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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事不过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局势平稳几天后,上级革委会开始定调了,措辞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这是一起恶劣的现行反革命行为,是彭罗反党集团在地方公安系统代理人的大暴露,现反分子赵大峻一贯反对中央文革小组,反对江青同志,极端仇视文化大革命,大肆阻扰革命群众的造反行动,反动透顶,十恶不赦,不打倒不足以平民愤。这调子是通过各级革委会新辟的机要渠道下达的。

老爹接到电话通知,要求他务必于上午10点到原市政法委办公室开会,新近上任的市革委会主任要听取大好形势下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得迟到,不得缺席。老爹心里非常明白,历史性选择,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历史性决战到来了。老爹是个极富血性的高级警官,按照以往在腥风血雨中形成的战斗风格,不会坐以待毙,不是谁想摆布就能摆布得了的,谁也不行,他那支纯德国造毛瑟手枪也决不是用来摆谱的。他想起老领导倪铁,这前辈看似深思熟虑,其实那是优柔寡断,换了他早该打响反击的第一枪了。他又想起了老搭档陶石清,尽说些废话,说你迂腐还不服气。老爹很有些自信,他冷笑一声,拿出手枪,擦了又擦,往枪膛里推入一粒子弹,退出来,又推进去。几十年的南来北往中,给了他无数次出手的机会,老天还真他娘的给眼,竟叫他一路高歌到今天,几乎没失过手。而这一回与以往有所不同了,正如王大妈所说,是自己人斗自己人,就是常说的内讧。但是不管咋样,既然这世上还存在着不仁,就莫怪他不义了。

电话是在办公接到的,来不及跟老妈打声招呼了。这些都是老爹出门参加会议前的想法,他在精神上有些惶惑,万没想到过去没栽在战场上,如今却要在这些混账的造反派手里倒下,谁造的孽,换了谁都吞不下这口气。老爹陷入极度的矛盾之中,文化大革命是中央号召的,群众响应造反似乎天经地义,而老子也没错,老子的职责就是保护国家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遇到违反法律的事儿自然要予以严厉打击。到底谁错了,老爹闹不清。临出门的时候,老爹退下了子弹,把枪收进抽屉里,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阳,他轻蔑地一笑,喃喃自语道:太阳朝起晚落,这帮人总不至炸平泰山让黄河倒流停止地球转动吧?走一步看一步,对手人模狗样地稳坐在那儿,自己可别先乱了手脚啊。

车子出了大门没多远,老爹忽然想起了啥,忙叫司机将车折向南郊的雨花台。此时不是清明祭扫季节,陵区空空荡荡一片寂静,值班人员挡驾不让进去,说是规定,他一听是公安局长驾临便又殷勤起来。老爹没心情理他,便径直往功德园里去,那人紧紧地跟在老爹身后,老爹怕泄露天机,把那人给撵了回去。由于匆忙,老爹没有带白毛巾,他便用袖子擦了几遍,按老规矩,默哀三分钟,三鞠躬,然后喃喃自语道,好兄弟,现在乌云笼罩,以后清明能不能来看您说不准……不过,天还会亮的,请好自为之吧,再见!说完,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老爹向212灵位做完最后的告别,又一路风火地赶到会场时,里面已经有许多人了,几乎都是生面孔。他推开会议室那扇紫檀色木门,不知怎么一眼就看到了周主任。周主任坐在专案组杜组长的正对面,两人隔着中间的花坛正满面笑容说着啥。老爹这才知道,周主任也接到了会议通知,而且一个搞政工的居然比他到得还要早。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也在谈笑风生,当老爹走进去时,说笑声却突然停止了,那些人的笑容凝住了。没人跟他打招呼,更让他难堪的是,在主席台下方仅剩有一张孤零零的空椅子,跟受审席一样。

杜组长冷冷地看了老爹一眼,好像事先已经安排好似的,竟让周主任宣布开会。通常情况下,咳嗽是无意识的本能反应,但若用作暗示或故作则是有意的。果然,周主任干咳了两下,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老爹感到有些可笑,通知说要他专门汇报,怎么来了这么些人?既然来汇报,怎么一开始就让周主任先讲话,啥意思?而且与会者都那么一副冷漠的神情,这不明摆是冲着自己来的嘛。他左右看看,立即注意到,这些人的神情似乎比刚才更加凝重了。老爹的心不由地沉了下来。

不出所料,周主任直接进入了主题。他一开口火药味就很浓,口气极为严峻:同志们,自公安局武力威胁红司造反行动以来,已经一周有余了。在此期间,市革委会可以说承担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事件的发生,在全省乃至全国可是闻所未闻啊,影响恶劣啊。全社会在盯着我们,省里市里收到的革命群众来信就有几百封,都要求给个说法,要求惩治反革命分子,可我们呢,工作做得到底怎么样?能让新生的革命委员会放心吗?能让广大革命群众满意吗?今天,我请在座的扪心自问一下:在这块历史悠久的土地上我们尽到责任了吗?我看没有,尤其是某些很关键的革命组织,立场和态度都是令人担忧的!

说到这里,周主任把目光扫到老爹身上,似乎才发现老爹仍站着,没好脸色地直呼其名道:哎,赵大峻,你怎么回事呀?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啊?你给我坐下!

老爹四下望望,很是无奈,只得窘迫地坐到那张空椅子上。坐定之后,他浑身不自在,难堪是肯定无疑的了。

周主任继续讲话,而且话越说越明了:革命工作千头万绪,有那么多的事情不好好去办,墨守陈规的事倒干得很起劲儿,结果怎么样?严重干扰了运动的深入开展嘛!这就奇怪了,我们这位同志究竟是怎么了?当真是“真理只在少数人手里”吗?有没有个人目的啊?是不是私心杂念在起作用啊?我看总是有儿点吧?总是不太正常吧?今天我对这件事提出批评,是在讲一种大局,革命中不怕出现问题,就怕出现问题后执迷不悟没个端正态度。你们说,文化大革命开展这么长时间来,出现的新矛盾新问题,哪一次不是在党的一元化领导下,一一化解的。我们不正是在曲折中,从一个胜利走向又一个胜利的嘛!

周主任的话音刚一落,会场上顿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老爹注意到,这掌声完全发自内心。

杜组长没鼓掌,他嫌周主任罗嗦,都到了这会儿了,还跟这个最最反动的现反分子扯啥蛋?本来今天就是来抓他的,还说啥态度问题?好像态度一端正就没事儿似的。杜组长想到这儿当即斥道:赵大峻,你对抗中央文革,你狗胆包天是个死不改悔的……

老爹当即打断他的话,开口就骂:放你娘的狗屁!老子狗胆包天,你是啥?是血口喷人!那些兔崽子扰乱教学、生产和社会秩序,还打伤打死了那么多无辜群众,你们为啥不去查查?啊?什嘛东西!维护秩序叫现反,那他娘的制造动乱的叫啥玩意儿?

这位杜组长也是造反刚刚上来的,他没想到已经身为阶下囚的赵大峻还敢张嘴骂人,简直就是向党猖狂进攻。他猛地站起来要发作,被周主任按住。周主任转而对老爹装模作样地说:大峻啊,你不要激动,要端正思想态度,反对中央文革小组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毛主席,这是啥性质,我不说恐怕你也应该清楚是吧?

杜组长还是耐不住性子,拍桌子吼道:别跟他废话,我问你,赵大峻,谁给了你不让群众造反的权力,啊?

老爹掷地有声地回答:法律!

周主任含而不笑道:哼,法律,就凭那几条早被废掉的法律就阻碍革命?说白了,其实是你自己害怕造反,因为群众一造反,你的位子就坐不住就要丢乌纱帽了。

老爹反唇相讥道:噢,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可是件大好事啦,那个位子你不是盼望很久了吗?不过依我看你未必能够如愿,因为这是人民的警局,不是哪个老大的镖局,得拉得出打得响,岂是你挂个羊头就能卖狗肉的!

杜组长早已不想再说啥了,他气急败坏地宣布道:现已查明现反分子赵大峻顽固对抗中央文革小组,反对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残酷镇压革命造反派,证据确凿,罪大恶极。现根据中央文革小组批发的《关于加强公安工作的如干规定》,立即将现反分子赵大峻逮捕法办。

一切正如老爹猜测的那样,随着逮捕令宣读一结束,藏在两侧的几个穿着上白下蓝的造反民警突然冲出来,拿出绳子要捆老爹。戏到这儿,不知咋回事儿,冲在最前面的民警忽然腾空飞起,几乎横着摔了出去,他手里的绳子跟变了戏法似的眨眼到了李娃手里。李娃将那绳子拿在手里,当做蛇鞭“啪啪啪”甩了三下,护在老爹身前大声吼道:都站着别动啊,谁敢上前一步,老子就抽死他!

几个民警七倒八歪地“哎唷哎唷”直叫唤。

杜组长和周主任也看傻了,他们都是机关出身,哪儿见过一招制敌的实战动作?即便见过,也只能是戏园子里的花拳绣腿。杜组长早听说过老爹不讲政治,没想到他手下的兵也这么糊涂成一根筋儿,难道反革命就不计后果吗?老话说的没错,这人啊跟谁像谁。

老爹脸色惨白,他不想让这个跟自己患难与共20年的战友因政治问题而丢掉性命。老爹吼道:想干啥?我命令你放下绳子,不许抵抗!咋地?我的命令也敢……

李娃双腿一弯,跪在老爹脚下,猛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局长啊,你冤啦,你冤枉死了,他们凭啥抓人?你为啥不下命令?我和他们拼了……李娃两眼怒视对方,绝望地将绳子“啪啪啪”又甩了三下,抛向空中。

老爹到市里开会,李娃是知道的,他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凶多吉少,可一时又没啥好主意,就悄悄跟着老爹也来到会场,准备借机行事。这次举行的不是常规会议,四周明显加强了戒备,按理李娃进不到会场核心位置,巧的是,警卫领班在警校受过训,李娃教过这人擒敌拳,成绩不错,是值得培养的苗子。这人见李娃要护驾局长,忠心可鉴,而且栽培之恩总得表示一下才是,便咬咬牙牙随他去了。李娃当胸给了他一拳,找了一处既难发现又能随时出击的位置隐藏起来。李娃没有带枪,也用不着,他认为自己的身手对付这帮愣头青绰绰有余。

此时四五个膀大腰圆的民警一起扑上来,将李娃死死摁住。李娃在拼命挣扎,脖子上青筋毕露,眼睁睁地看着老爹被五花大绑。

老爹那德行就跟上法场一样,他环顾会场四周,大声告别道:大家再见啦,我赵大峻向革命的造反群众告别啦!

老爹昂首挺胸一步迈一步走在前,周主任和杜组长耷拉脑袋跟着押解人员身后走出会议室。

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些露天体育场常常用来搞集会,而用得最多的是批斗大会或公审大会。这座城市最大的体育场无比荣耀地承办了对老爹的批斗大会,场内有看台,有足球场和环形跑道。会场经过精心布置,主席台上方悬挂一条白底黑字横幅,上书“彻底清算现反分子赵大峻的反革命罪行批判大会”字样,主席台下方站着一排持枪威武的公安战士,四周旗帜飘扬,气氛庄严而隆重。按周代局长设计,就是要制造出一种强大的震撼力,展现出无产阶级专政战无不胜的力量,还要营造出“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一小撮阶级敌人灭亡之时”的气氛。

现场,隔着警卫战士,站着李娃、史局以及老爹身边的秘书、司机,还有局机关其他几个处室的主要负责人。他们是专门用来陪斗的,全国几乎一个模子,主要让这帮政治上有疑点可能演变成阶级敌人的人接受警戒教育。

批斗大会准点开始,高音大喇叭里传出一个频率极高的女人声领呼口号,整个会场高呼声顿时此起彼伏,犹如山呼海啸一样。在这样的场景下,老爹闪亮出场了。

他穿着一身旧警服,领章帽徽被拽掉,光着脑袋,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打倒赵大峻,名字上都打着红色斜叉,字体则有意颠三倒四,木牌随动作荡来荡去。两个身材高大的战士按“喷气式”要求,将老爹的两只胳膊使劲儿往上撅,其中一个战士右手抓住老爹的头发用力往脑后拉,使老爹的脸呲牙咧嘴面向前方。

李娃看见老首长在拼命地挣扎,老人家想直起腰来却直不起来,他能感觉到局长的骨头在咔吱咔吱作响。李娃不禁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周主任临来之前刚被市革委会委任为代理局长,是口头宣布的,说委任状事后再补,这事儿那位公安部老领导起了关键作用,属于战前提拔。他特地换了一身新警服,满脸春风,依旧先咳嗽两声,然后大声地说:革命的造反派们、同志们,今天我们能够把现反分子、疯狂镇压革命群众的刽子手赵大峻揪出来示众,这是革命造反派的重大胜利,也是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个伟大胜利……

会场沸腾起来,口号声四起。

老爹猛地抬起头,被强行摁下,又抬起来,如此几次三番。抓他头发的战士吃惊地发现,他手里抓的竟是局长的一把头发,上面还连着血淋淋的头皮。

鲜红的液体犹如蚯蚓一般顺着老爹的脸颊扭捏着爬下来,“啪啪”地落在地上。他挣扎了几下,暴怒道:放你娘的猪瘟屁,我赵大峻不是反革命,也没反过革命,我是一名堂堂的中国人民警察,为革命事业流过血……

会场一片哗然,看台上骚动起来。两个使劲儿撅老爹胳膊的战士感到他不顾骨折的危险,用尽全身的力量想把腰直起来,年轻战士自然不肯示弱,一同发力,将老爹的胳膊再一次高高撅起。老爹脸色紫红,脖颈上青筋暴露。

这时,早先那个裤裆子犯事儿曾被老爹处理过的刘贵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他全身使劲儿,“嘭”的一脚把老爹踹倒在地上,恶狠狠地一把揪住老爹的领口说:你还认识我不?我就是差点儿被你枪毙的人!说完,他左右开弓,照准老爹的脸,“啪啪”地狠命抽了几个大耳光。

老爹的嘴角被抽出血来,他甩甩脑袋,才想起来,用眼睛瞪着刘贵怒吼道:我当然认得你,你就是烧成灰老子也认得你,你不就是那个鸡巴头不老实的家伙吗?没错,一点儿没错啊,老子差点儿毙了你,当时就该毙了你!

在老爹将要站起来还没站起来时,文攻武卫队员一拥而上,又将他踹倒,他们脚穿反毛皮鞋,争先恐后地朝老爹的腰和腹部狠狠地踹踢,连续地,每一脚都落在软肋处,好像只有这样才是革命的执行者,那大牌子都给踹碎了。这一回老爹撑不住了,真的撑不住了,绝不是意志问题,而是承载这意志的躯体撑不住了。老天爷精心打造的这尊血与肉的组合体,哪能承受得了这般极端暴烈的摧残?换了谁都撑不住啊。只听“唉”的一声惨叫,老爹抽动了几下,躺在地上不动了。

参加陪斗的那些人,神情悲怆,心里哀叹道:伟哉,上将军!随之泪水夺眶而出。

大会的策划者万没料到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顽固不化无可救药的现反分子,这在全国的大小批斗会上绝无仅有。

此时,会场上呼声如潮,几只高音大喇叭发出尖锐的呼叫声:“拉起来,决不让现反分子装死,蒙混过关!”“坚决打击反革命分子的嚣张气焰,赵大峻死有余辜,不投降就叫他彻底灭亡!”“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赵大峻,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无产阶级造反精神万岁!”……数万人的批斗大会,呼喊声是很难协调一致的,往往前一句还没结束,后一句便插了进来,交织在一起,身临其境的人根本听不清喊得是啥玩意儿。

这混乱的呼喊声没有一丝的威力,倒是为老爹增加了不少的悲壮色彩。批斗会没法开下去了,游街示众只能以后再说。四个战士按照周代局长的命令,抓住老爹四肢,将老爹拎起来,向停在大门外的卡车一路小跑。老爹个头大,体重180,那些人的动作很吃力,跑几步歇下喘喘气,有20多米几乎是拖着走的,后厢板“哐”打开,他们“一二三”吆喝着,跟荡秋千似的,来回荡悠两下,将老爹扔进车厢……

今夜无眠了。在警校的一间偏僻的宿舍里,史可和警校张班长正坐在那儿,他俩为批斗会上局长所遭受的灾难性打击抹鼻子抹眼泪,桌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堆成了小山,空气中弥漫着熏人的烟雾。

“嘭”的一声,李娃破门而入,见他俩在发愣,便咆哮道:娘的,旧警就是没啥大出息?咱刚才去看过位置,局长就关在那小屋里,警卫里面有咱的熟人,再不动手局长恐怕就没命了,你要是怕事儿,就别管了,咱来办。

史可感到莫大的耻辱,反击道:说谁呢?老子啥时候怕过事儿?你小子得瑟吧,别觉着自己根红苗正,新警里也不他娘的都是好东西,滚蛋,一边呆着去。

李娃强硬起来:说谁谁心里明白,咋样?

张班长眼见着不舒坦,便挑衅道:李科长啊,这就你的不是了,你咋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呢?老子不喜欢练嘴皮子,有能耐单挑。

李娃窜起来吼道:哟呵,还真有不怕死的嗳。老子还真想讨教几招,这年头谁练了几下就觉着自己是个人物了。

很少动气的史可也火了:嗳嗳,我说有完没完啊?都啥时候了,还有功夫扯淡?吃饱了撑的,都给我坐下!

正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一听,又一屁股坐下不吭声了。

史可自告奋勇地说:也没啥好商量的,你俩还年轻,日子长着哩,我带几个人去就结了。

李娃不乐意了:胡话,凭啥你单独行动?就你能耐大是咋的?

史可说:问题不在这儿,我的想法是,把人给弄出来以后怎么办?局长的脾气大家是知道的,他不会躲起来,反而会臭骂咱们一顿,还有那位警卫现场变节怎么办?

张班长态度坚决道:干脆就我们三个,这他妈的干的是反革命的活儿,连累谁都是罪过。算啦,就咱仨个,不管将来是好是坏都咱们顶着,谁也别想做孬种。

李娃:这还算个人话。我听说局长伤得不轻,咱们再不动手,老人家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史可沉思片刻,一拍桌子道:就这样吧,咱们要尽量做得隐蔽些,不过要是哪个兔崽子临阵倒戈,别客气,就地解决。如果顺利,将来怎么办咱们全听局长的。

当夜星月依旧闪烁。约20分钟,他们借着夜幕幽灵般地来到关押老爹的地点,那时阶级斗争已白热化,言行稍有不轨,就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不谨慎不行啊。警卫是李娃多年的小老弟,人爽气,就喝李娃这一壶。既然有交情就得尝尝苦肉计,让他出点血,省得留下后遗症。李娃交给他一小瓶云南白药,没和他说上几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击晕在地,又照他口鼻处踹了几脚。事后从行动的实际效果看,这警卫贡献不大,算是白挨了几脚,因为老爹宁死不肯撤出,史可他们深夜劫狱无功而返。

这是一处极有模样的院落,据说早先是当地的一户大财主盖的,前后十九间半大瓦房,建有庭院楼阁,打土豪分田地时统统充公变为集体用房。关于赵大峻的关押地点,周代局长和杜组长曾有过一次小小的争执。杜组长认为应该关押在看守所,看管条件现成的,关键便于群众进行批斗。而周代局长则与此相反,他太了解老爹的为人了,这个局的许多处分局长甚至包括科所队长都是他战争时期的老部下,在生死中结下的友情不是一句“划清界限”能拆开的,弄得不好看守所成了避难所,让反革命落个逍遥自在。仅凭这点,老爹就不能被关押在本市的任何一家看守所,而是应该把他关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周代局长的想法无可辩驳,既然如此,也没必要争论了,就另找个地儿吧。于是就选中了大院西北角的那半间堆放杂物房,与茅房一墙之隔,充斥着粪尿发酵后的恶臭味。据说,当时一眼就看中那半间房,就是为了让老爹臭不可闻。就连当地的村民也没想到,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竟然关押着他们仰慕的公安局长。

老爹一直处于昏迷中,躺在一块用几片石头垫着的光木板上,没有床单被子,皎洁的月光从挂满蜘蛛网的窗口洒进来,将他和屋里的色彩照得惨白,一点儿没有李白那啥“窗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般的诗意。老爹觉得有人在给自己擦脸,耳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局长,局长,您醒醒呀。

和那年差点儿冻死在大别山里的感觉一样一样,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了,隐隐约约闻到一股酒精的味道,又清晰了一些,他发现是他们几个,史可他们在一旁直抹眼泪。老爹马上意识到了啥,冷冷地问:你们咋进来的?

李娃用纱布边给老爹擦拭边回答:局长,这下好了,您醒过来了。局长,您放心,我们没伤害谁,只是略施了一下苦肉计,估计那个家伙至少要睡上一个时辰,没人会知道咱们的行动。李娃看看纱布,上面满是血渍和血块。

老爹费力地叹口气:你们几个实在胆大包天,到底还是闯进来了……别擦了,你们想过没有,事情一旦败露,你们将会成为新生的反革命分子,你们惹下的可是杀身之祸啊。

李娃和张班长安慰道:局长,干我们这行的都认为,死和睡觉一回事儿,不足为奇……反正没好日子,死了倒也解脱了。

老爹痛苦地闭上眼睛吩咐道:都走吧。

史可解释道:局长,局长,我们是来救你的呀,我们都商量好了,先把您给弄出去,等治好了伤,我们就送您回大别山打猎去。

老爹睁开眼厉声道:是谁叫你们这么安排的?

史可回答:您亲口跟我说的呀。

老爹惨然一微笑,再次厉声道:扯淡!我再跟你们说一遍,现在我命令你们撤出去,立……立即撤出去,啊?老爹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全身颤抖。

李娃急了:局长,您有内伤,看得出来很严重,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趟医院。

老爹气若游丝地说:傻小子,谁敢给现反分子治伤?别想好事了……算啦,生死由命,就这么着吧。走吧,听见了没有呀?你们不走,老子死得更快!

三人站直身体,一起注目着月光下的老爹,情不自禁的泪水顺着眼角汩汩地流下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局长,我们的好局长,请跟我们一起走吧,求求您啦……

老爹痛苦不堪地闭上眼睛,口气不容质疑:现在,我命令你们马上离开这里,我数三下,一,二……

三个部下都知道老爹的决心是无法改变的,于是只好服从命令了,立正站好,一起向躺在破木板上的局长敬礼,向对他们有着知遇之恩的老首长告别……

第二天一早,老爹身负重伤被拖出会场一字没提,而批倒批臭则成了当地媒体的重大新闻。这消息不是筱雨记者采编的,她已经改行当了农民,运动开始没几天,她因当过国民党记者受到批判,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去了。临离开前,筱雨想和老爸他们几位老朋友打声招呼,可又怕牵扯他们引出麻烦,便形单影只地离开了这座她成长的城市。

正在会议室主持小结会的周代局长听秘书报告,说赵大峻的夫人要找他,于是来到接待室。老妈没有任何客套,直呼其名:周志,我要见赵大峻。周志心里有些不快脸上却和颜悦色道:哎呀,这事儿不太好办,赵大峻现在已被隔离审查,这案子是部里点了名的,我个人无权批准,望你谅解。

老妈脸色不屑:你太谦虚了,别说这点小权,就是咱家老赵的生死都捏在你手里嘛。

周志又多了一项职务,是老爹专案组的副组长,眼下势头正劲,唯唯诺诺已成为历史,这个女人,虽不是手中的一粒棋子,至少也是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早先他垂涎老妈的丰韵,因为有赵大峻搁那儿挡着,还不敢放肆,心里只能暗暗把玩,如今保护伞没了,也就用不着再顾忌啥了。周志琢磨着,接着他有意岔开话题说:这个……我听说你们夫妻感情不和,这是真的吗?老赵这人太粗鲁。

老妈:这也要审查吗?

当然不是,至少目前不是。你丈夫的问题已经定性,恐怕永远翻不了身了,你作为他的家属,现在该考虑的是如何和他划清界限。你有啥想法不好和外人说可以跟我说,一切革命队伍里的同志,都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嘛,看在过去的份上,我会全心帮你的。

老妈白他一眼:我闹不清,你们为啥对别人的夫妻感情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我政治觉悟不高,请你指点一下,我和赵大峻感情好坏与你的革命事业有关系吗?

你看你,这态度就不好了嘛,组织在跟你说话呢,实事求是的说,我个人对你家老赵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这么些年了,大家都很了解是吧?他那个人除了性格暴躁外,其实并不难处,这是大家一致公认的。问题是,这是个讲路线讲大是大非的年代,他却不讲,这就难办了不是?以前我劝过他多次,叫他别站错了队,可老赵却不当事儿,最后发展到对抗中央文革小组,镇压革命群众造反,罪恶滔天,全市乃至全国震惊。我是他的战友和同事,他犯了罪,我很痛心。

老妈默默地听着,心里生出厌恶。老妈是个对政治缺乏兴趣的女人,她只会简单地凭自己的感觉去判断,有些人总以革命家自居,成天嚷嚷着革命,要革谁的命?当然不会革自己的命,在这样暴力思维驱使下,天下能不乱吗?蒋介石是一度君临全球四分之一圆颅方趾的政治人物,一直以来自称“民族救星”,好像缺了他这国家和人民就不行了,谁料到,这人打小起顽劣无赖,成年混迹于帮会,拜老头子,是以流氓的手段当上国君的,摇身一变成了救世主,还有人跟着瞎起哄将他神化,赞美“蒋总统是神”,好像每个人的生命也是他给的,没他就活不下去了。人民哪肯买这个账,把他从神降为恶魔,视为人民公敌,经济学家马寅初曾戏谑将他的脑袋比作个电灯泡:里面真空,外面进不去。不久,这个自称革命的人结果被人革了命。政治悲剧在历史上并不止这一出,一幕接一幕地总是重复上演,老妈竟不由得为这种劣质的人格而感到可怜。她瞥了周志一眼,眼前的这个人也是,为了出人头地,没有自己的主见和骨头,缺乏良心和基本的道德,在舞棍子扣帽子的时候,就没想过有一天这些玩意儿全砸在自己的脑壳儿上。

周代局长没觉着自己的人格有啥问题,此时他对老妈倒产生了怜悯,有些意味深长地:毫无保留地说,赵大峻这个人没啥希望了,你呢,要好好地想一想呀,为了这样一个脑袋硬化的现反分子殉道,值吗?不值啊!

老妈此行不是来谈夫妻关系问题的,她只想和丈夫见上一面,哪怕看一眼也行,因为同事背着她嘀咕:赵大峻被斗得不行了。其实老爹挨斗,老妈早有心理准备,就想印证一下外面的传说。于是老妈态度缓和地说:小周,哦错了,瞧我这记性……周代局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去劝劝我家老赵,毛主席说过,“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反革命分子也要做到一个不杀,大部不抓”。请给一次机会,我相信我能说服他,至少可以让他配合专案组工作。

周代局长挠挠头。在扳倒老爹的这场斗争中,他歪歪嘴就取得了胜利,而且是完胜,这出乎他的意料。过去对老爹老妈的尊重,完全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老领导那次在电话里的训导,实在是个真理。几乎放之四海而皆准。如今屋檐没了,自然可以昂首走路了。今儿老妈是来求他的,按传统总得拎点儿啥玩意儿才是,即便空着手也得做点啥不是?他想到这里,脸上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淫笑说:咱俩认识这么些年了,按这层关系完全可以通融,可是,你要知道,你现在是现反分子家属,为一个现反分子通融我有压力,弄不好要付出政治代价。

老妈不明就里:我现在是要钱没有,薄命一条,拿啥补偿你付出的代价?

周志细声细语道:嗳,瞧你这话说的,多俗啊,革命是不讲价钱的,否则就不革命了,你家老赵要是听见了,不休了你也得骂你个狗血淋头,没劲儿。

老妈朦朦胧胧觉得不是味,反问道:那你说咋办?总不至拆房卖地吧?告诉你,这房子这地都不是我的,我是既不能拆也不能去卖,因为那是国家的财产。

周志色迷迷地说:错,你看又说错了吧?说话办事总是离不开钱,没想到你现在这么俗。老话说得好,欠人钱还人钱欠人情还人情,办法可多了,干嘛非一根绳上吊着?再说啦,男女之间靠啥维系?简单点儿说就一个字:情!你和老赵缘分已尽,政治上也需要划清界限……

老妈立即打断道:噢,我明白了,这和你们的革命成果有关系,我和老赵离婚,无产阶级专政就胜利了,文化大革命就有了新的成果,世界革命就成功了,但是,周志,我告诉你,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周代局长不急不躁,饶有兴趣地端详着老妈因激动而微红的脸,这女人樱桃小嘴柳叶眉,皮肤保养的很好,眼角上没一丝皱纹,一双水灵而迷人的大眼睛,已经洗得发白的列宁装虽然遮住了高耸的胸脯,但仍能看到它的起伏,这个女人高傲而有涵养,不给点儿力,是很难轻易得手的。他思忖着,赵大峻这个赳赳武夫,居然娶了这么一位魅力四溢的女人做老婆,实在是艳福不浅啊。

他轻轻地拉上窗帘,慢条斯理地说:那当然不是让你俩马上就离婚,你有时间考虑,我可以等嘛,因为时间能够证明我对你是关心的,而且真心实意。

老妈终于明白了,感到莫大的耻辱。自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展以来,教育系统是重灾区,她早听说过,一些靠造反起家的这主任那司令总借口找女生谈话,其实名为谈话,实为占有或玩弄,逼得女生不是忍气吞声就是跳楼自杀,现在看来绝不仅仅是传闻了。老妈看着周志淫荡的笑容,不由怒火中烧:周志,你想干啥?

周志背着双手围着老妈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态度忽然变了,他嘿嘿笑道:不想干啥,你来这里不就是想看看你家老公嘛,可以呀,这儿我说了算,别说通融一下,就算立马放人,也不是件多难的事儿,只是……只是总得给点补偿啥的是吧?他边说边向老妈身边凑过去。

老妈急眼了,本能地鼓起了女人特有的自卫勇气,愤怒地骂道:你想干啥?流氓!老妈声音未落,便使出浑身力气甩开右掌,“啪”的一声扇在周志的长脸上。

周代局长摸着火辣辣的脸皮,凶相毕露,他围着老妈转了一圈,反过来又转一圈,猛然揪住老妈的头发,两片嘴唇几乎贴在了她的脸上,呲牙骂道:妈那个×,这城里没见过你这么不识抬举的娘们儿,老子看上你是替你做好事儿,你该是个福气不是?还他妈的不领情,贱货!说着就去扯老妈身上的衣服。

谁都这样,极度愤怒之后,便是胆大如虎。老妈闻着他吐出的让她恶心的口气,身子往后一闪,用尽全身力气,绝地反击,抬起右脚照他裤裆狠劲儿地踢过去,不偏不倚还真让她给踢中了。老妈是大家闺秀,不可能练腿脚功夫,也没人教她,纯粹无师自通,因为女人们私下都有体会交流,男人那玩意儿看似硬朗其实是软肋,遇上想占便宜的,施展一下自卫就往那儿整,不凶也毒,保准一招制胜。再说,这支撑全身的脚底板哪能一点儿力道没有呢?这一脚决不亚于重拳出击。

周代局长想闪没闪掉,只听见“哎哟”一声惨叫,他猛然松开双手,“嘭”地一下倒在地上,双手捂在裤裆处,“哎哟,哎哟——”地来回打滚。

这狗日也是活该,拿女人也太不当事儿了,未经许可总得防着点儿不是?当真想玩儿就玩儿啊?老妈这一脚虽然谈不上致命,至少也让他当即失去了战斗力。

老妈整了整头发和衣服,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去。

周代局长此时爬不起来了,真的怕不起来了,这一脚太毒,钻心得疼,即便能够爬起来,也不能追出去啊,因为世风再差,工作时间里,人来人往的,一个自诩为最革命的一把手在部下面前两手捂着裤裆算咋回事儿呀?总不至于脊梁没了,脸皮也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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