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当然不是延安那一亩三分地。历史古都、文化名城远的不说，地下警运会送来的一份材料上说；首都警察厅按军级配置，从将级厅长到普通警员合万余之众，除司政后外，在编师团级建制单位数十个，营级所队一百余个。老蒋退出京城以后，树倒自然是猢狲散，有头有脸的带着老婆孩子逃往美国，距离最近也是香港、台湾，有门路脑瓜儿活泛的离职不干自谋出路去了，剩下从警吃粮没地儿去的还有四五千号。以往的对手，转眼间变成了需要救济的对象，老爹恍若隔世。有个形容词他想不起来了，碍于面子，又不好意思逮谁问谁，于是招手把李娃叫到跟前。
李娃跟着老爹有些年头了，朝夕相处，揣摩首长的心思胜算少说也有个七八成，于是凑过来，傻乎乎地试着说：沧桑巨变。
哦，沧桑巨变！老爹文化底子薄，没念过正规学堂，会写的字是在延安抗大文化补习班一字一字抠出来的，即便后来行军打仗得空自学，也有限，对形容词表达的意境感觉就跟喝了半瓶醋似的心里酸溜溜的。李娃刚说完，老爹张一张嘴，哑然一笑，迟疑了一下，又嘟哝道：变就变了呗，还沧啥桑？知识分子真他娘的矫情。李娃装作没听清楚，歪着脑袋问他说啥，老爹照他一拍：去，没你的事儿了。
老爹最烦咬文嚼字，花里胡哨还罗里罗嗦，一个简单问题兜了一大圈，玄玄乎乎不靠谱，听起来就费劲儿，他要的是直觉，一是一二是二，鸟是鸟蛋是蛋，多利索。只有这种直觉才能让老爹安稳踏实心里有底。很快，这种直觉就让他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了。
经过一番精心准备，接管行动按行动从东区开始，因为这里是民国政府党政军中央机关密集地区，楼堂馆所鳞次栉比，这步棋走稳走实了，全盘棋就活了。
在去接管之前，老爹带着李娃先去了一趟南郊雨花台烈士陵园，他让李娃特地带上了一块白毛巾。这是一块风景秀丽的丘陵地，苍松翠柏，郁郁葱葱，气氛庄严肃穆。老爹只身进到功德园里，他站在212烈士灵位前，久久凝视着，用白毛巾轻轻擦拭墓志铭，上面没有名字，也没有照片，只有代号212，擦了一遍又一遍，垂头默哀三分钟，然后嗅嗅鼻子，喃喃地自语道：好兄弟，天亮了，老哥咱今天又要去插旗子了，咱以后每年都会来看您……大丫快一岁了，长得很可爱，咱会好好抚养她的，您就放心地睡吧……
眼下东区人去楼空已经没有人办公，老爹来到东区警察署门前，放眼看了看，这是一幢制式的两层品字型警用办公楼，门头上立着一根很高的旗帜杆儿，光秃秃的没旗子，旗绳随风摆动。
留守看门的两位身着国民党警察制服，一胖一瘦，帽徽领章已经摘掉。他俩见来了一群人，神情有些紧张，一听说是来接管警署的，立马起立敬礼。老爹抬手回了个礼，算作招呼过了。
老爹让李娃把带来的红旗即刻挂上去，红旗顺着旗杆徐徐上升，再上升，在旗杆儿尽头停住，一阵春风吹来，旗面轻轻一抖，全部展开，迎风飘扬。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特别的鲜，特别的红。
鲜红的旗子高高飘扬。老爹站直身体，用湿润的双眼注视许久，然后两腿一并，神情庄重地敬了个标准军礼。老爹戎马生涯插旗无数，有些插了摘，摘了再插，反反复复较量过许多次，唯有这次意义特别重大，几乎是历史性的，因为从此不再需要用生命作代价了，心潮不免起伏澎湃。
胖警瘦警受到深度感染，不由自主地跟着老爹的动作敬了一个民国式军礼。礼毕，从办公大楼里陆续走出来三十几名旧警，一个个丧魂落魄地耷拉着脑袋。
没人通知，也没人招呼，老爹他们突然到来，让他们有些手足无措。一个自称史巡官的倒是知道点儿规矩，主动站出来下达口令，将懒散的部下集合起来，列队在楼前的小广场上。他最后在老爹面前站住，敬礼，请长官吩咐。礼节规范训练有素，兴许是胆怯或是归顺心切，史巡官的动作显得有点儿哆嗦紧张。
老爹接受了史巡官简单的礼仪后，站着没动。李娃神情自豪地用手比划一下，介绍说：这是赵大峻处长。
史巡官立正，敬礼，应道：请处座吩咐！
老爹皱皱眉头，他不喜欢国民党警察之间的称呼，也不习惯他们的做法，于是不耐烦地说：稍息，稍息，大家随便点儿，随便点儿，不用这么紧张啊。
史巡官照例立正，敬礼，应道：是，请赵长官明示！语气短促有力，富有节奏。
老爹对国民党警察没好印象，态度蛮横而傲慢，老百姓见了唯恐避之不及。如果不是上头腐败以及一两句说不清的原因而丢掉大好河山的话，对我们这些山里的娃儿，绝不会弄出今天这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来。他从心里厌恶国民党，感激中国的伟人们。老爹在想，如果当初选择留下不跟着老首长出山闹革命，也许就认命守着深山老林子而持枪过日子了；如果当初选择不留下随部队挥师东南，这会儿一定是在某个阵地上祝捷庆功哩，决不会闲着弄出这么些的复杂感觉来，他有些惆怅。不过老爹就是老爹，不是别人，只要骨子里还流淌着祖上留下的优质基因，就不会满足于现状，就不会听任于命运的摆布，迟早一天会干出叫人瞧得上眼的大事来。国民党走了，共产党来了，一切从头开始。
也是，眼下时代变了，称呼自然也得跟着改改才是，否则啥叫新气象新面貌？史巡官左一个立正右一个长官，把以往上下级之间的主仆关系表现的淋漓尽致，不是刻意而是一种规矩，和现场的气氛极不协调。
李娃憋不住了，他不会给面子，当即纠正道：共产党的警察不兴这个，你别总叫长官、处座什么的，见领导得叫首长，叫同志，知道不？
大庭广众下，史巡官感到难堪，本想表现一下，不料弄巧成拙，脸皮不由发红发热，但他很快就稳住了情绪，随后立正：是，长官！觉着不对，又改口道：是，首长！
史巡官名叫史可，毕业于国民党中央警校刑事科，科班出生，精通刑事理论，是一位有志青年。史可真是可以，一件大案便让他在首都警界声名鹊起。1946年底，马歇尔乘坐悬挂美国四星上将牌照的吉普前往军统励志社听音乐过圣诞，待意犹未尽出来时，发现自己的座驾在岗哨眼皮底下没了。这不是一般的偷盗案件，它是事关国体，首都警察厅即刻差遣史巡官到场侦查。马将军在国民党众高官一片安慰声中，没有责难之语，只是心事重重地返回了住处。史可自感责任重大，因此不放过任何疑点。他拿着电筒在吉普车的停放地点仔细地察看，突然发现地面几处泥渍与周围不同，显然是从车上颠落下来的，于是调来数百只电筒，沿着星星点点的泥渍追踪，一直追踪到陆军总司令部门口也发现了同样的数点泥渍，经询问值岗哨兵得知，半小时前确有一辆草绿色吉普车在门口停过，开车人下车后同司令部汽车队的吴少校见了面，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就分手了，说啥不清楚。问题一时复杂起来，那时军队和警察隶属于两个系统，一个是国防部，一个是内政部，后台都硬着呢，平时互不来往，彼此也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为此，还经常发生摩擦甚至血拼。预约进门，没有意义，便昼夜在大门外守着。吴少校当然也不傻，他知道警察的一举一动，便躲在宿舍里愣是不出门，过了十来天，他以为没事儿了，结果一出门被密捕在不远处的巷子里。真相很快大白，都是些当兵的干的，手头吃紧，想弄笔钱花花，标价300万法币正准备出手，没想到打扰了马歇尔将军，实在不好意思啦。又经过几天的追踪，案犯陆续被捉拿归案。案子是结了，人却没法处理，后来经过宋子文私下传话，最后算作警方给军方一个面子，两门冤家才握手言和。这位被蒋委员长直呼为“马下儿”的将军也是背时不走运，这边儿车子刚找回来，那边儿就被白宫解除了总统特使的职务，以惩戒他在华对国共两党调停的失败。
他被授予“金陵神探”，但不上银子哪有位子给你，亘古不变的道理，课堂上一般学不到，得靠悟性。史可打拼了好些年，级别愣没动过，巡官一职还是捡漏得来的。一把手逃跑的那天晚上，装模作样地把他叫到身边，笑眯眯地好一番夸奖。史可蒙在鼓里，一个劲儿谦虚。末了，局长任他为代理巡官，还许诺，等国军反攻大陆后一定提他当科长。史可明白了，知道一把手撇下弟兄们要单溜，这对他的刺激不小。他也暗自想过几套出走的方案，想来想去都因不合实际而放弃。走一步看一步吧，于是领着三十几个无路可逃的弟兄，等着共产党找上门来，是祸是福就看造化了。老爹他们没有耀武扬威盛气凌人的做派，让史可和他的弟兄们心里踏实了许多。刚才出了点儿洋相，算不上什么，里子都没了，留着面子作甚？
说实话，老爹对巡官一职没感觉，他比来比去感觉就跟连队里的班长差不多，兵头将尾，连支驳壳枪都夸不上。老爹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各位，稍息，啊，我知道你们的脑瓜儿此刻在想什么，啊？你们对人民政府的政策还不了解，担心自己不被人民谅解，担心政府将你们遣散回家，更担心自己和家人今后的日子没有着落是吧？有这样那样的担心，并不奇怪，但是现在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们：一切担心都多余！
老爹的嗓音极富穿透力让所有人的精神振作起来：尽管诸位替老蒋效力，但在最关键的时刻，能够认清形势，没跟着蒋该死跑，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是吧？我们是欢迎的。我们早就约法三章，除怙恶不悛和罪大恶极，对你们，只要不反对人民政府，一律不加俘虏，不加逮捕，不加悔辱，凡有一技之长而无严重劣迹者，人民政府将择优录用。毛主席说啦，不管什么人，只要他愿意为人民做一点儿事情，我们都欢迎……我们把国民党政府的人饭碗打破了，如果不给人家饭吃，人家就要另起炉灶，因为人总是要吃饭的……所以三个人的饭五个人匀着吃，房子挤着住……总之，按照老人家的指示，对你们一律实行给饭碗儿政策。
老爹的话语慷慨激昂铿锵有力，话音刚落，响起了“唰唰唰”的掌声，可以感觉到这些掌声是真心实意的。他挥了挥手，意思是还没讲完，又挥挥手才说：现在欢庆的锣鼓已经敲起来，但光有锣鼓声是远远不够的，因为锣鼓永远敲不出一个安定秩序来。眼下城里的治安很糟糕，各位在大城市管理中有丰富的经验，这正是人民政府需要的，希望你们丢掉包袱轻装上阵，新警旧警一条心，尽快把古都金陵的秩序恢复起来！
老爹讲的这些内容，言简而意赅，不是即兴演说信口开河，是经过学习和深思熟虑的，有中央和市里的精神，加上自己的理解，在来的路上还默默打了一遍腹稿。他清楚，这些话一旦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就代表着一种政策，是一条出路，不能反悔，所以讲的很认真很到位。
旧警们都不傻，听完老爹的讲话，万分激动，巴掌猛烈地又一次“唰唰唰”地响起来。
散场的气氛很热烈，三五一群，边走边议论。
老爹被史巡官领着楼上楼下走了一圈。老爹要在实地看一看，这是一种习惯，就跟大战前勘察阵地一样，他们最后在挂着“警械室”牌子的铁门前停下。警械室的门估计有些时日没开过了，上面落满了灰尘，窗户紧闭，里面充满着一种混合型的霉味。史巡官打开门锁，身子闪向一侧，打出手势，请老爹先行。
老爹双手一背，仰起下颌跨了进去。五排绿色高大的铁皮柜并列在墙边，史巡官一一打开，最里面的柜子上下整齐地摆放着美式步枪，一角挂着5支驳壳枪、5支勃朗宁警用手枪，以及两挺德式班用轻机枪，其余都是警棍、手铐、钢盔一类的警械具，在“警械室”的另一侧，装有未拆封的各式规格子弹、手雷的10多个大箱子顺墙码放着。
老爹头一次见到成色这么齐刷刷的武器弹药，感到很兴奋。他拿起一支警用勃朗宁和自己的C96驳壳枪比了比，又掂了一掂，闭上一只眼睛，举枪瞄一喵，又瞄了瞄，仔细地欣赏着国民党警察精良的装备。
老爹有两件心爱之物，一是手腕上的那只梅花表，不仅百年名牌，关键是它的特殊纪念意义。39年秋，老爹在单独执行一项护送任务中，结识了一位神秘人物。在长达千里的护送途中，他机智果敢，突破层层封锁，数次化险为夷，历时十天终于将神秘人物安全送到延安。要分手时候，那人当面摘下自己的梅花表送给老爹，以示纪念这次生死之交。那时，执行秘密交通任务的同志不得随意打听来人姓甚名谁是做啥的，这是条铁规，不然会出问题。朦朦胧胧数年后，他才弄清楚那位神秘人物就是大名鼎鼎被毛泽东誉为“红色大特务”的李克农部长。老爹从此有了准确的时间概念，懂得了时间对生死的伟大意义。
第二件就是老爹天天挂在腰里的C96毛瑟手枪，也就是常说的驳壳枪，1912年造，德国原装，品质与勃朗宁不分高下，杀伤力大，射击精准，举世公认。几易其手，落在老爹手里已是第三代传人，枪身珐琅泛白，木柄发亮，为建功立业立下过汗把功劳，绝对属于革命级文物。那次军转警分手之前，纵队负责装备的同志说C96太沉，想替老爹换支型号小点儿的，适合身份，轻巧便于使用，不影响摆谱。老爹没答应，说那玩意儿只能唬人，女人玩玩还算凑合，再说换来换去手感就没了。
在十数年厮杀对决中，老爹悟出这么个真理：如果枪是军人的第二条生命，那么时间便是成败的关键，落下一样狗命儿难保。两件心爱之物不离老爹左右，人在家伙在，不管和衣还是脱光了睡，只有搁脑袋下垫着才觉着踏实，平时擦拭保养，再忙都是自己动手，即便贴得最近的李娃想主动一回也得事前请示，否则照样跟你急。心爱程度可见一斑，几乎偏执。
此时，老爹意犹未尽地将勃朗宁和驳壳枪放回各自的枪套里，很在意地说：枪弹未分离，保管不合规矩呀。
史巡官立正道：近来局面混乱，随时要用，也就顾不上规矩……不过，现在用不上……
老爹笑了笑：糊涂！不是用不上，是怎么个用法。
史巡官自然懂得各随其主的道理，既然共产党已经接管了这个城市，一个下级警官只有悉听尊便的份儿了，于是解释道：是，处长，这个我懂。
老爹表情严肃道：我命令：一、所有枪弹上缴市局，统一保管；二、在没得到上级正式任命之前，你就是新局子临时负责人，各项警务活动照常进行，不得有误；三、整理一份全警局警务人员名单，区别出逃跑和在岗人员，至于其他事项听候通知。说完，拍了拍史巡官的肩膀。
史巡官有些激动，又是个立正：遵命，处长！用词儿是改了，但听起来还是别扭。
老爹推开窗子，远处红墙绿瓦的民国考试院仍饱含着唐宋风采。老爹凝视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脸来，又问起那个词儿，李娃立正，郑重其事地回答：沧桑巨变。老爹一脸坏笑地重复：对，沧桑巨变。
史巡官愣一下，明白他俩在说什么了，生怕再被人笑他反应迟钝，赶紧附和道：对对对，沧……沧桑巨变，沧桑巨变啊！
史巡官很是兴奋地把老爹送出了大门。
各区接管行动都在按照老爹的计划稳步推进。
办公室的秀才们弄来了一张全新的市区图，对着刚收集来的资料，把警务单位的位置仔细地标在地图上，已经接管挂上红旗的用红蜡纸显示出来。
老爹站在地图前正弯腰看着，就听见警卫员边跑边大声喊道：处长，处长，您看谁来信啦？
老爹没顾得上，信被陶政委截了去。信来自苏北行署教育局，收件人姓名写着“赵大峻”三个字，字迹工整，政委正反来回看了几遍，正准备撕开，被老爹一把夺了过去：看啥看？别人的信也好意思看？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儿。
政委咧嘴道：咋不能看？咱看就等于领导审查。陶和老爹在苏北根据地时就是老熟人，说话也随便惯了，彼此不骂上几句就不舒坦，说着伸手又去抢。老爹身子一闪，使劲儿撑开胳膊，形成一个空间，让他够不着。老爹急了，瞪着眼吼道：看啥看？要看，也轮不上你，咋整也得等咱看完喽。
政委要审查，是戏言。那时警员都过集体生活，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菜，睡一样的床板，哪位弟兄家里要是来个七大姑八大姨，就跟自家人似的，热乎的不行，要是来封信就更没说的，非得公开不可，有喜同乐有难同当嘛，除了小夫妻床上的那点儿事，没有隐私可言，虽然处长、政委待遇特殊一些，可风气还是那个风气……
老赵：你好！
见字如面。咱问你，咱给你写信为啥不回？当心没人睬你！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怀孕了，是和你结婚的那天晚上有的，预产期就在今年秋分的某一天，到时候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小子也。
咱现在已经调到县教委，负责学生历史教育工作。环境变了，任务重了，咱不怕，咱有决心为国家多多培养人才，请不要怀疑也。
你至今不给家里来封信，都几个月了？咱就疑惑，男人咋就一个德行？当真播种机啊，没心没肺之家伙也！
你的工作还顺利吗？国民党反动派打倒了吧？请你多多保重自己，咱虽然看不见你的具体表现，但根据以往情况，你是个不安分的家伙，喜欢独往独来，这是弱点也是强处，因为男人就应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思想，问题的关键是你要抓紧时间学习，时不待咱，稍纵即逝，你既然选择了留下做职业警察，就要当个优秀警察，就跟李部长似的。不过优秀警察不是空喊出来的，随着发展，过去那种拼刺刀的战斗方式已经成为历史，要应付新时期犯罪手段，就要用新时期之思维方式和新时期之侦查手段，如果仅仅依靠革命之热情和血肉之躯，必然要付出沉痛代价也。你是一处之长，责任之大，没专业知识显然不行。不光是你，咱也要好好学习法律法规，这就是咱选择做警察妻子之原因，作为警察和警察之妻子，都应该懂些法律知识，这样咱俩才会有共同语言也。
好了，见字如面啊。咱可警告你，要是再不回信，当心咱不理睬你也！
妻子：秀珍
信到此为止，满屋子的人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李娃光棍一个，不知爱情是啥滋味，就跟听天书似的，瞪着好奇的眼睛看处长。
老爹感到突然而惊讶，没想到初战便得此成果，觉得不可思议，咋整也得弄几个来回是吧？哪有这么快就……老爹把开头的那一段又看了几遍，像扔帽子似的将信往空中猛地一扔，狂喜道：哈哈哈——咱，咱老赵家人丁兴旺后继有人啦，没……没想到，啊？太意外啦。老爹乐疯了，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我大峻子有儿子了，有儿子了！
在一旁同喜的政委，擂老爹一拳，说：你小子行啊，革命事业就得这样，前仆后继没个人咋行？祝贺，祝贺。政委比老爹大十来个月，属相同虎，一个年初一个年尾。于是好听的话刚一完，就连讽带刺道：真他娘的是个操心的命，那天闹洞房，咱还在担心，人家枪使得好，一打一个准，上了床，那嫩茄子是否还管用呢？哎呀呀，真他娘的烦透了，咱搁床上翻来覆去地一夜没睡好，谁知那床，那玩意儿一甩出去，竟弄了个首发命中，白瞎了咱那份闲心啊。哈哈哈——
几个秀才浑身直颤，不敢出声，有的捂着嘴，有的捂着肚子，乐翻了。
老爹马上收住了笑容：操！老哥您还别不服气，没见过吧？咱老婆说得一点儿没错，咱承认，咱是台播种机，播种机就播种机呗，这没啥不好的，这播种机在苏联老大哥那儿见过，是机械化，不是谁想摆弄就能够摆弄得了的是吧？那可是纯技术活儿呀，得播得出收得回来才行，再说啦，咱赵某人啥时候当过孬种？诸位谁见过？根本没有嘛。
一屋子人只管笑，有的直不起腰来，有的直抹眼泪，笑得前翻后仰都喊肚子疼。唯独老爹跟没事儿人似的，傻傻地愣在那儿。
行啦，行啦，别吹啦。政委脸色倏然变得一本正经，掉转话题不说了。捡起信，抖开，眯着眼扫视一下，咋咋呼呼地说：瞧瞧，瞧瞧哎，弟媳妇是个文化人，说起事儿来有板有眼，“见字如面”简明而扼要，所有是非曲折都包含在内了，看来……看来咱这个知识分子有得一学啊。
经政委一吹捧，老爹飘起来了：那是，在这方面，咱媳妇比咱强，说咱媳妇上过学，比咱学问高啊，其实那学问都是跟她开私塾的姥爷学的，学的全是繁体字。咱媳妇一天天长大，没事儿时除了做些女红外，也顺带学写点字。时间久了，读报看书，顺溜得很啦，几乎没啥可以难得住她的。咱俩完婚以后，在她的影响下，咱原先歪七扭八的字，也渐渐不再像狗爪子刨的了。
政委：就是，学习这玩意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老爹点了点头又说：这不用你提醒，咱媳妇好学，不会写的字，就查字典，查偏旁，之乎者也总少不了，她说她姥爷就是这么教她的，多少年过去了，有些字就刻在咱媳妇的心里，咱信。她写信，开头总是“见字如面”，结尾也多是这四个字。
政委又赞扬道：莎士比亚说得好：那脑袋里的智慧，就像打火石里的火花一样，不去打它是不肯出来的。一个人无论处境多么得尴尬，只要运用智慧，想出妙计，就能化坎坷为机遇，变不利为有利。
老爹更得意了，嘴上还假装谦虚几句：不好意思啦，拿不上台面儿，没办法呀，咱老婆说啦，咱要是再不回信就跟咱离婚。你们说，咱老赵是那种不讲感情见谁馋谁的人吗？
政委反诘道：那谁知道呢？
李娃插上话，极为认真地纠正道：处长，你尽胡扯，咱师娘在信上说离婚了吗？根本没听着嘛。
你懂个屁！在她的老家，不睬你跟离婚就一个意思，是方言，知不知道呀？具体点儿说，不睬你就是晚上上床不跟你亲热，给你个透心凉，让你干耗着……傻小子，等你娶了媳妇就知道不睬你是啥滋味了。
李娃辩解说：行啦，别解释啦，再咋解释，跟离婚都不是一回事儿，咋能混在一起呢？你就给大家篡词儿吧。老人们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今儿不让亲热，不代表明儿还不让亲热，政委是吧？李娃把政委抬出来，是想给自己的话增加点儿分量。
政委心里使劲，拉下脸说：别信他的，尽胡诌。
老爹被警卫员抵得没词儿了，于是耍赖道：嗨，我说兔崽子，叫你学文化，没心思，对床上的事儿还挺上心啊，我说咋就迷迷糊糊没个醒的时候哩。
逗乐归逗乐，正经事儿还得说。政委关心道：嗳，我说大峻，进城有些日子了，啥时候把母子俩都接过来？你是怎么打算的？言一声，剩下的事儿你就甭管了。
老爹想了想，说：谢谢啦。您是知道的，这里里外外每个消停的时候，再唧唧歪歪地多俩人出来累赘不？
政委不由地骂道：屁话！一码归一码。
老爹沉思片刻：话没错，说句不负责任的话，老婆孩子好歹还有咱岳父岳母给照应着，亏不了，等忙完了这阵子再说吧，我就是担心委屈了大丫这孩子，老王牺牲……
政委说：是啊，再怎么的也不能叫英雄流血又流泪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