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为什么找于老师。”于老师笑着说，“是不是为中考的事？”
这于老师总是跟自己那么相知，门强不禁笑了，点点头。
“虽然有两年不见了，对你的学习情况，我还是知道得八九不离十。”见门强疑惑的样子，他打开了靠墙的文件柜，“你看，我建了许多有代表性的学生的档案，其中就有你的。”
于老师把有关门强的那一份递给了他，“你自己看看。”
门强接过来一看，讶异不止。那档案里，不仅他中学三年来历次考试的各科成绩均有记录，而且也详细地记录着他各阶段的学习表现；另外，还有他的成长背景、经历和性格特征，自然还有他的特殊爱好和特长。
“你是我跟踪研究的一个对象。”于老师说。
这么说来，自己这一生注定要得到于老师的特殊关怀和呵护了！门强激动不已，但又不知如何表达，脸便憋得通红。
“我想跟你说这么一些话，”于老师说：“按照一般情况，一个学生应该走完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大学的受教育之路；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走完这条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从这条路上得到最大的益处，关键在于学生的自身条件和意愿。你在做选择的时候，你应该考虑，我这样的选择，是不是我最需要的，是不是我最愿意做的。只有选择了你最愿意做了，才会有自觉的进取意志，才会从中得到快乐，才会做得更好。”
见到他的学生听得很专注，于老师很高兴，兴味盎然地说到：
“你是我的学生，我不能对你说冠冕堂皇的话，我认为：不是每个人都要等拿完所有该拿的文凭之后，才决定人生该走哪条路，那样就太晚了。一个有主见的学生，当然，你是个最有主见的学生——也应该随时反省一下，别人要你走的路，是不是自己最愿意走的路，别人要你做的事，是不是自己真心想做的事。不能盲目地随波逐流随着大家浮浮沉沉，等走了老长一段路程之后，才来后悔我不该走这条路，当初应该做其他选择才对；这样的话，人生的浪费真是太大了……”
“于老师，那么，您就帮我选一条最适合我的路吧！”门强觉得这么通达的于老师，一定会负责任地给他指一条路。
于老师一笑，“不，门强，于老师说的话也谨供你参考，真正有选择权的惟有你自己；我知道，你是个有独立品格的学生，你不需要别人。包括我在内的决断；我相信，你完全有能力做出自己的正确选择。”
于老师的话，为门强虽然业已形成但却还十分稚嫩的意志系统注入了一种奇特的力量——“嗯，我能。”
门强的声音虽然很低，却透出几分自信与坚定。
……
拜访过于老师之后，门强做了一次比较深入的反省——我真的愿意走上高中、上大学的路么？
他自己的回答的是：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
他觉得，自己自从上初中以来，对这种应试教育的学习模式颇不适应，作业—考试—再作业—再考试，是一个极其枯燥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经常陷入失眠、焦虑的折磨中；如果不是他会用自己的“快乐学习法”进行调节，他的精神可能早就崩溃了。所以，他并没有从三年的中学生活中感到学习的快乐。之所以还那么顽强地学习，努力取得好的成绩，是缘于他从小学就养成的学习的自觉和做人的自尊，得于他父亲的外部压力，虽然强烈，却不如他内心的自我约束来得深刻。
照着这样的学习模式，高中的三年也未必有快乐可言。他并不是怕吃苦，而是怀疑，这三年是不是对个人的成长真有好处。问题在于这三年会让你读得又苦又傻；语文本来是个充满趣味的学科，目前的教育法让你生搬硬套死记硬背，趣味皆无，还不如自己课外的阅读。至于数理化，也大都是重复练习而已：
不仅如此，学校还千方百计地出大量的难题怪题要学生去做，好像非得把学生的学习意志催垮了不可。所以高中的课程是为了应付高考，而不是训练能力；这对崇尚实力的门强来说，他觉得这么度过三年，真是不值。
而自己最愿意做的是什么呢？
这是个不难回答的问题。
他从小就喜欢读书读报，学到的知识越多，越能让他感受阅读的快乐。可以说对课外阅读的需要，已成了他自身的生理反应，每当遇到焦虑和烦燥的时候，读几页自己喜欢的书，就立刻变得平静而快乐。他的阅读程度已是十分的深了。本来刚十三四的孩子，正是阅读卡通画和童话故事的年龄，他却读了大量的废名、沈从文之类，已经能从沉郁的字河里感受到“命运”的意义和“人生”的苦味了。从阅读的快乐中，他又产生了强烈的表达欲望；他一直想像沈从文一样，把故乡丛林中的传奇与故事写出来，传播到更广阔的世界，让更多的人感受到他故乡的景色之美与人情之美——他的清浅的小河和永远也长不大的鱼：
他的神秘的古藤与善心的奶奶；他的机智而不屈的美丽的雪狐；他的多情而悲戚的地主女儿和长工的故事；……
他想写一部关于故乡的《丛林记事》。
文学的浸染，使他有了一颗多情而敏感的心。暑期回故乡之后，他看到故乡教育的落后，立刻引起了强烈的痛惜。他当时曾产生过一种念头：就是将来同到故乡来，做个像于老师那样的好老师，并且一边认真地搞着教学，一边认真地写几部像沈从文那样的关于家乡的书。
冷静地想来，这是自己最想做、也是最应该做的事了！门强肯定了他最初的念头。
他想，就凭自己的心性，还有于老师的榜样，将来他一定能当个好老师。他如果能安心在故乡任教，既连上了乡土命般也连上了亲情命般——自己为家乡培养出一批又一批有文化有眼界的新一代村民，会使封闭的家乡资源得以充分利用和开发；不仅使家乡人的物质生活得到根本改善，而且也会建立起一种新型的现代化的乡村生活方式，从而走向富裕与文明。如果能够实现这样的理想，不比自己一个人去上大学当干部更有意义么？我爹总是要我弄出大名堂，什么是大名堂？这不就是大名堂么！现在看来，我爹不仅在对待我的问题上表现出极端的自私，对待他的父老乡亲们也表现出极端的自私。还当过副书记呢，自己一旦发了家，便舍弃了乡土，便放弃了对乡土的责任，而且到县城来争风吃醋，真是没意思。最初，我也乐意在县城生活，那是书的诱惑，是奔书来的。书读多了以后，才感到，真正的读书人，到哪儿都是可以读得下去书的。而且读书人还有个习惯，不仅自己读，也希望别人读，所以，我现在最喜欢最敬重的就是读书人。那么，在家乡，我就不能建个乡村图书馆么？应该建个图书馆。
想到这儿，他眼前浮现出他小学同学们与他分手时那忧戚的神情，他们希望他有出息了之后，别忘了他们。
伙伴们，我不会忘记你们的；这以后，我不但自己读书，也要让你们读书！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想来想去，竟涌出了一个建乡村图书馆的念头！
他的神经开始兴奋了——我当个教师，有一份职业，能够自食其力，平安、稳定的生活，再为家乡干点事儿，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是，我又热爱读书，爱好写作，将来一定会写出一手好文章，又多了一个价值实现的途径。能写出好文章的人不也是很有出息的么？谁能说高尔基、沈从文不杰出、不伟大？而高尔基和沈从文都是没有上过大学的人……
他主意已定，在中考报告的第一志愿上，他恭恭敬敬地写上了县师范学校的名字。
并且他有十分的自信，就凭自己的实力，他一定能考上这个学校。
填完志愿，他的心才真正变得平静了；他做好准备，准备迎接他父亲的发难——老爸呀，咱爷儿俩就像一对说双簧的；不过，不管是你在前边表演，我在后边说唱，还是我在前边表演，你在后边说唱，总是配不到一堆儿。这能怨谁呢？我算是铁了心了，我自己的路就该我自己走，就算是错了，我会自己负责！
门强要把说唱和表演的行当一人承担起来。
1999年11月8日-12月8日于北京昊天塔下石板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