚凝神注视,那晦暗中隐隐可见,他们的阵营是那么严整,甚或有浅浅的炊烟正悄然升腾,无声之中,却令人感到一番掩抑不住的生动。他微锁着眉,问,这就是那支北府兵吗?苻融说,是啊。只是在这件事上,苻融和哥哥是一样的,对于这支军队,他们都并不了解。当年那十四万大军,并没有士卒生还,而将领们,也只有俱难逃回,但又很快被废为了庶人。无论对于统帅还是士兵,关于这支军队的一切,一向都只是在传说中。

苻坚忽然感到疑惑,问,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安静呢?苻融无语。这同样是他所不能理解的。苻坚仿佛思考,又仿佛感叹,难道,他们竟不感到恐惧吗?他蓦地想起十几年前,他派遣丞相王猛攻灭燕国,听说前方屡屡告捷,他按捺不住喜悦,亲自赶往邺城。那时的大燕有三十万的大军啊,而他,却只有十六万人。他还清晰得记得,当他见到燕国的大军,他们是那么喧闹,以至于整个邺城仿佛沉浸在一场爆发之中。那是一场壮丽的战争,那喧哗的不可一世的燕军,被王猛连连击溃,仿佛爆竹在一阵惊爆之后,迅速地灰飞烟灭。他回想那一战,心里竟开始感到空荡,为什么竟会这样不同?这些晋军,他们只在那里简单地做着他们要做的事,而大秦这近在咫尺的威慑,他们竟仿佛没有看到!他们哪里来的这样的勇气?他们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

苻坚的呼吸紧张着,他侧头看苻融,心中竟涌上一些痛楚。他第一次对自己这策略感到了不安。难道,果真是我错了吗?难道果真像大臣们所说,我原本不该来攻打这个国家吗?他一下子想起,王猛在临终前,曾这样嘱托他,大晋正朔相承,国之宝也。亲仁善邻,臣没之后,愿不以晋为图……他感到一阵混乱,猛地抬起头,望向八公山。然而,他竟看到,那一片晦暗中,正隐隐地矗立着威严的士兵,他们无所畏惧地挺立着,满满地密布了山野。他低低惊呼一声,说,那满山的都是晋军吗!苻融惊疑中望去,说,王兄!那是山上的草木,不是晋军啊!苻坚应了一声,噢?但他的心思,已不在那到底是草木还是晋军了。他转过头,缓缓说,你对朕说,敌人很弱小。但在朕看来,这却当真是劲敌呢!苻融叹息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说,八公山上,草木皆兵……人们都在津津乐道呢,我只以为,或者是将士们编来的故事,有人甚或还说,那是道子搬来的神兵呢。没有想到,当时果真竟是这样。你回答,不错。我想那原因是非常简单的。因为我们并不惧怕他。我们不知道他如何强大,我们只是来杀死进犯的敌军的,无论他是谁。我思索说,这样看来,苻天王那百万大军一定就是假作的了,他自己也一定没有希望,他们会为大秦去厮杀呢。不然,他怎么会见到阿羯几万精锐,就“草木皆兵”了呢?你轻松笑说,百万大军吗,那原本就只是一个笑话。

苻坚返回他的大帐,晋军那仿佛不可撼动的安静和整饬,依然缭乱在心头。他深深地思虑,他甚至从那平静之中,感觉到谢安对他的藐视。可是,你凭什么藐视我呢!你果真拥有这样的力量吗!刺痛之中,一阵恼怒竟在心头升起。他目光炯炯地环视众将,说,你们可有什么破敌的妙策吗?就说来听听罢。

张蚝第一个说起,他说,早已探听到,这一回晋军的主帅是谢石,他只率领了一万余众的水军,不如引诱谢石到这一岸,将他擒下,然后截去他们水上的军粮,如此谢玄的大军必然惊慌,我们一举进击,一定能够取胜。他的计策得到了不少将领的支持。只是,苻坚却并不赞同。他以为,这计策或者能够成功,但是,岂不显得太机巧、太无能了吗?他拥有这样强大的军队,为什么还要使用这等机诈的计策呢。众将默然无语,却想,天王久不征战,难道这杀场之上,还要讲什么胸襟气魄吗?

苻坚虽然没有赞同,但他却希望这决战能够早日进行,大军远涉千里,倾动了全国的力量,每停留一天,不知就要耗废掉多少资财……他沉默着,等待将领们献上一个令他满意的计谋。

尚书朱序站了出来。他行礼说,天王陛下,臣倒有一个法子。苻坚微眯着眼睛,打量他。苻坚的心情是复杂的。

当年围困襄阳,朱序那长达一年的固守,曾真切地感动了他。朱序没有高贵的门第,但却是忠义的人。苻丕十五万大军围困孤城,内无粮饷,外无救兵,但朱序从来没有动摇,甚至他的母亲也带领着婢女,来修筑城防。终于,城中有人做了大秦的内奸,襄阳被攻破。苻坚见到朱序,又想起不久前俘获的晋臣吉挹,因不肯食秦粟,饿死在狱中。他感慨,这些汉民的臣子竟是这样忠心吗!于是,他毅然赦免了朱序,却杀掉了那为大秦做内奸的人。但是,朱序并不愿做大秦的臣子,他很快就伺机逃走,准备回大晋去。只因那在半途收留过他的人,因他连累,被官兵抓去审问,他才又返回长安,并请求苻坚赦免那个人。苻坚再次被他打动,竟丝毫没有责怪,还任命他担任了尚书。苻坚常常在想,那真正的人臣,难道不正应该是这样的人吗!

苻坚缓缓说,卿有什么妙策呢?

朱序行礼,说,臣不才,曾与谢石有旧交,如今大秦百万大军包揽吴越,臣料想,晋帝和朝臣心中,早已畏惧得很了。所以要迎战,而不是负荆来降,一来,他们还不知晓我铁骑之强大;二来,定然担忧倘若降秦,则官爵不保,甚或再遭杀虐。以臣愚见,不如请陛下允臣会见谢石,明晓大义,宣陛下宽德仁政,待谢石除去心中忧虑,则无须刀兵之废,大事可成。

朱序坦然说着,并不见丝毫恐惧或惊慌。许久没有人说话。大家的心思竟是那么相同,难道这个人,也可以相信吗?他为陛下做尚书,每天里应对事务倒也妥帖,但从未见有什么谋略。以他去游说谢石,这是不是不妥呢?

好一会儿,苻坚笑起来,说,好!联就以朱尚书为使,会见谢石!

苻融神色一紧,看看苻坚,却没有说话。苻坚再问,卿要带多少护卫呢?朱序俯首答,臣无须兵卫,只一人一舟即可。苻坚点点头,嗯。事不宜迟,你即刻就出发罢。朱序凝重答,是。

事情就这样简单地商定,直到将领们散去,苻融才小心地向苻坚问起,王兄,您遣朱序游说谢石,难道不怕他心中有诈吗?苻坚缓缓说,博休啊(苻融,字博休),他是这等人吗?苻融说,王兄!您又怎知他不是这等人呢?苻坚说,以朕看来,朱序忠义之士,他该不会失言哪。他既一心助我,朕又怎能猜忌他呢?倘朕猜忌他,天下士人又何以臣服!

苻融说,王兄心怀天下,臣弟钦服之至,只是朱序实为大晋忠臣,如今晋室未衰,他必未真心归服啊。苻坚点点头,笑答,这你就不懂得了。倘若他并未真心归服,留他在秦,又有什么益处呢?不如遂了他的心愿,让他回家园去罢。他心中必然感念,来日朕收服江南,他定然会忠心相辅呀。说到这里,苻坚站起,踱了两步,仰首感慨,这天下有才干的高士,多是汉人哪!如不得他们的心,又何以统领天下?像朱序这样的义士,这为国之人,自该敬重庇护,何必论他是为秦还是为晋呢!苻融禁不住说,王兄……说着,心中竟涌起一阵感动来。

谢玄已经连续三天不曾解甲而眠。对他来说,一切都还是顺利的。三路晋军已遵照叔叔的策略,齐集寿阳。那么决战就将在这里拉开。讯息也愈来愈清晰,苻秦并没有足够强大的水师以取胜石叔,豫州南进之路,也已经被北府阻断。按照叔叔的意思,他们不应该在这里等待,而应发起突袭,合攻寿阳,尽早结束战争。但是,苻秦大军在对岸列阵,强渡却是十分艰难的。前夜,石叔遣人送信来,说,秦军远涉淮南,粮饷补给必然困难,当固守淝水,不令他们渡过,日久军心自乱,不该匆忙出战。他想,这也是切实的安排了。倘若要战,也必当计取,强攻一定是不行的。他命将士们很快修筑起战垒,牢牢守住岸边的防线。

谢玄看看靠在胡床上的谢琰,谢琰原本俊拔的神气,已明显疲惫了许多。谢玄说,末儿。谢琰抬起头,振作着,兄长。谢玄没有更多的意思,他不能让谢琰倦怠下去。北府兵来到淝水边,已经是第六天,但苻融仍然没有发起攻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加怀疑,这难道不是苻融的疲兵之计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一定会选择在夜间突袭。所以无论怎样煎熬,更加当心才是对的。

帐中的烛火不安地跃动着,寒气弥漫四周,谢玄佩剑的铜柄上,也凝起了薄霜。一名兵士快步而小心地跑进帐来,上前禀告,将军,大都督密函。谢玄接过,吩咐兵士退去。谢琰和桓伊纷纷离座上前。

谢玄展开书信,神色稍动。他抬头看着两人说,朱序到石叔那里去了。谢琰和桓伊对视,谢琰说,难道是去做说客?谢玄说,今夜,朱序奉了苻坚的号令,从寿阳城到石叔那里,原本是做说客的……他说到这里,桓伊惊问,苻坚竟来到了寿阳吗!谢玄凝重地点头,嗯。朱序说,他前日已经赶到这里了。桓伊说,那么这寿阳城到底有多少军队呢?谢玄缓缓说,苻坚并没有率领大军。

大家陷入思索,短暂地沉默后,谢琰说,兄长,父亲曾说,那苻坚的百万大军大多是派不上用场的,看来果然是这样啊。不然,他为什么不进兵呢?谢玄点点头,末儿说得不错。桓伊说,那这朱序反倒是来报信的?他又说了什么呢?谢玄说,朱序见到石叔,愧悔当年降秦,只说愿将功折罪。他说苻坚把“大军”留在了项城,寿阳这里,正是他的精锐之师,当趁此时机,同秦军速战,击败他们这前锋,此战即可得胜。桓伊斟酌着,朱序我倒是熟识的,以他为人,这话不该是作假呀。谢玄说,朱序愿为大军做内应,但苦于苻坚只委命他一介文官,没有部下,倒无能为力了。谢琰说,那石叔想要怎么做呢?谢玄说,石叔说,毕竟北府是此战主力,要我们来裁夺。

好一会儿,谢琰忽然说,兄长,我们为什么不速战呢!自兄长领兵以来,无论情势如何艰险,北府可曾退缩吗!他说着,竟是那样神采奕奕。谢玄看看谢琰,又问桓伊,桓将军以为怎样?桓伊说,我看末公子说得有理啊。只是……若战,可该怎么战呢?谢玄轻轻点头,将军说得是啊。

谢玄说,敌军沿淝水列阵,我军必当以战舰渡水突袭。然敌人固若磐石,恐怕未及上岸,就会折损近半哪。谢琰说,倘若趁夜暗渡,突破他的防线呢?桓伊说,这不失是个好办法啊。谢玄摇了摇头,只怕不行。秦军洛涧惨败,只因我遣刘牢之暗渡洛涧,奇袭了梁成。这一回,他们怎能不加防范?……大家商议着,但却始终没有想到一个好对策。渐近四更,谢琰和桓伊才分别离去,回到营中歇息。

谢玄走出帐外,无意识地抬起头。漆黑的夜幕中,星斗是那么清晰。同大家一样,他也是希望速战的。北府的将领和兵士,他们的心气是这样昂扬,但是,那又是经不起煎熬的。倘若继续拖延,他们就会产生疑惑,会以为当真遇到了劲敌,而自己一定是害怕了。他沿着营中的道路,没有目的地向前走。值夜的兵士纷纷行礼,神气依然是那么振奋。他知道,即使现在,他拔出剑来,命令他们立即出击,他们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集结完好……速战?可又怎么战呢?他反复自问。敌军胜我两倍,阵形严整,固守岸边,正是以逸待劳,以强敌弱……

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强敌,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五年来的第六次。他已经再不会感到畏惧。曾经的那些胜利,在人们看来,总是那么不可思议。但是,却没有人会关心,他是如何得胜。而他,也不愿把那些细节说给大家听,甚至也包括叔叔。叔叔有叔叔要做的事。同敌军作战并且取得胜利,这只是他的职责。那每一个胜利,都曾充满了完全不同的细节,也渗透了再不会有人知晓的心机。他把这些储存在心里,只要他还没有离开战场,它们就总能够派上用场。

那么……他想,要突袭的话,则必须先削弱敌军。当敌军变得虚弱,我再以精锐,袭其至为薄弱处,这一战才会有取胜的希望。……以我之精锐,袭其薄弱……他反复默念着,忽然,一个他甚至也以为有些荒唐的念头,在头脑中一闪而过,但是,再细细思考,它竟并不是不可以实现的。他转身返回,沉静着思绪,去把同它相关的一切都思考周全。

我禁不住问,阿羯他想出了什么对策呢?你回答,那的确是很不可思议的。只是,将军他常常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办法,令我们既奇怪又钦佩。就像他领北府那第一战,仅靠造出一些风声,就解下彭城之围。而淝水一战,我们没有人曾想象,他怎会想出这样的主意。你的脸上浮起微笑,那个早上,他命所有的将领都到帐中去,然后向大家周密地传下了命令。

虽然只经过了不足两个时辰的睡眠,谢玄的神气却显得十分清爽。早上,他把昨夜写下的一封书信,交给谢琰和桓伊,请他们过目。那信竟是写给苻坚的。他的字句是那么神采飞扬,仿佛胜券在握。他对苻坚说:

您远涉千里,来到我国的边境,正是愿同我们决战啊。但为什么又停止了进攻呢?您陈兵在淝水岸边,这并不是想要决战的意图。不如请您命令您的将军,将大军稍稍后退,让我的将士渡过淝水,士兵们也好施展各自最得意的本领。然后,您和我站在高坡之上,信马缓辔,一起来观看这一场盛大的战事,难道不是十分惬意的事吗?

看着谢玄含着笑意的面容,谢琰和桓伊都说不出话。他们想象不出,谢玄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他要把这原本就弱于敌人的七万兵士,尽数带过淝水,而后背水一战,要敌人来围歼吗!当然,他一定不是这样想的。谢琰疑惑问,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谢玄微笑说,这里不过是一个“半退而击”的计策罢了。他“半退而击”四字出口,谢琰和桓伊都怔住了。一会儿,谢琰说,兄长,你是要以这一纸书信,诱使苻坚退兵,而后突袭其身后吗?谢玄说,不错啊。他看看两人,说,我们愿速战,但那苻坚,倒是更愿速战呢。他劳师以袭远,而项城大军原本无用,他这速战之心,怕是比我们还要迫切啊。倘他应允退兵,如不结集全军,兵士散乱无序,我军发起突袭,则取胜不难。倘他结集大军……这十八万人吗?将士们则大多面向后方,那么,又有多少能派上用场!

谢玄的眼中闪动着光彩,继续说,待他中军骑兵转身后退,只有前阵兵士固守岸边,我即发起强攻,到那时,苻融再要全军回身,可就来不及了呀。我以精锐劲旅,攻击敌军身后,何愁不能得胜呢。

谢琰再说不出话,他忽然感到,这时的谢玄,同他所了解所亲近的那个哥哥,竟完全不像是一个人。这“半退而击”之计,难道不是无情了些吗?甚至,难道不是毫无信义可言?他竟感到,那位苻天王倒仿佛一个可怜人。他回想起谢玄那些被人们传颂的胜利,忽然心痛,是啊,阿羯兄长他又能怎么样呢!倘若他不是富于机谋的话,他又怎能一路胜利地走到了今天?

也许对于桓伊来说,对这些的接纳就仿佛淡然许多。他思索说,阿羯,这当真是一个奇谋啊。秦军若退兵的话,还当结集而退。这十八万人吗,当从后阵开始,而后中军,最后是岸边前阵,这突袭的时机,倒是最为重要的。谢玄说,是啊。必当在秦军骑兵主力大部转身之后,立即抢渡淝水。桓伊点点头,也露出笑意来,果真如此,取胜确是不难呢。

谢玄镇定说,好,就这样做罢。他把书信封好,命令随军司马,立即赶赴寿阳,向苻坚送上这一封战书。

苻坚看到这封书信,忽然就大笑了起来。他完全就像一个不经世的孩子,一个自幼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丝毫不懂得这人世的险恶,然后满怀幼稚的希望而写下。在他的想象中,谢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昨天黄昏时留在他心中的慌乱,在看到这一封战书之后,忽然不见了踪影。他再次想,那些整日清谈的名士们,又能有什么本领呢!这个轻狂的孩子,就这样来求战,可他又有什么意图?他固守在淝水那一岸,自己如想突破,还要费一番周折,而如此,他倒是送上门,自来求死吗?

他把谢玄的书信交给将军们,命他们传阅。然后对苻融说,这可不是上天赐给朕的时机?苻融凝重答,王兄,以臣弟来看,这书信……是否有文章呢?听到苻融的话,尚书仆射权翼行礼说,是啊。臣以为,这谢玄故弄玄虚,只怕其中有诈呢。苻坚看看他们,问,那么,诸卿倒是说一说,这诈在何处?一时间,竟没有人回答。好一会儿,苻融说,王兄还是不要答允他了。臣弟下愚,不解其中之意,只是……倒觉并不是如此简单啊。另有将军站起来说,陛下!我大军原本强过晋师,自该陈兵淝水,不放他们渡河,这是万全之策啊。

苻坚微微蹙眉,说,那么你们要拖延到什么时候呢?这大军每日费金数十万,倘错失了良机,又将等待多少时日?大家说不出话。他们只是感觉,这其中一定是有问题的,但是,却都说不出,那问题究竟在哪里。

苻坚叹口气,再看那战书。谢玄的话里,竟还暗含着讥讽,仿佛他并没有胆量去同他对决。一阵恼怒冲上苻坚的头顶,他在心里说,你这轻狂的小子,还敢嘲笑朕吗?你又能有什么策略呢。但是,他不愿去同将军们作对,忍一忍说,只须让他率兵渡河,当大军渡至一半,朕以铁骑向水,发起强攻,就在淝水之上,将他们一举歼灭!这“半渡而击”的计策,诸卿又以为如何呢?虽然将军们并不同意,但是,却又没有理由去反驳。

苻坚渐渐失去了耐性,转头问苻融,你以为好不好呢?苻融暗暗思索,陛下说的是个好计策啊。只是……这谢玄,他到底是什么打算呢?他定一定神,不再去理会谢玄是什么意图,向苻坚行礼说,臣弟以为,王兄之计甚善!任他是什么心思,咱们调集大军,先假意退兵,然后只等他渡到一半,立即返身强攻。他在水上,我在岸边,他这正是以卵击石啊。苻坚镇定地点头,好,博休说得不错。他凝重地环视众将,仿佛在告诉他们,这件事你们谁也不要再说,全力以赴地去同敌军拼杀,才是最应该做的。

谢玄很快接到了苻坚的答复。这位天王显得那么宽仁而又大度,他仿佛极不介意地告诉谢玄,这有什么不可以呢?将军何必这样忧心。明日辰时,大秦大军兵退二十里,将军自可率军渡水,朕自然在这一岸恭候,以观南军风采!

看那使者走出帐去,谢玄缓缓露出了笑容。他目光熠熠地同谢琰和桓伊对视,吩咐身边的兵卫,请龙骧将军,扬武将军前来!再命北府众将领,即刻入帐听令!兵卫凛然应着,是!陶隐和檀玄进帐,将领们很快赶来,严整地入座。谢玄看着,除了刘牢之留在了洛涧,北府最勇武的几位将领,都已在其中了。

谢玄环视大家,转头对身旁的主簿说,给大都督发一封密函。谢玄并不思考,说,禀报大都督,苻坚已中我计,明晨兵退二十里,我全军将士,当此时机,半退而击之,必获大胜!请大都督派遣戴熙将军,调配战舰七十艘,每舰配投石机一架,机弩十支,弓手百名。请将军备足箭支,即刻沿岸前列阵,进至河心暂止。机弩弓箭,定安置隐密,不可被敌军发觉。明晨看八公山上旗号,黄旗树起,则弓弩齐张,红旗树起,万箭齐发!主簿记下。

谢玄转头望向陶隐,说,龙骧将军……陶隐站起身来。虽然谢玄比他年龄小,甚至军号也不及他更显赫,但是他深知,这一战的胜负,这位年轻的前锋都督,才是真正的抉择者。他并不迟疑地站起身,说,都督,请分派罢。谢玄神气坚定,说,请将军即刻到大都督军中,调派小船五百只,自岸边起,搭设浮桥四道,每道须得容两骑并行。陶隐郑重说,是。敢问都督,要立即搭设吗?是否避苻秦耳目,趁夜间再行事呢?谢玄说,将军,不必等候,即刻搭设,铺至河心暂止。明晨,看八公山上旗号,红旗树起,立即再搭浮桥,直至对岸。陶隐说,遵命!

谢玄说,何谦、诸葛侃、田洛、刘轨听令!四位北府将领齐身行礼,将军!谢玄说,你四人各领北府枭勇铁骑两千名,人马皆披重甲,执长朔,今夜放心安寝,明晨听我号令,而后各领一军冲过浮桥,突袭敌军。四人齐声答,是!谢玄说,这八千铁骑,过河再无退路,倘敌人前阵设防岸边,必攻破之。然后袭其帅旗,乱其军心。你等记下了吗!几人再答,属下记下!谢玄说,好,这就去罢。

谢玄缓过一口气,帐里除了桓伊谢琰以外,只剩下了一位北府将领,这位将军名叫高衡,同样是北府刚刚建立时,就来到了谢玄帐下。他极不舒适地坐在那里,脸上浮动着疑惑。谢玄看一看他,却仍没有理会。

谢琰的心激荡着,说,兄长,谢琰愿率领一路人马,同几位将军一道冲锋!谢玄微笑说,末儿,你同我在一处就好啦。谢琰说,父亲命我来到军中,自然是该有所建树,不然,又怎么向父亲交代呢?谢玄笑而不语。桓伊也笑起来,末公子啊,谢相只你一脉相传哪,你还是不要去啦。阿羯他不会让你去的。谢玄接过说,明日,骑兵阵冲过淝水,我们即领大军渡河,追击敌军。桓将军和末儿也请回营安置部下。桓伊说,好。谢琰仍有些不情愿,但看无以改变,也只好和桓伊一道去了。

谢玄目送两人走出,帐中只剩下了高衡。疑惑中,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注视着谢玄。谢玄温和说,我正有桩重大的事要你做呢。高衡急忙行礼,请将军吩咐!谢玄端详他一会儿,对兵卫说,把令旗取来罢。兵卫呈上一卷令旗,谢玄拿在手里,说,将军自北府起家,一直随在我身边。今日这重任非将军莫属啊。高衡的眼睛里闪动着坚毅的光芒,再看那卷令旗。忽然说,将军!您要属下在八公山上纵瞰敌军,把握战机吗?谢玄凝重点头,不错。高衡思索说,请将军指示。

谢玄说,你黄旗树起,全军待发;红旗树起,强攻即成。这何时举旗,就是此战至为紧要的事了。高衡点头,庄重答,是。谢玄说,苻坚虽退兵,也必严密提防。你以为,何时进攻是最好的时机呢?高衡思索着,俯首答,将军!苻秦最为强大的,莫过于骑兵啊。待敌军铁骑大部面向后方,我水陆并进,突发猛烈攻击,敌人骑兵断然来不及转身,这时才最为适宜!谢玄点头,好!他把一卷令旗交到高衡手中,说,这重任就交付将军了。高衡深深行礼,坚定说,将军放心,末将必不负重托!谢玄说,嗯。你领百名机敏些的部下,到八公山顶俯瞰敌情,如有变故,速以轻骑来报!高衡说,是!

我被你的话吸引着,这对我是那么陌生。因为在我的人生里,并不需要去想那样的事。所以我同样无法想象,当一个人置身在如此的环境中,他会怎样去面对。或许,这都是一样的。我、太傅、阿羯、你……我们都是一样的。我问你,当时你在什么地方呢?你看着我说,八公山上。我稍稍诧异,你没有参加战斗吗?你说,没有。我和高衡将军一起,一直是在山顶的。所以,我才那么清晰地看到了那情景……

关于怎样退兵的事,苻融是筹划了很久的。哥哥认为这是非常简单的调遣,完全不需要他这位君主来关心。同时,他为自己对于谢玄的宽宏而感到得意,白天里,他就站在城头看晋军毫不掩饰地调配船只,搭设浮桥。不过,那些都会在河心处很规矩地停下来,不会让他感到威胁或者挑衅。一切都很正常,都在按照他们商订的方式而进行。晋军依然是安静的,甚至还让人感到勤恳。

但是,让苻坚稍觉不适的是,他终于看到,大晋的这支水师,当真是他所无法拥有。他们那至少可以装载下二百名兵士的战舰,居然就会有数十艘。这支水军的确令他感到了为难,倘若不是那轻狂的孩子给他送上这个机会,他又有什么办法去渡过这条淝水呢?这是他第一次亲自同南军作战,水!他虽然选择了这个季节,以尽量避开它,但是,它仍然发挥了强大的作用。这让他感觉到教训,他想这一战之后,最重要的,就是要夺取他们的战舰,这样他后面的路,也才能走得更加顺利。他胜券在握地看着这些忙碌的南人士兵,感叹他们的命运,又想,那些贵族金玉一般的孩子们,竟然要到这战场上来拼杀,这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当然,苻融并没有哥哥这样平静而乐观的心绪。他懂得,这个退兵虽然不是大事,但也是轻忽不得。并且,他暗中打算好,并不准备让所有的军阵都去后退。他要在谢玄不能察觉的前提下,安排下至少几万人的铁骑,让他们始终保持面向前方。这样,当晋军的船只真的渡过淝水,那些正向后行的步兵可以闪向一旁,而给铁骑们留下畅行的通路。在一段距离的奔驰之后,每一位骑兵,每一匹战马,都会获得数倍于平常的力量。他想,王兄的计策的确是绝妙的,这样的话,我们怎么会失败呢?

苻融直到深夜,才召集将领,布置给他们退兵的方略。他要他们天亮前拔帐起营,全军准时集结,并一反往常地将三万重甲骑兵排在了后阵,分列在大军的两侧。这些骑兵不必转身,因为他们并不在可视的地方,所以也难以被敌人发觉。他告诉将军们,明晨,他会在岸前守候,当谢玄的军队渡过淝水,兵士上岸不及调整,各军立即看他的号令,依次闪出道路,三万重甲骑兵即从后阵急速冲出,晋军一次渡河又能有多少兵士,至多不过数千人。那么何愁不会取胜!将领们被他的策略鼓舞着,心气各自高涨起来。

淝水的上空是阴郁的。天刚刚放亮的时候,谢玄和苻融都怀着严峻而又坚定的心情,最后视察了自己的大军。当看到一切都已经按照他们的部署做好,每一个重要细节也都已料理停当,他们各自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开始等待那结局的出现。苻坚披起重铠,带领着权翼、朱序等大臣们来到军中。即将爆发的大战让他激动不已,他准备好,当铁骑击溃了谢玄的先锋,他就亲自率领大军,夺下他们的战舰,沿着他们为自己搭下的浮桥,杀过对岸。他还向大家传下了最后一道命令,谢家的两个孩子,一定要生擒,不要伤害他们。这样,他就可以用他们的性命去要挟谢安,当然也可以把他们放掉,去使他感化。将军们把这命令传达给部下,而谢玄一向披挂的明光铠,在乱军之中,总是十分容易辨认。

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守信。晋军的战舰严整地排列河心,四道用小船迅速搭起的浮桥延伸至一半,桥头各自挺立着手握旗帜的士兵。苻融站在岸前,阴寒的空气不可抵挡地渗透进他的战甲,透过薄薄的雾气,他能清晰地看到晋军的船只和浮桥。时辰已经到了,他准备命令传令官,开始退兵。但就在这时,他却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难道不是有些荒唐吗?仗怎么能够这样打呢?还没有交锋,却要临阵退兵!在以往的战斗里,哪里曾有这样的先例?但是,他很快又想起,一切都已部署妥帖,那计划是完美的,我们不会失败。他用力地镇定,朗声吩咐,传令,兵退二十里!

谢玄、谢琰和桓伊披挂整齐,端坐在战马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对岸。千余丈的距离,让他们无法看清苻秦兵士们的举动,只是那嘈杂又沉重的声音,拍击着空气,开始振动了耳鼓,你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一种震撼。渐渐的,尘烟升腾起来,混杂着稀薄的雾气,竟让那一方的天空变得昏暗了。耳畔的声响愈加的沉重,仿佛崩溃的山洪,从高处倾塌而下。又仿佛狂风拂掠过海面,自那浩瀚水上爆发出愠怒的低吼。只是偶尔间杂的战马长长的嘶鸣,会时时将这些刺透,这时,人们仿佛才再次意识到,这并不是那天地间的灾难,它,正是一场战争。

没有人说出话。每一颗心都在激荡着,为这雄壮和不可扼抑,为这令自己仰视的人间奇迹,为这绝对的无情和有情。谢玄紧紧地握着剑柄,目光里充满了压抑的力量。它是那样宏大的一件事,远远超过每个人生命的意义。无论它有着什么样的意旨,但都足以让任何一种珍惜显得无比渺小。对每一个人来说,它都充满了残酷的诱惑。站在谢玄身旁的传令官,一动不动地仰头遥望着八公山。这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时间变得那么漫长,他甚至不住地自疑,不会是高衡将军已然树起了令旗,我却两眼昏花,没有看到罢。

退兵持续着,在苻融的耳朵里,周围的声音无比嘈杂而混乱。然而,就在兵士们按照他的部署,不断转回身,向后走去的时候,一阵真实的恐慌忽然袭上他的心头。他下意识地把目光再次投向河心,晋军的战舰一动不动地停着,并没有任何变化。冷汗竟沿着他的铜盔淌落下来。天,这当真是荒唐的。敌人离我们竟是那么近!虽然,这数百丈的距离,已然超出了寻常弓箭的攻击范围,但是……倘若谢玄撕毁约定,这时发起了突袭呢!无须突袭,如果,这数十艘战舰上,所载都是弓兵的话,那么只需再进百余丈,大军就会毫无办法地遭到攻击!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临阵退兵”是多么错误的决定。但是……一切还没有发生,他想他不该把结果想得太糟糕。如果这些船舰只为运兵渡河,而没有完全部署弓兵的话,那么仍守在前阵的几万持盾步兵,就是可以抵挡的,虽然他们也要后撤,但那时主力铁骑就可以准备周全,按照他的部署,就能及时地冲向岸边。他镇定着,宁愿相信,谢玄不会发现这个时机。

高衡站在八公山顶,萧铨能够看到,他手中握着的令旗在微微颤抖。好一会儿,他说,有些奇怪啊。萧铨说,将军在说什么呢?高衡说,那后阵的两侧,一定是重甲骑兵罢?萧铨说,看上去应该是的,您是说,苻融为什么会将最精锐的骑兵安置在后阵吗?高衡点头,是啊。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萧铨忽然说,将军,您看,这些骑兵并没有后退!高衡说,正是……他一定是有什么阴谋啊!两人同时思索,然后对视,萧铨说,将军!难道他是要等我们渡过河去,以铁骑突袭吗?高衡向着他说,你说得对!苻融一定是这样的意图了。这时,身边的兵士忽然喊着,将军!秦军乱起来了!两人蓦然把目光移向远方,啊,那大军中部的骑兵阵正转身后撤,因为阵形变得松散,看上去竟仿佛没有了规矩,战马的嘶鸣不断传来,在这山顶听得格外清晰。高衡的眼里闪起激越的光,说,好啊,一退自乱!这时正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了!他把令旗交给萧铨,树起黄旗罢!

传令官在谢玄身边激动地喊起来,将军,黄旗!所有人都回首看去,果然,八公山顶那黄旗正高高树起,无论岸旁还是河上,所有的将领都看得无比清晰,战舰上,也纷纷举起黄旗以回应。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战舰上传出机关拉动的巨响,谢玄知道,那是船上投石机和最具威力的床弩张开的声音。他说,命北府众将,各领精锐铁骑,即刻沿岸列阵!苻融听到一声模糊又强大的声响,但是他无法判断那是什么。这边已足够混乱。后退的骑兵和步兵不知何时,竟渐渐混杂在一起。战马和士兵交错着,牵绊着,一时无法分开。他想,这真是糟糕的,倘若士兵乱了阵的话,一会儿,又怎么顺利地为铁骑让出道路呢!

高衡看着远处的秦军,咬着牙关,说,越退越乱么!萧铨站立在早已备好的山石上,说,咱们的骑兵已经在岸前列阵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谢玄中军的所在,突然说,中军树起了红旗!高衡说,好!他凝重地,而又无比激越地说,立即——树起红旗!

也许苻融正在想出办法,命令各军将领,稳定全军的秩序,但就在这时,阴沉而巨大的声响再次传来,连为一片,惊雷一般突然袭破岸上原本嘈杂混乱的声音。他回身望去,但看到的却不再是晋军的战舰,竟只是仿佛遮蔽了天日的箭弩和巨石。他下意识地转回头,那机关的巨响不断地从身后传出,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他看着混乱中仍在后退的大军,头脑中忽然没有了思绪。他刚刚所想到的一切,竟然都已经应验,并且,比他所预料的还要周全。他们哪里是没有看到时机,他们分明是早已准备完好的。那些战舰上,哪里仅仅都是弓兵,那里还有水师里最厉害的床弩和投石机。它们的攻击范围和能力,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

晋军的战舰再不等待,一面集合全部的力量进行攻击,一面阵形不乱地向岸前迫近。但是,他们并不靠岸。只是停留在水中,面对岸上仓皇逃去的大秦兵士,他们显得那么从容。苻融看着这些,忽然清醒,我们还没有失败!虽然是中了那个孩子的奸计,但是这并不是不能挽回的!仅仅凭空中的攻击,就战胜这十八万大军吗?不,那完全不可能。他努力镇定地想着,甚至箭尖不时撞击在铁甲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也全然不顾。他命令传信官,立即传令,全军急速撤离岸边,避开晋军战舰的攻击。他远远向大军看去,虽然那混乱已经无从分辨,但是他相信,大秦最精锐的铁骑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损伤。

苻融向后奔驰着,身边溃退的士兵阻挡着他的道路,让他无法更快地离开。巨石在他的四周砸落,鲜血就飞溅起来,布满他的脸。十余尺长的弩箭时时从左右疾射而来,然后穿透几名士兵的身体,惨叫声中,他们堆积在那里,无法自然地倒下。但这些,都是他难以顾及的。他知道他的铁甲并没有能力挡抵那种箭支。他尽量用力地紧抓着马缰,以使战马能够腾跃起来。士兵们在他的身边倒下或者堆积,他就踏着他们的身体,艰难地向后撤去。他只想尽快地赶到后面,这样才能稳住整个大军,然后命令他们,同时转身。

谢玄并不能看到对岸的场景,但是从那烟尘,那声音,他能够感觉到,一切一定是顺利的。这空中的强力攻击,已经使他们难以转回身来,他必要抓住这个时机,让他们完全毁灭。他决断地下令,何谦、诸葛侃、田洛、刘轨,即刻率领铁骑,沿浮桥出击!苻坚苻融,无须生擒,一概格杀勿论!

我禁不住地叹气,半渡而击……半退而击……那位苻天王又做何感想呢?你淡淡地笑着,苻天王“半渡而击”的策略,当真是个妙计呢。但不幸的是,他比将军晚了一步……不过在我看来,那一战最最不幸的,却是他们一直在忧心中指挥着大军的统帅苻融。

也许这个时候,苻融的心里还是存着希望的。虽然大晋的水师远胜我们,但是只要离开了那些战舰,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真正能够荡平天下的,是精锐的铁骑,而绝不是躲在船中射箭的弱小弓兵。他想,他要活着赶回去,面见哥哥,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他艰难地向后撤着,身边的侍从不住地为他阻挡从背后袭来的箭羽。让他稍感吃惊的是,那舰上机关骇人的轰响,不知何时竟忽然停止下来,在那嘈杂混乱的背景之外,耳畔充斥的只是兵士们的惨呼,以及战马的嘶鸣。晋军的攻击停止了吗!他想,难道随着军队的后退,那舰上的机关已经无法再发挥效用了吗?然而,就在这极为短暂的平静之后,喊杀声竟突然从远处响起,仿佛一下子爆裂而出。他不由地抖动一下,蓦地转回头。他看到四道浮桥已然搭过这一岸,而每道浮桥上,都正有铁骑迅速地冲来,战旗远远飞扬,高擎在那片喊杀之中,看上去是那么势不可挡。河上的战舰,再度向岸边驱近,只是不再攻击。他终于完全确信,那个孩子送上的那一封战书,是早已深思熟虑的阴谋。在哥哥居高临下的宽宏下,他肆无忌惮地布下了这个完美的骗局。这原本只是一个“半退而击”的诡计,阴险又狠辣。当然,他们谁也没有准备恪守约定,那“半渡而击”的计策也同样恶毒。但是……他漠然地想,是我们晚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当洞悉了谢玄的心思,他就看得这样分明。……是啊,那孩子他知道,空中的攻击是不可能会消灭这支大军的,于是他已埋伏下了精锐,要趁着这时机,一举把我们消灭……他猛地回头,那北府的铁骑立刻就将驰上岸来,他甚至看到了兵士们擎在手中的长朔,以及马腹上披挂的铁甲。他忽然无比压抑无比悲伤地仰起头,呼喊,王兄!兄长——紧跟着,泪水滚滚而落。但是这声音完全湮没在那一片嘈杂和混乱中,他垂下目光,兵士们仍然在不停地向后退,他们惶恐地喊叫,把倒在地上的人踩在脚下。他有些恐惧地看着他们,不,这不是在退兵,这完全就是在溃逃!这些士兵们,他们还没有同敌人见过面,居然就都逃跑了!他厉声地大喊,不准逃跑!都转过身去!但是,除了近旁的几名士兵听到,稍稍犹豫以外,再没有人理会他。他忽然抽出佩刀,再一次歇斯底里地喊着,不准逃跑!立刻转身迎敌!但是,仍然没有效用。看到他手中的刀,那些士兵只是选择了逃向离他远些的地方,却绝不肯回头。鲜血和泪水在他的脸上混合,他大叫着,挥刀向一名兵士砍去。惨呼声中,一条臂膀掉落下来。这兵士回头看他,面容是那么扭曲,然而这年轻人并没有憎恨,却那么恐惧地看着他的身后,喃喃说,将军小心……然后就倒了下去。

苻融没有来得及弄懂他话中的意思,却猛然听到金属锐利相撞的声音,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不能再动,而余光之下,他看到胸前穿出的布着钢刺的槊头,那上面正滴滴地落着血,然后,第二条长槊就跟着从背后把他刺穿。执槊的骑兵几乎不能停下,长槊沾满鲜血,向前伸出好远。这在苻融的眼里,是如此的诡异。他感到身体被它们左右着,掀翻在地上。他猛地清醒,忽然想大喊,兄长!但却发不出声音。他最后看到一位威武的将军,飞驰到自己身前,然后一道寒光从眼前闪过。

都护诸葛侃一手提起苻融的头,把它挂在马首下,然后挥动长刀,杀死不能逃掉的苻融的侍从。紧跟着,那面镶着“帅”字的高大军旗,轰地倒塌了下去。随着它的倒塌,高亢激越的喊杀声迸发而起,就在淝水岸边连成了一片……

谢玄的剑已经擎在手中,对岸那震撼人心的喊杀声,听来是那么清晰。他振奋着,环视已经在岸边严整集结的四万主力,凛然说,各军将士!苻秦气数将尽,自取灭亡!你们随我杀过对岸,今日就在这淝水,誓灭胡贼,成就大功!谢玄话音落下,呼喊声雷鸣般响起,兵士凛然地重复着,誓灭胡贼,成就大功!

萧铨站在八公山顶,遥望着远方。冰冷的空气以及心中的震颤,让他不停地抖动着。当然,他早已经忘记了这些。他想,这是他一生里最最重要,最最珍贵的一天……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开始从云中钻出,不过总是持续很短的时间。然而对那战场来说,这短短的瞬间里,就会呈现出另外的一番景象。一切会一下变得清晰,两军的服色,也呈现出鲜明的对比。刀剑不时地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然后转瞬即逝。在阳光之下,那场景如此壮观,而又亮丽。晋军的攻击迅速而弥漫,远远看去……仿佛这一种色彩的浪潮席卷上岸滩,并无以阻挡地向前推延,而另一种色彩,在这强力的推动下,愈来愈变得脆弱,难以坚持中,渐渐变为了崩散。那色彩无法再凝聚,它松散地蔓延着,散布向四周的各个地方……萧铨听到高衡深深的叹息,他听出其中所包含着的惊叹。八公山顶是如此静寂,一百多位瞭望的士兵,无声地敬肃着。远处的喊杀与嘈杂虽然清晰地震荡在空气中,但仿佛,它仍然是在另一个世界里。

苻坚自始至终并不清晰,那岸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投石机和床弩的巨大声响,让他意识到,前方一定遭到了晋军战舰的攻击。兵士们按照规范向后退过去,忽然,那远方就混乱起来。他想,这是因许多人许多种兵士混杂而造成,那么等到他们退到后面来列阵,情形就会变好。但是,他却惊愕地看到,兵士们不断向后奔涌,愈来愈迅速,愈来愈仓皇。时而还会看到肩背插着箭羽,身上沾满鲜血的士兵。权翼侧马赶上去,喝住一个询问,但那士兵却仿佛没有听到,径自逃去。他下了马,从人群里扯过一个,喝问他,前面发生什么了!这士兵恐慌着,一面拼命地挣脱,一面说,北府的大军杀过来了!苻融将军战死了!咱们战败了!权翼还在惊疑中,士兵挣开他的手,跑去了。权翼震动着,抬头看到远处的朱序,还有当年归降的凉州刺史张天锡。他想穿过人群去向他们询问,但始终无法靠近。于是,他向他们大喊,前面的战事怎样了——

朱序早已从溃败的兵士中弄清了一切。而自从他返回寿阳城,就暗中拜访了张天锡。他们都曾是大晋的臣子,都是汉民的子孙。他们是有共同的愿望的。朱序听到权翼的问话,同张天锡对视,忽然开口,向着权翼大喊,咱们战败了!苻融战死了!他的声音是那么洪亮,仿佛并不是在回答权翼,而是在向周围所有的秦军将士,宣判这个败局。

权翼怔怔地盯着他,却看到,朱序和张天锡再次对视,同时放声大喊,秦军战败了!元帅阵亡了!权翼的眼睛里喷射起怒火来,高声怒骂,朱序!你这反复的鼠辈!奸佞的人!竟在这里乱我军心!朱序只想对他说,我为大晋臣子,难道为苻坚点点恩惠,就连君王和祖先都忘记了吗!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要保住自己的性命,而不是被周围这些秦军杀死。他要在这场胜利之后,跟随着大晋的王师凯旋而归,回到建康去。他并不理会权翼,继续拼了最大的力量,向着天空大喊,秦军战败了!元帅阵亡了!秦军战败了……权翼愤怒地咬紧牙,但却没有办法。

苻坚隐隐地听到,仿佛有人在那一边大喊。他想他必要阻止这场溃败,因为,他的大军还没有去同晋军正面交锋!但是,他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这个转身,竟是多么难以实现!排在后阵的两万铁骑,以及完成了退兵的三万步兵,他们原本面向着前方,原本是要冲上去厮杀的!然而,不断涌来的人潮,却仿佛巨浪一般同他们迎面撞在了一处。退败下来的兵士们,他们已经没有了胆气,再也不去听任何号令,只是向着每个人自以为的求生方向冲过去,冲过去……在这内部的、剧烈的冲撞之中,每一处都变得混乱不堪,再也无法挟制。然后很多人就在这撞击中死去。

苻坚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局。但在这个时候,他却看到了晋军的旗帜。这实在是令他惊讶的,也许此刻,他才开始了醒悟。他们居然拥有如此强大的铁骑!你看,他们的冲锋是多么轻而易举,对手正在完全的溃退中,几乎没有任何力量去同他们较量。他们手中的长槊,那么简单地就能够洞穿好几名士兵的身体,而这些,正是自己准备好,要去对付他们的!苻坚大声地呼喊,命令身边还没有逃跑的兵士,立即冲上前,去同他们厮杀!当然,那结果是惨痛的。当兵士们举起刀枪迎上去,首先碰到的,并不是晋军,却是那些原本在退兵,但现在已经完全在奔逃的自家人。这些人们在敌人屠刀的威慑下冲过来,却迎头撞向了自己同伴的刀锋。空中布满了诡异的、歇斯底里的哀号,很多人再度在这惨痛的对抗中死去。

权翼废尽了周折,终于赶回苻坚的身边。他沉痛地说,陛下,就让臣保护您离开这里罢!苻坚的眉紧蹙着,问,你说,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权翼不知怎样向他解释,或者他并不想告诉他,苻融已死去的消息。他再次说,陛下,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啊!让臣保护您离开罢!苻坚被他的忠诚打动了,挚着他的手说,卿果真是朕的良佐之人哪。权翼痛苦地说不出话。他们带领着几百名侍卫,在混乱中慢慢向后退去。

在晋军的全面攻击下,溃逃的士兵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们无法停下,即使被自家人或者枕藉的尸体稍稍挡住,也会立即被敌人砍下头颅。他们都看到了,这一战,敌军的统帅并不准备接纳他们归降,他只是想要他们都死在这淝水岸边。于是,他们很快变得疯狂,甚至对阻挡他们逃生的自家人举起了刀枪。苻坚退着,忍不住会停下,悲伤地落下泪。在他的心里,这些人都是他的子民,他们现在的样子,是那么让他痛心。权翼牵着他的马缰,劝慰着,陛下,请您不要伤心啦!而正在这时,一阵喊声传进他的耳朵,秦军战败了!元帅阵亡了!秦军战败了!苻坚惊住,喃喃问,这是谁在喊,在喊什么呢!权翼并不想现在回答他,只说,陛下,那忘恩负义的人,您何必去理会呢!苻坚说,忘恩负义?你说的,是朱序吗!只是,这“元帅阵亡”了,难道……是在说博休吗!

权翼看着他那么苍白的面容,垂下泪来,陛下!征南大将军他……他已然阵亡了……苻坚坐在马上,呆了一般。好久说,什么!博休他……说到这里,他忽然掉转马头,就要向人群中冲入。权翼失声地喊着,陛下!不可啊!说着,他策马冲回,紧紧抓住苻坚的马缰,再不放手。苻坚伏在马背上,哭了起来。他无助地拍着马颈,博休……是朕害了你啊……千错万错,都是朕的错啊……权翼擦拭着眼中的泪水,忽然听过不远处一阵喊杀,甚或还有“擒杀苻坚”、“苻坚在那里”之类的话。情急中他命令侍卫们保护,然后拉过苻坚的马,拼命向后退去。或许是晋军真的发现了他们,很快,密集的弓箭就从背后袭来。权翼全力地用佩刀击打着,而苻坚却伏在马背上,沉浸在他的悲伤里,全然不顾。

弓箭不断地袭来,权翼应接不暇中,忽然看到苻坚猛得一颤,一箭正射中在他的肩上。在权翼的惊呼声中,苻坚抬起了头,剧烈的疼痛终于让他清醒。他伤心地看着权翼,说,我们离开这里罢……

你久久地注视着檐下那已被风雨侵蚀的雕栏。一动不动。然后,泪水不知不觉地从我的脸上淌下来。

这就是那场战争吗,它仿佛并没有真正开始,但却已经走向了终结……

那离我们其实并不遥远,仅仅只有五年的时间。但是我们为什么却感到它已经这样远离了呢?我想,那原因是简单的,因为其中所有的人,无论胜利者,还是失败者,他们都已经离开。我说,记得两年前,陛下为太傅举行葬礼的那段日子,人们说,那个苻天王,在太傅去世的三天后,也死去了。他是被反叛的羌人杀死的。他们还感叹,这两个人,为什么几乎是在同时离开了这个世界呢?

你说,那场不该发生的战争,毁掉了他的国家。他失去了最可信赖的弟弟,也失去了最可依靠的氐人大军。然后鲜卑人和羌人,纷纷反叛了他。于是,那个曾经煊赫的大秦,就像他集结在淝水边的大军一样,那么迅速地崩塌了……而北方,从此再度陷入了混乱和厮杀。

我说,那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呢。也许它的胜利的确无比辉煌,它使陛下再也不必为胡人而忧虑,可以放心地安享这个国家;也使百姓们不必去改变他们安静的生活……但是,作为这胜利的创造者,太傅,阿羯,末公子……他们又因它得到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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