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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刀指武将勋(一)

太阳刚刚升到东南天,番禺县衙前的丁字街上,已经是人山人海。听说衙门前面有稀罕事儿,人们你推我搡,争先恐后,拼命往县衙门前挤。挤到前面方才看清,有五条大汉,手带铁铐跪在当街示众。他们身后立着一面糊着白纸的大木牌,上面写道:

“土豪地痞,欺行霸市,勒索商民,法宪难容!罚令示众三天,然后议处!”

原来是一帮恶霸在跪街示众。

番禺是广东首县,市肆宽广,商贾云集。可是,一个时期以来,这块繁华的商贸宝地,却被一帮恶霸搞得鸡犬不宁。他们欺行霸市,勒索商贾。看到什么珍奇货物,便压价强买。如不答应,就借故刁难甚至诬陷。不是指责商家私卖番货,就是诬陷交易者使用伪钞。不由分说,揪到兵马司,“堪实罪行”。轻则没收货物,重则酷刑吊打。因此,商人们看到这帮无法无天的大爷光临,不是望风逃窜,就是忍气吞声。繁华的市肆,成了流氓恶棍横行的天下。

担任番禺知县的,是一位蒙古族儒生道同。此人是个大孝子。洪武初年,因孝敬双亲,闻名一方,被推荐做了太常司赞礼郎,不久后出任番禺知县。到任后,他深入民间,访贫问苦。得知一批恶霸欺行霸市,为所欲为,便张贴告示加以制止。无奈,收效甚微。道同愤怒至极,准备立即惩治那帮恶棍。继而一想,他们之所以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横行市肆,背后肯定有强大的靠山。如轻举妄动,会打不着黄鼠狼,弄一身骚。必须沉住气,抓住把柄再动手。

这一天,道同布置好了眼线,派出衙役等候在一边。等到那帮恶棍开始敲诈勒索的时候,当场捉住手腕。人证俱全,押回县衙审问。弄明白了他们的同伙和头目,立刻将头领逮捕归案。然后,枷锁锒铛,押到衙前大街上示众。

“神气的大爷们,想不到吧,你们还会有今天?”有人指着低头光脚的恶棍在讥笑。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看你们还敢横行霸道!”有人狠狠咒骂。

“多亏了道同老爷,给咱们出了这口恶气呀。”有人跪到地上磕起了响头。“道同老爷,俺们感谢你呀!”

“道同老爷,你要狠狠惩治这帮恶棍,给一方百姓除害呀!”许多人在齐声呼喊。

围观的百姓们,个个扬眉吐气,拍手称快。土豪们不仅丢尽了脸面,断绝了生财之道,还要受到惩罚。他们哪里肯甘休?派人找到朱亮祖,喊冤叫屈,恳求给他们撑腰出气。

朱亮祖是庐州府六安人。元末,拉起队伍做了义兵元帅,据守宁国,称霸一方。不久,他为了自保,公然归顺了元朝。朱元璋占据集庆后,亲自督师攻下宁国,生擒了这个土皇帝。朱元璋念他是个血性汉子,而且是同姓,当即加以重用。与胡深合攻陈友定时,他作为主帅,逼迫胡深孤军深入,结果,在建宁城下被俘遇害。朱元璋降了他的官职,并严厉斥责。平定方国珍时,他却立了大功。后来,朱亮祖以副将军的身份,配合廖永忠征讨两广,更是功勋卓著。洪武三年封永嘉侯。洪武四年,率师伐蜀,虽有勋劳,但因擅杀军校,功过相抵,没有得到奖赏。洪武十二年,被派遣镇守广东。

元朝末年,广东是地方军阀何真的地面。何真归降后,广东一直处在军事管制之下。所以,军人在这里有着特殊的权力,不但百姓怕兵,连地方官都得退让三分。军人的一切需求,不但统由地方政府筹办,而且擅立名目,借端勒索。连县衙的吏员,都常常遭到他们的斥骂甚至责打。朱亮祖坐镇广州后,擅作威福,听之任之。官军的横行不法,更是变本加厉,甚而同地方豪强沆瀣一气,盘剥百姓,欺压良善,搞得民怒沸腾。

如今,广州府首县番禺,来了个宁折不弯,耿介刚正,保护百姓的强县令。偏偏拿石头碰老鸦嘴——硬对硬。他想亲手摸摸老虎的屁股。于是,四处张贴告示,命令公平交易,严禁土豪欺行霸市。果然,立即遭到了朱亮祖的刁难。他几次把道同叫到帅府,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要他给自己留条后路,少管军队的“闲事”。道同不亢不卑,巧妙周旋。朱亮祖只得暂时隐忍……

现在,一听说道同抓了他的爪牙跪街示众,立刻火冒三丈,决定亲自会会这个愣头青。他把道同请到帅府,美酒佳肴,热情款待。酒过三巡,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听说,县太爷抓去了五个买东西的人,这是真的吗?”

“是的。不过,”道同理直气壮,“他们不是寻常的购物者,而是……”

“不管是什么购物者,既然是购物,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伤人何如积德?依我看,贵县还是不与他们计较的好。”

“侯爷,道同蒙皇上厚恩,荣任一县之长,自应造福一方,为皇上效力,为百姓做主。岂敢随意释放恶人?”

“他们真的犯下了什么罪过吗?”

“侯爷,那帮恶棍,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不亚于恶霸强盗。对其绳之以法,罪有应得。”

“不瞒贵县,他们当中有本帅手下人的亲友呀。”

“侯爷,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莫说是侯爷部属的亲友,就是侯爷自身的亲友,卑职也不敢徇情枉法呀。”

“难道,你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本侯吗?”

“这决不是给侯爷面子的小事,而是执法或枉法的大事。”道同正色抗辩,“元帅以侯爷之尊,封疆之寄,理当抚恤百姓,除恶安良,免除皇上南国之忧。岂可受那般小人的蒙蔽,玷辱大人的清望?还望大人谅情。”

“那……你就好自为之吧。”

朱亮祖被顶了个张口结舌。扔下一句话,扭头离开了宴席。

“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竟敢不理睬堂堂侯爷、方面大员的礼貌恳求,简直是胆大包天!”

朱亮祖越想越气。第二天,亲自带领一队武士,来到县衙前驱赶围观的百姓。跪地示众的泼皮无赖,一看救星到来,一齐大哭喊冤。朱亮祖怒冲冲地答道:

“本帅知道你们都是被冤枉的好人,我就是来救你们的。”说罢,大手一挥,“都给我放了!”

统帅一声令下,武士们一齐抢上前来放人,看管罪犯的衙役哪里制止得住,眼睁睁地看着人犯被劫走。朱亮祖骑在高头大马上,哼着小曲,摇着鞭梢,耀武扬威地走了。

一路走着,得胜还朝的朱亮祖,反而来了气。一个尊贵的侯爷,竟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去解救几个地痞流氓,实在是有失尊严。听着沿途百姓的讥笑咒骂,他才感到此举的轻率鲁莽。回到帅府,朱亮祖愈想愈窝火,竟然把一切怨恨发在道同身上。

第二天,借着官员常规拜见的机会,硬说道同“礼仪不周。藐视大臣。”吩咐当众责打了二十板子。

朱亮祖袒护坏人,本来就让道同愤恨于心,现在又无端受辱,怎能咽得下这口恶气。这个蒙古直汉发誓,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与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斗争到底!

朱亮祖释放恶人、当众殴打县令的威名愈传愈远,那些仗势作恶的富豪劣绅,如苍蝇逐臭,纷纷投其所好。你送金银珠宝,我送美媛名妓。朱亮祖来者不拒,一律“愧受”。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自然是有求必应,无力不出。

有一家姓罗的财主,用金钱开路,结识了朱侯爷,又把年轻美貌的妹妹送给侯爷做小妾。朱亮祖大喜过望,视罗氏兄弟如同家人手足。罗家本来就是当地一霸,现在成了侯爷的大舅子,就更是有恃无恐,为所欲为。抢人田宅,夺人妻女,经常带一帮豪奴横行乡里,无法无天,百姓们恨之入骨。控告罗氏的状纸,雪片似的飞到了道同的大堂上。不少人甚至候在路上,拦住他的官轿喊冤。

道同忍无可忍,决心拼上一条命,也要捋一捋侯爷的虎须,狠狠惩治那帮恶魔。他下令逮捕了罗氏兄弟,严加鞠讯。朱亮祖闻讯大怒,立即派兵包围了县衙。将罗氏兄弟当堂放走。

道同眼睁睁地看着罪犯被劫,徒唤奈何。他知道,一个小小县令,无法制服兵权在握、统辖一方的方面大员。正在长吁短叹,忽然想到了皇帝。当今皇上一再倡导廉洁,严惩贪贿,并提倡地方官吏控告权贵,何不上一个奏章,据实进行弹劾?转念一想,朱亮祖是炙手可热的侯爷,是作为皇帝亲信派来弹压地方的。皇帝岂能听信一个七品小令的劾奏,去处置一个朝廷勋贵?就是派员调查,人们自然是扶竹竿不扶井绳,又有谁敢于为了穷苦百姓而去得罪权贵!到那时,百口难辩,自找难堪!

继而又一想。既然已经三番两次得罪过朱亮祖,那太岁爷绝不会饶过自己。借助官员考核的机会,随意捏造上几条罪名,要了自己一条小命,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如其听凭宰割,何如闹他个鱼死网破?况且,任凭恶霸横行。一方百姓何时逃脱苦难?倘若拼却一腔热血上书,万一使皇帝感悟,不但为民除了害,自己也可以保住身家性命!于是,他冒着杀头的危险,搜罗了朱亮祖的种种罪状,秘密上奏了皇帝。

朱亮祖也没有睡大觉。他的幕僚们献计说,道同顽劣不驯,无端受到惩罚,十之八九会向皇帝上书。与其被动挨打,何如先发制人?朱亮祖一听有理。于是,恶人先告状,一封弹劾番禺县令的奏章,派快马送去了京城。

道同的劾折还在路上,朱亮祖的奏章,已经率先摆到了朱元璋的御案上。

一位封疆大吏、方面重臣,居然郑重其事地弹劾一个小小县令,这是没有先例的。聪明的朱元璋立刻嗅到了事情蹊跷。再细看奏章的内容,果然非同寻常:道同不仅排挤大臣。目无官长,以蒙古苗裔相标榜;而且,纵容刁民聚众闹事。那些刁民或为故元残匪,或为何真旧部。“其事可疑,其心可诛……”

为朱亮祖拟折的幕僚,不愧是刀笔里手,一句话击中了要害:一个蒙古“苗裔”,而与“故元残匪”、“何真旧部”相勾结,不啻是明目张胆的“谋逆”。这是朱元璋最害怕、也是最为痛恨的事!他当即写了个“斩立决”的手谕,派使者送往广州。朱亮祖在京城的坐探,立刻买通了使者,让他舍舟就陆,六百里快马,日夜兼程。不加审问,不须口供,圣谕到达广州的当天,抗击权贵、为民请命的道同,便血洒法场,衔冤而去!

道同被杀,土豪劣绅欢欣鼓舞,善良百姓则嗟叹哀伤。月黑星昏之夜,他们在路口道旁,悄悄焚香奠酒,烧化纸钱,送父母官的冤魂上路。一日三餐之前,许多人将饭碗高举过顶,面朝西南跪拜,对冤死者虔诚祭祷。道同的冤死,也使许多同僚和上司震惊哀伤。广东布政使徐本,更是为道同抱不平。他了解道同的为人,更敬重道同的品德。道同廉洁自励,与家人一起常年吃糙米粗食,省下俸禄厚奉老母,并周济贫寒百姓。徐本曾经与道同发生过一次龃龉,小县令的执拗与倔强,竟使徐本深为敬佩。事情是这样的:

番禺县有一个姓胡的郎中,医道虽然高明,品行却极其恶劣。他仗势凌辱百姓,被道同抓来问罪,按律当受笞刑。恰巧,徐本正要找这个名医看病,急忙亲临县衙,请道同赦免胡郎中。他礼貌地恳求道:

“贵县,胡郎中虽然按律当受刑。无奈,本官急需他诊治,可否谅情饶他一次呢?”

“大人贵体欠安,卑职何尝不是着急万分。可是,”道同决绝地摇头,“朝廷之法难废,百姓之屈必申。请大人不要学永嘉侯的样子。”

徐本说情碰了壁,悻悻而去。胡郎中受过笞刑之后,才被放走。

一个小小下属,竟然如此不肯给面子,徐本心下愤愤不已。事后扪心自问,对道同忠于法宪,体恤百姓的固执,反而产生了几分敬意。正所谓不打不成相识,从此之后,两人反倒成了朋友。现在,这个忠于朝廷、爱民如子的好官,无端蒙受不白之冤,含恨而死!他对宦海的险恶,朱亮祖的心狠手辣,目无王法,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哪一天,道县令的大冤大屈,就会轮到自己头上!

道同被杀的第五天头上,他的奏章方才送到朱元璋的手里。

朱亮祖贪污受贿,暴戾蛮横,赏恶罚善,为害百姓等罪状,一桩桩,一件件,条分缕析,凿凿有据地写在奏章上。自己因为打击土豪,便受到朱亮祖凌辱笞杖,以及百姓身处水火之中而哭诉无门的种种苦状,更是写得一字一泪。

“狗娘养的,朕上了朱亮祖那厮的当!”朱元璋将奏章反复看了三遍,不由拍案叹息起来:“那道同,官卑职微,处在达官贵人的包围之中,却独行特立,敢于同邪恶抗争,与侯爷颉颃,端的是难能可贵!如此对朝廷耿忠,对百姓关爱的好官,实在是风毛麟角呀。那朱亮祖竟然胆大包天,捏造谎言欺骗朕躬,实在是死有余辜!既然诛杀道同的手谕,刚发出不久,追回还来得及!”

于是,朱元璋派飞骑速下广东,追回前命,并命道同立即入京陛见。

但是,一切都晚了。飞骑的四蹄再快,也没有朱亮祖的一把刀快。使臣赶到广州,道同早已被杀。朱元璋得报后,细细算算日期,立刻醒悟过来:是朱亮祖在使计捣鬼骗了自己。他气愤之极,当即颁下一道谕旨,锁拿朱亮祖以及他的儿子、时任广东卫指挥使的朱暹,一同进京。

洪武十三年九月初三,朱亮祖父子,镣铐叮当,被带进午门。朱元璋站在奉天门的台阶上,双手紧按玉带,咬紧下唇,一脸肃杀怒气。朱亮祖一见,吓得脸色苍白,急忙跪地膝行。来到皇帝面前,以头撞地,哀哀哭求;

“陛下,臣知道,我父子罪该万死。望万岁看在臣跟随你老人家,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份上,饶恕我父子的性命吧!”

朱暹紧跟着哭求道:“万岁开恩,饶了俺们父子,俺们就是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你呀!”

“闭住尔等的臭嘴!”朱元璋把压抑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进发出来,“留下尔等性命,只会用鱼肉百姓、戕害清官和耍鬼蒙骗来报答朕躬!”他大手一挥:“武士们,给朕狠狠地打!”

善观眼色的武士们知道,皇帝要的是催命棍。一个个蜂拥上前,用尽全力狠狠打去。

“噼噼,啪啪!”木杖落处,条条紫斑暴起,道道鲜血涌流……

直到朱家父子血肉横飞,气绝身亡,朱元璋方才在侍从的簇拥下,恨恨离去。

朱亮祖被杖死的消息传到广州,百姓们激奋不已。有的跪到大街上,北向叩谢,高喊皇帝万岁。有的喜极而泣,庆幸正义伸张、父母官道同的沉冤洗雪。为了不忘父母官的恩德,很多家庭供起了道同的神主,早晚焚香奠酒。有人在他的牌位前求签问卜,据说有求必应,灵验得很。

为了表示皇帝的仁慈,朱亮祖父子被打死的第二天,朱元璋发布旨意,以侯爵之礼安葬朱亮祖,并亲自撰写墓志铭,详述他的丰功伟绩。

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不过是演了一出猫哭老鼠的闹剧。朱氏父子公然欺瞒朝廷,横行不法,更使朱元璋认识到武将们的咄咄威焰,促使他加快了诛杀武臣的步伐。

当然,人们猜不透的是,下一步,会首先轮到哪个倒霉鬼的头上?

洪武十七年三月,朱元璋的亲外甥、年仅四十六岁的李文忠突然死亡。

李文忠原名李保儿。父亲李贞,母亲是朱元璋的二姐。保儿十二岁丧母,跟随父亲四处逃荒流浪,十四岁到滁州投奔朱元璋。从此。他的人生道路发生了根本转折。当时,朱元璋没有孩子,便把外甥保儿,侄子驴儿,以及私生子沐英收为义子,百般呵护,视同己出。并将李保儿改姓朱,取名文忠。当时处在战争环境,几个孩子除了学习武艺,朱元璋特别关注他们读书识字,学习儒家经典。文忠学得最用心,后来还专门拜著名学者范祖干、胡翰为师,学习经史与诗赋。

随着年岁的增长,朱文忠不仅文化提高,武艺精进,而且熟知韬略,颇有儒将风范。他二十岁时跟随邓愈、胡大海攻下严州,随即做了严州镇守,一手指挥浙西防务,与张士诚进行了长期的对抗。张士诚倾数十万兵力不能前进一步,朱元璋免去了南顾之忧,集中力量在西线与陈友谅一决雌雄。

当朱元璋向张士诚发动全面进攻时,朱文忠挥师北上,攻杭州,下绍兴,军纪肃然,民心安定。朱元璋论功行赏,加给荣禄大夫、浙江行省平章政事。把一个省交给朱文忠统辖,并让他恢复李姓。洪武二年,李文忠配合徐达、常遇春北伐,追击元顺帝。在凯旋途中,年仅四十岁的常遇春暴亡于柳河川,李文忠受命接替常遇春副将军之职,配合徐达西征。兵至大同,被残元军队包围。援军未到,形势危急。李文忠声东击西,巧妙周旋,终于转败为胜,一举斩获敌军数万人,再次受到朱元璋的嘉奖。

洪武三年北征沙漠,徐达为征北大将军,李文忠任左副将军,为徐达手下第一副统帅。冯胜,邓愈,汤和等老将,都在他的麾下。大将军徐达西出潼关,追击王保保时,李文忠率部北出居庸关追击元主。徐达在沈儿浴大破王保保,李文忠同样连连告捷:克兴和,入开平,趋应昌,俘获元顺帝的孙子买的里八刺以及后妃宫人、诸王将相等数百人,部众五六万人。宋元玉玺、宝物,以及无数驼牛马羊,都成了他的战利品。战后大封功臣,这位仅仅三十一岁的骁将进封曹国公,为开国六公爵之一,并出任最高军事长官——大都督府左都督。

洪武五年,李文忠与徐达、冯胜兵分三路再次北征。这次战役。只有西路军冯胜获得胜利,中路徐达和李文忠的东路军都损失惨重。此后,李文忠长期镇守北疆。洪武十二年初,他又率沐英等人,平定了甘肃洮州十八番的叛乱。而后,为震慑权相胡惟庸,朱元璋把李文忠调回京城,坐镇大都督府。

李文忠的飞快升迁和被重用,首先得自于他的能征惯战和治军有方,秋毫无犯。但不可否认的是,与他为皇帝的亲外甥也是分不开的。

朱元璋对李文忠自幼加意培育,视同亲子。教以文艺,习以弓马,外则君臣,内则甥舅,恩同父子,亲密无间。自从朱元璋将亲侄子朱文正处死之后,李文忠便成了他最为信任和倚重的亲人。

如今,同朱元璋共过患难的亲族,只剩下李文忠父子和沐英了。在朱元璋看来,照顾好文忠父子,就能安抚二姐的在天之灵。二姐夫李贞是渔民出身,苛重的鱼税曾使他穷困潦倒。朱元璋免除了李贞家乡盱眙县的鱼课。即位之初,即追封二姐为孝亲公主,一年后,又改封为陇西长公主。李贞则封为恩亲侯驸马都尉。李文忠封曹国公时,李贞推恩也封曹国公,并为他们在京城西华门玄津桥上建造府第。朱元璋以及太子、诸王,经常去府上问候起居。洪武十二年,李贞病卒,朱元璋追封他为陇西王。不仅对李家恩宠厚爱,胜过任何人,皇外甥李文忠,实际上已是位极人臣。

就李文忠的智谋和能力来说,担任统领全军的大都督游刃有余,朱元璋的儿子们望尘奠及。李文忠也是感恩戴德,勤谨效力。

因此,他的威望、地位虽然日益提高,猜忌狠毒的朱元璋对他仍然视同亲骨肉。从不担心自己的亲外甥,会做出不忠于自己的任何举动。

不料,祸起萧墙。李文忠在严州的一件旧事,传进了朱元璋的耳朵。他如梦初醒,凛然而惧,深悔对这个表面忠厚能干的亲外甥,失去了应有的防范。

争情是由一个女人引起的。

李文忠镇守严州时,仅是个二十岁的青年。堂堂方面重臣,又是统帅的义子、亲外甥,自然是人人巴结,个个逢迎。几个怀有私心的部下,便引诱他寻花问柳,游戏放浪。严州有一个极其漂亮的妓女,姓韩名可儿。生的粉面朱唇,青目黛眉,行动如春风拂柳,说话似燕语莺啼。谁人见了都要驻足留恋,不忍离去。这一天,不谙风月的李文忠,被引入了韩可儿的香闺,一见之下,魂荡心摇,忘记身在何处。春风几度之后,更是痴迷陶醉,须臾难离。部下们索性把尤物接到衙门里,金屋藏娇,让他长期享乐。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被在严州供职的检校杨宪知道了。为了向皇帝邀功,便把这件违犯军令的事,秘密报告了皇帝。前线将士取小纳妾,朱元璋一向公开支持,但严禁出入青楼妓馆,饮酒狎妓,以免涣散军心,泄露军情。而身为一方总指挥的亲外甥,竟然知法犯法,对自己的警告置若罔闻,气得暴跳如雷的朱元璋,立即派人赶到严州,将妓女韩可儿处死,并把李文忠带回京城问罪。

马夫人得知外甥被拘,害怕脾气暴躁的朱元璋鲁莽行事,急忙进行劝阻。她语重心长地劝道:“小孩子血气方刚,喜欢上好看的女人,何足为奇?何况还是受坏人撺掇的过错。你狠狠责骂他几句就是了,千万不要太难为孩子呀!”

“哼,二十大几的人啦,还是小孩子?他把我的谆谆教诲,当成耳旁风,岂可饶恕!”

“这话说的是呢。保儿做事是太出格点。不过,”马皇后仍然耐心地劝说,“事情不能只看一面。严州地势险要,保儿威镇一方,将顺民安,张九四畏服,这是他的功劳,也是他的大节。万不可以使他威望受损,更不可以轻易更换统帅呀。”

“理是这么个理。可我心里这口气,实在出不来!”

“皇上,您是一国之君,凡事可不能只由着自己的性儿,更不能因小失大,得顾全国家社稷呀。”

“那就饶恕他这一回?”朱元璋犹豫起来。

马皇后右手抓着胸口的衣服,皱着双眉说道“前方不可一日无帅。狠狠教训他一番,叫他立刻回去好好任事。”

“皇后,你哪儿不舒服?”朱元璋注意到皇后的表情。

“俺没什么。”马皇后极力露出笑容,“你赶快理事去吧。”

“那好吧。”朱元璋顺从地应允了。

朱元璋觉得夫人的话句句在理,反驳不得。只得把李文忠叫来,当面训斥了一顿,放回严州继续任职。

朱元璋究竟与多少女人有过眉梢春风,意惹情牵,甚而香闱温存,被翻红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在所有的女人中,使他全心敬重和倚信的,惟有结发老妻马皇后一人。这爱慕和敬重,不是来自美颜玉肌、床笫欢洽,而是来自她的明达勤谨、敦厚仁爱。马皇后虽然出身寒微又没有读过书,却是一个十分杰出的女子。他对丈夫的关怀体贴、理解帮助,可谓是无所不至。朱元璋做了皇帝后,后宫粉黛满目,佳丽如云,他对糟糠之妻一直是言听计从,礼让三分。作为郭子兴义女的马夫人,不仅给初出茅庐的莽和尚带来发达的机遇,在艰难岁月里,在遇到危难的时刻,她也总是伸出救援之手,帮他度过难关。难怪,贵为天子之后,她仍然是朱元璋最堪信赖的贤内助。

当然。马皇后得到分外敬重,还有朱元璋不愿意提及、而又满怀感激的因素在内。

俗话说,没有不爱吃腥的猫。十个男人九个馋,一个不馋假一半。当红颜迷目,软玉温香拥怀,哪个“柳下惠”不是立刻变成了“胯下醉”?一向标榜不爱女色的朱元璋,无非是假惺惺而已。说他是一只馋猫,丝毫也不是冤枉。逃难的路上,他不但与沐桃花梧桐树下交欢,而且欠下风流债——生了沐英。刚与马夫人新婚燕尔,他就“极不情愿”地把年方十四的小姨子收为小妾,甚至一天娶两个女人。在严酷的战争岁月,他忘不了去追求漂亮的小寡妇;甫得太平府,他忙不迭地金屋藏娇娶了孙美人。击败陈友谅,他急忙收拢了仇敌的爱妃。攻陷了大都,元宫的朝蒙娇娃,同样来者不拒,统统笑纳……

俗话还说,天下没有不吃醋的女人。男人朝三暮四,寻花问柳,以及妻妾成群,拘于当时的礼教,女人只能强作大肚佛、顺从地接受不公平的现实。而马皇后却不同,她不仅严守“妇道”,不予干涉,而且表现出少有的宽容和平静。她所担心的,不是朱元璋把温存给了别的女人,而是“从此君王不早朝”,误了国事。“女人都是刮骨的刀”,更害怕伤了皇帝的龙体,减了他的阳寿!

有一天。她伺候朱元璋吃完了饭,委婉地说道:“臣妾昨儿读到了一首好诗,是唐入李山甫写的,皇上愿不愿意听一听?”

“好哇,您就念吧。”

她轻声念道:“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为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尧将道德终无敌,秦把金汤可自由?试问繁华何处在,雨花烟草石城秋。”

马皇后连续把这首诗念了两遍,朱元璋心领神会,会意地点头一笑,说道:“难得皇后如此牵挂着江山社稷。朕命人把这首诗题写到谨身殿的屏风上,天天念道,永远不忘。可好?”

马皇后急忙敛衽施礼:“皇上圣明!”

马皇后大字识不了几个,为了替朱元璋做些机密文书的保管与记录,便努力学习文化。她把官员识文解字的女眷请来做自己的先生,坚持不懈,直至粗通经史大义。随着文化的提高,眼界逐渐开阔,做事更加透辟干练。凡是朱元璋交代的事情,她总是整理记录得清晰条理,及时提醒他,以免发生什么失误。

做了皇后之后,她更是发挥了贤内助的作用。朱元璋对后宫要求很严,决不许嫔妃干预政事,更不准她们奢侈腐化。马皇后统摄六宫,处处做出表率。器度能力,比朱元璋希望的好得多,使朱元璋十分钦佩。登基之后,为了报答马皇后的恩情,想到她自幼孤苦,设法访到了她的族人,打算授予官职。马皇后得知后,急忙加以制止。

“皇上体恤臣妾娘家的困苦,俺十分感激。不过,”她字斟句酌地说道,“朝廷的官爵应该授给贤能的人。妾家的亲属,未必是贤才。如果因为妾的缘故,让庸才得了官,势必恃宠而骄,横行不法。那不但于国不利,于家也不祥,爱他们反倒是害了他们。”见皇上连连点头,她继续劝道:“历代外戚之家因为骄奢淫逸,不守法度,搞到家破人亡的,为数并不少。那是臣妾所不希望看到的。如果皇上一定要加恩给他们,颁给一些赏赐,便是厚恩大德了。”

一番话,胸怀坦荡、顺情人理。朱元璋极为叹服。立即改变主意,收回了预定的封赏。

马皇后身先垂范,其他跃跃欲试的妃嫔,只能起而效应,赶快罢手。没有人借着自己被恩宠,为父兄邀官求爵。难怪朱元璋曾经当着大臣的面,大加夸奖:

“皇后与朕同是布衣出身,与朕同甘共苦,数十年不改初衷。比之光武帝危难时冯异所献的豆粥麦饭,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多次对朕说。夫妻恩爱厮受容易,君臣和谐相处难。常常请求赦免臣下的过失,保全他们,不愧是朕的得力膀臂。她比之唐太宗的长孙皇后,更加劳苦功高!”

马皇后得知丈夫当众夸奖自己,谦逊地进行阻止:“陛下不忘与妾贫贱时的苦难日子,妾身感激不尽。俺更希望陛下牢记与众臣共同度过的艰难岁月。妾哪里敢比得上长孙皇后呢?以后万不可痴男夸丑妻,惹人家笑话。”

虽然善良的马皇后十分欣赏那种返朴归真,孝敬慈爱,生活安定,无为而治的治国方式,但作为开国皇帝的朱元璋,需要的是开规模,立章法,清污秽,除积弊,强主干,弱枝末。即所谓“为子孙立基业,为万世开太平。”这就需要拿出雷厉风行的严酷手段。因此,他虽然口上唯唯,行动上却很难接受无为而治的劝说。不过,马皇后以仁慈为心,清净为本的主张,对朱元璋所作出的许多严酷、猜忌和专断的过正之举,进行了不少的矫正与补救。前面提到的宋濂、朱文正、李文忠等,都是得到马皇后的保护,方才逃过被当场赐死的悲惨结局。

爱护嫔妃,体恤下人,同情不幸的官吏与百姓,处处表现了马皇后的宽厚与仁慈。

在一个严寒的冬天,马皇后外出访一位勋臣的妻子,见大批苦役犯在筑城,因不堪劳累折磨,有人倒在结满冰凌的土坡下,觳觫呻吟。旁边还狼藉着几具囚犯的尸体。她心里异常难过,回到官里,吃晚饭的时候,便对朱元璋说道:

“用劳役赎死罪,是皇上对他们的恩典。但让那些年老体衰、或者疾病缠身的囚徒承担重役,仍然不免一死——这岂不是有伤天地和气,等于没有赦免人家?”

朱元璋觉得说得对,便将筑城的囚犯统统释放了。

随着国事愈来愈棼乱,朱元璋变的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神经质,马皇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尽一切办法安慰宽解,时时体贴入微。朱元璋每次用膳,她都是亲手安排,亲尝冷热,尽量使朱元璋吃的高兴舒服,妃嫔劝她爱惜身子,让她们替她做一些事。她总是解释道:

“不是我不信任你们,皇上日理万机,心情烦躁,万一有不周之处,你们就会受到惩罚,俺心里不忍呀。”

这样的事情,确实曾经发生过。

有一天用午膳时,朱元璋情绪极坏,没吃上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拿起调羹喝一口汤,觉得有些凉,便狠狠地将调羹摔进羹盆里。羹汤四溅,弄了马皇后一身一脸。她不仅未恼,而且连忙赔笑,伸手摸摸羹盆,歉歉地说道:“这汤,是凉了些。我去为皇上热热。”

说罢,亲自去御膳房加热,很快端了回来。朱元璋见老妻双鬓添霜,神色憔悴。为了自己,仍然如此艰辛操劳,心下不忍,不无抱愧地问道:

“刚才烫着没有?”

“没事,没事。几滴汤咋会烫着呢。”她甜甜地笑着,“臣妾粗心,让皇上生气了。”

“不,不过是汤凉了一点嘛——我不该把脾气发到你身上。”

“这没啥。俺打心里盼望着,您能把所有的烦恼和不满,都发泄到臣妾身上呢。要是发在大臣或者下人身上,他们不都得吓死!”

“皇后,你的心肠真好!”朱元璋动情地拉过她的一只手握在手里,“有你做我的皇后,是朕的福份呀。”

“皇上言重了。你能永远高高兴兴,不生气,不伤身子,才是臣妾等的福份呢。”她趁机挽起丈夫,“皇上吃好了吗?走,俺陪你到殿外散散心去。”

“好吧。”朱元璋的脸色平静了许多,顺从地让她搀扶着向殿外走去。

作为掌管六宫的最高统治者,马皇后从来不滥施威福。嫔妃和宫女有了过失,总是能得到她的谅解与宽恕。

有一天,一个宫女在侍候朱元璋洗脚的时候,水比平常略微热了些,朱元璋的大脚往里一放,立刻怒吼起来:

“混账东西,你诚心要烫死朕?”一面骂着,一脚将宫女踹倒,又一脚将洗脚盆踢翻。“来人呀,给我拖出去,重重地打!”

“小女子不是诚心的呀。”宫女跪在洗脚水里,磕头哭求。“皇上饶恕俺这一回吧。”

“哼!还敢狡辩!饶了你这一回,下次你还敢作践朕。快快拖出去狠打!”

惹恼了皇帝,小宫女一场重责眼看难逃。正在此时。马皇后闻讯赶了来。她一副十分生气的样子,近前指着宫女斥责道:

“小妮子,找死呀?伺候皇上不用心。就该狠打!”她转向皇帝说道:“这事不必劳皇上费心劳神,由臣妾来处置她就是。”

朱元璋气咻咻地问;“你打算怎么个处置法?”

“皇上仅仅打她一顿是轻的,把她送到宫正那里去议罪!”

宫女被拉走了。皇后又吩咐重新打来热水,亲自伺候朱元璋洗脚。朱元璋这时平静了许多,想了一阵子,忽然问道:

“宫女有错,皇后为何不亲自处罚呢?”

“皇上。”她缓缓答道:“咱们是帝王之家,待下人固然要严格,执法更要平允。不能喜而加赏,怒而加刑。人在喜怒时行赏罚,难免出自喜怒,畸轻畸重。而交付专管此事的宫正,就可以平静对待,按律酌处。朝廷的事,也应当如此。陛下在外廷要定人的罪过时,不也是交给三法司承办吗?”

一席话,说得朱元璋半晌无语。仔细想想,不但敬佩皇后的仁慈之心无所不在,而且她的话中,暗含讽谏之意,可谓用心良苦。朱元璋非但没有恼怒,反而高兴地拍着老妻的肩头调侃道:

“皇后,你呀,也是一个‘常有理’!”

“皇上认为臣妾做的不对吗?那,俺立刻改正。”

“哪里,哪里——朕不过是说了一句笑话。”朱元璋正色道,“老天爷派你来做我的皇后,这是咱前世修的福份!”

“皇上言过其实了!”马皇后笑着摇头,“真是这么回事,这话也得由俺来说。”

“不,朕说的是真心话。”

然而,不知是过度的劳心,还是染上了什么病症。自打入春以来,皇后便觉得茶不思,饭不想,浑身恹恹的,做什么事也打不起精神。御医们使出了浑身解数,皇后的病却毫无起色。等到秋风萧索,落叶满阶,已是茶饭难进,下不来床。群臣纷纷上书,请求为皇后设坛祈福,并遍觅天下名医精心调治。已经调治了大半年,却不见成效,马皇后早已失去了信心。既然御医们已经束手无策,乡野郎中更不会有什么回天之术。她恳切地对朱元璋说:

“自古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祈祷又有何益?即使扁鹊在世。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一旦找来的郎中投药无效,陛下会因爱妾心切,愤而加罪于郎中。那不但让人家白白送掉性命,还增加了妾身的罪过。万万使不得呀!”

“不,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罪,不管怎样……”朱元璋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俺求陛下了,”马皇后无力地摇着头,打断了丈夫的话,“往后,臣妾决不再喝那些苦水了。”果然,此后所有郎中开的药,她一律拒绝再吃。

朱元璋急得团团转,来到病榻前,进行劝说:“皇后,药还是要吃的。万一无效,看在你的面上,我也会宽恕他们的。”

但马皇后知道丈夫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动不动就开杀戒,她不愿意让那些郎中和服侍的人无辜受牵累。而且悄悄吩咐他们,你们能躲则躲,能逃则逃,以免被连累,无辜受到惩罚。

弥留之际,朱元璋流着泪问道:“皇后,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你统统说出来,我一定遵办。”

“臣妾,愿皇上……”马皇后剧烈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子孙皆贤,臣民得所……但能如此,妾就虽死无憾了。”

“皇后,我,定能照您的话办。您就放心吧。啊——”见皇后双眼上翻,朱元璋失声痛哭起来。

洪武十五年八月初十日,操劳一生、明达仁慈的马皇后与世长辞,享年仅五十一岁。

皇后撒手而去,悲痛不已的朱元璋,变得暴躁无常。但想到皇后一生仁厚,临终前又叮咛再三,不可迁怒于人,虽然尽可能地压抑按捺着,仍然时不时地因为一点小事,即大发脾气。为了排遣心中的悲伤思念,朱元璋决定大做佛事,追荐皇后。他相信,皇后是菩萨娘娘转世,现在驾鹤而去,一定是到西天极乐世界去了。

不料,安葬皇后这天,天阴如铁,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整座金陵城一片汪洋,仿佛沉没到大泽之中。朱元璋于伤痛之外,又增加了几分忧虑与恐惧。菩萨升天,为什么不是花香鸟语,风和丽日,偏偏是天昏地暗,雷雨交加?

他把著名僧人宗泐召来,责问道:“你回答朕,今日是皇后封安大典的日子,为何上天如此地不作美?”

宗泐知道,皇帝平时都喜怒无常,今日哀伤盛怒,一句话回答得不当,就可能将小命白白搭上。沉思了一阵子,壮着胆子问道:“小僧有四句偈语,不知皇上愿意听否?”

朱元璋哼道:“念来朕听!”

宗泐清清嗓子,高声吟道:“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马如来。”

“这诗一是哪个写的?”朱元璋认为和尚胡编乱造欺骗自己。

“陛下,昨晚小僧入睡后,忽见菩萨降临,急忙叩头询问,为何皇后升天的日子,天色不佳?菩萨念了这四句诗。然后驾云翩然而去。陛下,这是小僧梦中得句呀!”

“这是真的吗?你要是撒谎骗朕,当心你的脑袋!”

“小僧乃佛门弟子,怎会说谎呢?”和尚回答得理直气壮。

朱元璋不但觉得和尚的表情很严肃,不像是撒谎欺骗自己,而且四句诗非常吉利。心头的悲痛和怒气,渐渐消解。可巧,过了不一会儿,果然雨过天晴,艳阳高照。朱元璋这才高兴起来,更打心眼里相信,他的马菩萨真的荣登仙境了。

马皇后活着的时候,后宫嫔妃宫女数百人,没有哪个没得到过她的恩惠。在她们的心目中,皇后不啻是一位活菩萨。如今,活菩萨撇下她们先去了,宫廷内外一片哀伤,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他们感戴马娘娘的仁爱体恤,担心尔后碰上个冷漠、甚至暴戾的后宫主子。痛惜,思念,人人像掉了魂。马娘娘许多感人的故事,也在宫人中不断传诵。有的女官将马娘娘的嘉德懿行,写成一首歌,以寄托深沉的感戴与哀思。此后,后宫中经常传来这样的歌声: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抚我育我,怀德难忘。

怀德难忘,于斯万年。毖彼下泉,悠悠苍天!

皇兰三后与世长辞,李文忠嚎啕大哭,几天不思饮食。

当初,他因嫖娼获罪,被传唤到集庆。全亏着马皇后讲情,方才安然返回任所。后来,舅母对自己的疼爱关注,始终没有改变。现在,最为疼爱自己的亲舅母永远离开了自己,怎不叫他痛彻心肝。胆战心惊的往事,再次浮上心头……

原来,当初李文忠从集庆返回严州时,害羞加上害怕,终日忐忑不安。做事无精打采,夜里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手下的儒士赵伯宗、宋汝章看在眼里,乘机劝他早做防范。

“说的倒容易——怎么个防范法呢?”李文忠没了主意。

“眼前的路只有一条。”赵伯宗分明成竹在胸。

“什么路?你们快说。”

“投靠张士诚。”宋汝章向北一指,说出了谜底,“将军这次能够安全归来,算是万幸。下次再去,恐怕就难得全羽而归了,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李文忠反复琢磨,觉得部下的担心不无道理。于是,派赵伯宗和宋汝章去杭州与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秘密联络。

朱元璋的亲外甥愿降,张士信自然求之不得,当即慨然应允。李文忠立刻与郎中侯原善,掾史闻遵道商议投降条件。

恰在这时,京城使者来到,传召李文忠立刻返京。李文忠猛吃一惊,认为是事情败露了。但反复看过朱元璋的亲笔书信,口气亲切,倍极关注。特使也是殷勤有礼,没有丝毫异常,方才稍稍定下心来。到了集庆,舅父亲切地询问前线防务,并面授攻防机宜。接着,舅母又跟他亲密交谈,让他处处谨慎,好生抚慰将士。分手时,朱元璋不仅叮嘱再三,而且赐给他名马、金银。李文忠一则以喜,一则以悔,一则一惧。喜的是,舅父,舅母并未对自己产生疑忌,悔的是。不该听信谗言,产生离异之心。惧的是,叛降的事一旦透露出去,舅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一回到严州,李文忠便埋怨侯原善、闻道遵:“我几乎被你等误了!倘若事情泄露,我有什么脸面见父帅?你们说。此事该当如何区处?”

侯原善答道:“大人肯饶了我等性命,尚有个妥善的法子。”

李文忠急忙催促道:“快说,什么法子?”

“让赵、宋两人,从此不再说话。”

李文忠心领神会。当即下帖,请赵伯宗、宋汝章来太守衙门赴宴。等到两人被灌个酩酊大醉,然后遣人用船送他们回去。船行到一个叫大浪滩的地方,仓里钻出几个壮汉,不由分说,将赵,宋和他们的侍从捆了,全部扔进了滔滔急流中。神不知,鬼不觉,去掉了一块心病。

俗话说,墙打一百遍,没有不透风的。正当李文忠春风得意、功勋越来越显要的时候,株连甚广的胡惟庸案子,扯出了这件公案。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朱元璋仍然震惊万分!

“可怕至极一一简直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他一遍又一遍地仰天惊呼。

朱文正是亲侄子,李文忠是亲外甥,都是自己一手抚育培养起来的至亲骨肉。他待两人情逾手足,恩同父子。不料,一有风吹草动,便离心离德,不惜叛离而去!这使朱元璋又惊诧,又伤感,又担心,又痛恨……简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酸甜苦辣。他越来越意识到,在权力和利益的诱惑下,没有信义和亲情可言,有的不过是权诈和血污。洋洋几千年宫廷史,为了皇位这块诱人的香饵,发生了多少子弑父、父杀子、兄弟相残、亲党互诛的惨剧?想到这里,朱元璋对同乡汉高祖大刀阔斧地诛杀功臣,更加叹赏钦佩。

“老前辈刘邦,是一位多么具有远见卓识的英明入主呦!”

感叹的同时,便是嫉恨。但朱元璋知道,眼前还不便对这个手握重兵的不肖种发作。他要仔细观察,然后决定应该采取的措施。

在此之前,朱元璋对李文忠的进言,总是十分乐于听取,看成是股肱心腹的肺腑之言。现在,不论李文忠的话是否有道理,朱元璋都要琢磨再三,认真咀嚼,看看其中是否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陷阱。

有一天,李文忠诚恳地劝道:“陛下,人才难得,人命关天呀。人头不像路边的青草,割了能够再生。还是多给人留一条生路为是。”

朱元璋把脸一沉,答道:“朕知道了。”

过了一些日子,朱元璋决定裁减宦官,李文忠趁机劝谏道:“陛下鉴前代之失,不准宦官干政,又裁减宦官员缺,真是天纵之圣。但据臣看来,宫中冗员依然过多,有悖于‘天子不近刑人’的古训,似宜更加裁省一些。”

朱元璋一听,勃然大怒。反问道:“这话,是谁教给你的?”

李文忠慌忙答道:“是愚臣偶然想起,胡乱说的。”

“宫廷内的事,是你胡乱说得的吗?”

“臣多嘴了。请陛下鉴谅。”

“你以后少多嘴!”

“是。臣记下了。”

李文忠一片忠心进言,却遭到狠狠的叱责,后悔得狠捶自己的脑袋。战战兢兢地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始终猜不透,舅父突然对自己如此冷淡和厌烦,到底意味着什么?

几天后,一群武士闯进府来,将他手下的幕僚全部捉走,不经审问,统统杀掉。

李文忠惊诧莫名,不知属下犯了什么罪过。蓦地,十几年前在严州策划叛逃的往事,浮上心头。莫非是那件事,东窗事发?牵线的人早已被灭了口,秘密不会泄露出去呀?

心里的疑问解不开,心头像无数只毒虫,一起咬啮。越想越感到大事不妙。夜长难眠,饮食锐减,很快恹恹病倒了。

到洪武十七年岁首,病情越发沉重,骨瘦如柴,卧床不起。

朱元璋派太子朱标前去探病。朱标嘘寒问暖,倍极关怀。接着,又派遣淮安侯华中,督理御医诊断治疗。无奈,李文忠的病,是因惊惧忧虑而得,乃是心病,哪是药石可以奏效的?就是华佗再世,药王复生,恐怕也难以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正月二十七日,朱元璋亲自驾临探视。

李文忠见舅皇驾临,枯黄的瘦脸上掠过一层希望的光彩。他强打精神,要家人扶起来见驾。朱元璋急忙上前制止。他坐到床前,仔细询问外甥的病情。

李文忠喘息着,断断续续地答道:“舅舅,孩儿……恐怕,难以……为舅舅,尽忠,尽孝了。”

“不要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朱元璋蹙着眉头进行安慰。

李文忠深受感动,凹陷的眼角渗出了两行热泪。喘息着答道:“孩儿,在严州,任职十多年,很得……舅舅信任。可,孩儿,却有一件……一件愧对舅舅的事。这事,长久压在心中,一直不敢……”说到这里。他嘴角抽搐,哽咽难言。

朱元璋带着泪音安慰道:“孩儿,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说了。舅舅什么都知道。如果不肯宽容你,把什么事都记在心上,你也成就不了后来的功业。舅舅今天给你带来了御医调制的保舂回阳丹,你服了后,很快就会复原的。”

“孩儿,不知怎么……感谢舅舅的……再造之恩。等孩儿……病好了……一定百倍、千倍地……报答……报答你老人家。”

“不要劳神多说话,你就安心静养吧。”

看到外甥的虔诚与痛苦,朱元璋神色忧戚地站起来,急急地离开了。

压在心底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李文忠感到一阵轻松,病情顿时减去了几分。家里人更是无比兴奋,以为皇上驾临,不仅是圣恩隆渥,而且带来了灵药,带来了吉祥。一家人赶忙给病人服下皇上亲自送来的“保春回阳丹”。

谁也不曾想到的是,在皇帝探视的第三天夜半,叱咤风云二十载、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竟然撒手人寰!享年四十四岁。时间是洪武十七年,三月初一。

噩耗传来,举朝震惊。刚刚听说皇上亲自探视后,大将军病情好转,怎么会猝然而死呢?

正在朝野迷惑不解之际,给李文忠看病的郎中及其亲属一百余口,被抓起来处死了。公布的罪名是,借看病之机,暗下毒鸩,毒死了曹国公!督理医生治病的淮安侯华中,也因督医失职,被罢职削爵,充军川西建昌卫。

欲盖弥彰,聪明的朱元璋所做的一切,正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不然,为什么要杀郎中的全家灭口?这个留给历史的“谜团”,在明眼人的眼里,一点也不是谜。

被削爵流放的华中,是虎将华云龙的儿子。华云龙是跟随朱元璋南下定远的二十四个心腹之一。洪武元年,在大将军徐达指挥下北伐中原,屡立战功,遂作了北平镇守兼北平行省参政。洪武三年,晋封淮安侯的华云龙坐镇元旧都,权重位尊,生活日渐奢侈腐化,竟然忘掉自检。他不但住进元丞相脱脱豪华的府邸,甚而使用故元皇帝的龙床。朱元璋得知后,曾派专使斥责。但华云龙置若罔闻,依然故我,日夜沉溺酒色,连政事都懒得过问。

洪武七年六月末,朱元璋召他回京。登程不久,便死于途中。是惊吓而死,是自裁,或是被杀,同样是一个谜。

在宋濂奉命为其撰写的“神道碑”中,人们看到这样几句话:

“侯从征四方,粗著劳孝。初无奇功骏烈照耀人之耳目。然而,封以大郡,赐以封爵,宠恩之加不为不重矣。奈何,徇欲败度,绝无忧国恤民之心,乃知往古韩(信)彭(越)之流,怙功自专,卒致夷灭,皆其自取云尔。”

自古迄今,只要不是大奸大恶的人,死后所作的墓志铭,无不是扬善避恶,极尽褒扬之能事。一向温厚诫笃、笔底生花的宋学士,给一个盖棺论定的侯爷作基志,不但一反常规,毫无遮掩伪饰,而且公然与被刘邦杀死的韩信、彭越相比!谜团不解自破:华云龙绝非善终。肯定又是朱皇帝打发他去见上帝的。

不过,和朱亮祖不一样,华云龙的儿子华中,当时还是袭了爵。现在让他负责李文忠的治疗。也是朱元璋煞费苦心:生则无功,死则有罪。结果病人被治死了,他自然难逃惩治。等到洪武二十三年,抓胡惟庸党羽的风浪再起,华中则“名正言顺”地成了“胡党”。不过,此时他早已遗尸贬所了。

朱元璋诛杀功臣勋将以及他们后代子孙的手段,简直运用到了极致。不知下一个又该轮到哪一个了。

风雨如晦,道路泥泞。朱元璋带领着十几名随从,行走在一条弯曲的山路上。忽然间,狂风大作,沙飞石走,周围一片混沌,仿佛就要天塌地陷。

“哒哒哒……”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清晰。举目四望,一队飞骑自西北方狂奔而来。到了跟前方才看清,跑在前面的是常遇春。他翻身下马,拜倒在地,喘息着说道:

“启禀皇上,徐达谋反了。”

“这是真的吗?”

“微臣不敢谎报。那厮已经带领大军杀过来了!”

朱元璋急忙站到高处瞭望,只见长江北岸,烟尘滚滚,旌旗蔽空,喊杀声震耳欲聋。正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徐达忽然从背后窜了出来。手挥宝剑,向他扑来。朱元璋慌忙拔腿飞跑,一面大声呼喊侍从阻挡。无奈,两腿酸麻,怎么也跑不快。好不容易奔回金殿,反身关殿门。可是,已经晚了,徐达紧跟着追了进来。他无处躲藏,又无侍卫在身旁,只得拔剑相迎。你劈我刺,剑光闪烁,从殿内杀到殿外,又从殿外杀回殿内。朱元璋渐渐抵挡不住徐达的凶猛劈杀,只得步步后退。可是,吊龙御座挡在身后,已经无路可退。他怕徐达把龙墩抢到手,急忙挺剑阻挡。徐达一个箭步奔上来,“当啷”一声,将他手中的宝剑打落到地上。朱元璋索性坐上御座,闭上双眼,等待对方下手。一边厉声喝问:

“我待将军不薄,你为何还要造反?”

徐达汹汹地反问道:“我倒问你,为什么听信常遇春的谗言,加害与我?你不想想,我的十万大军就摆在江边,要想夺你的龙位,你抵挡得住吗?我要是真有异谋,何必等到今天?一个想造反的人,用得着前来见你?”

“那,你带领许多人马来干什么?”

“保卫皇上。你没看到有人想夺你的天下吗?”

“这是真的吗?”

“我徐达舍命追随你大半生,什么时候对你撒过谎?你为何如此猜忌呢?”

“不是朕猜疑,只怕是你怀有狼子野心。”

一面说着,他想趁徐达不在意,一剑将他刺死。无奈,右手麻木无力,举不起剑来。急得大声喊叫:“来人呀一陕来救驾呀!”

朱元璋连喊了好几声,没有一人答应。心想,这一回,绝死无疑了。

“天哪!”一声狂叫,突然醒了过来。

原来作了一个可怕的梦。伸手摸摸胸口,热汗涔涔,心口咚咚跳个不止……

“这,是吉,是凶?”朱元璋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发问。

“唉!那绝不会是真的。可能是日有所恩,夜有所梦的缘故。”朱元璋很快做出了回答,“什么人都可能反叛朕,惟独徐达不会。他对胡惟庸的专擅横行,不是跟朕一样,心急如焚吗?何况,朕对他的赞誉和封赏,超过了任何一位大臣,他总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朱元璋说的是真情实话。他对徐达征战之才、大将之德的赞誉嘉奖,超过了任何人。他多次当众赞赏徐达的同时,还要众将学习他的廉洁忠诚:

“你们都看看信国公:妇女无所爱,宝物无所取,忠志无疵,昭明乎日月,惟有他一人而已。你们谁人能及?”

登极之初,朱元璋便晋封徐达为银青荣禄大夫,上柱国,录军国重事,中书右丞相,信国公,兼太子少傅。可以说,能够赏赐的官职和爵禄都赏给了。并且亲自为爱将写了一封诰书:

命将出师,立兴圆之大业;建邦启土,资佐运之能臣。中书右丞相徐达,刚毅英杰,远量雄深。岩岩山岳之重,矫矫虎貔之猛。从予起兵于濠上,先存捧日之心;来兹定鼎于江南,遂作擎天之柱。气贯万人而无敌,推恩抚民而安居。压旗指顾,淮海澄清;雷电锵轰,湖湘帅服。西连巴蜀,东际溟洋,有征则总水陆之军戎,所向则收郡邑之图籍。削平二强圆,古之名将何以加?辛勤十余年,吾之封疆由此定。允谓元勋,宜膺上爵。吁嘻!太公韬略,当宏一统之规;邓禹功名,特列诸侯之上。

词气之感奋、激扬,褒扬之诚笃、高崇,简直是无以复加!

建国之后,徐达北伐中原,平定山右,出师秦陇,肃清沙漠。十年之间,坐镇北平山西一线,练兵备边,作了北方边境的屏障干城。徐达之名威镇大漠,荡激华夏。朱元璋更是倚之如泰山,亲之如腹心。

可是,为什么没梦到别人造反,偏偏是徐达呢?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躺在温暖柔软的锦衾中,朱元璋的心头阵阵发冷,凛凛然如同装满了冰雪。

“不错,那李善长、宋濂等,哪个不是一直表现得对朕耿忠不?到头来,图穷匕首见,都成了奸党的同伙!”朱元璋频频地告诫自己,“谁能保证功勋最高、权位最重的徐达,一定是个永不变心的忠臣疙瘩呢?”

睡意顿消,心绪缭乱。唐人白居易的一首诗,忽然浮上心头: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当初,周公辅成王,流言四起,王莽辅平帝,举朝称贤。假如周公、王莽都早早死了,又谁能辨别周公是大忠臣,王莽是大奸宄?说不定,周公成为奸雄,而王莽反成贤士良臣了。看来,大奸大猾,正是用忠厚诚朴的外衣包裹得最严实的人!

自身的经验,历史的教训,都在频频敲起警钟:决不能轻信任何人!

朱元璋又想起了一件往事……

统辖百万之师,攻城略地的大将军,却是个治家的低能儿。徐达的家人奴仆横行乡里,曾多次遭到他的斥责。而徐达夫人谢氏的桀骜不驯,目无皇上,更使他切齿痛恨。堂堂首将,竟然是个惧内的魁首,一直连个姬妾都不敢纳,谢氏好强使性,傲慢无理,说话更不知道深浅高低,对徐达的劝说教训,她只当成耳旁风。有时进宫朝见马皇后照样疏于礼数,甚而倨傲不恭。马皇后看在多年亲密相处,徐达功高忠勤的份上,每次都原谅了她。

有一天,马皇后设宴招待几位诰命夫人,席间兴奋地说道:“多亏各位公爷、侯爷沙场拼杀,才使百姓们脱离苦海,生活安顿。各位爵爷、夫人,也才有今天的富贵。”说到这里,马皇后扭头笑着对谢氏说:“像魏国公徐大人,也是受苦过来的,当初哪想到今天的好日子?希望夫人珍惜今日,永保荣华。”其他几位夫人都说道:“多托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福。”只有谢氏冷冷地说道:“不错,都是穷过来的。如今我家可不比你家。”听到这样不懂规矩的话,马皇后很不高兴,本想训斥她几句。转念一想,不能忘了皇后的气度,冷冷地笑道:“当年王、谢再生,说不定还要忌妒你国公府呢!”

朱元璋下朝回来,见马皇后脸色不悦,忙问发生了什么事?马皇后隐瞒不过,只得照实说了谢氏的言行。朱元璋听了很生气。认为谢氏的莽撞无礼,绝不仅仅是出自无知,根子恐怕是在徐达身上。犯上悖逆之言虽然出自妇人女子之口,可能正暴露了徐达心中的隐秘。即使徐达无犯上之心,枕边风吹紧了,焉能不心动?当年谢在兴谋叛暴露,被处死的时候,那谢氏不仅无视劝告,捧着酒食到沙场上为其父亲送行,而且大骂自己狼心狗肺,是杀害同患难弟兄的凶手。

当时战争还在进行,为了笼络这位惧内将军,同时也为了制服泼妇谢氏,朱元璋特地送了两个美人给徐达,一则压服醋坛子,二则趁机找到由头,将狠毒并对皇家不恭的女人除掉。不久,果然发生了谢氏逼得侍妾投井自杀的事,他趁机将眼中钉杀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杀了他的老婆。徐达能不衔恨于心?

“是的,必须要听其言。观其行,处处提防。决不能让徐达的阴谋得逞!”

徐达,字天德,濠州钟离永丰乡人,比朱元璋小四岁,是与朱元璋一起割草放牛的少年伙伴。投军之后,一直是朱元璋最亲密的朋友和最得力的助手。他庄重沉稳,谋而后功。不论是奉命留守,还是统帅三军出征,尽管大权在握,却严格遵从朱元璋的部署行事,从不专权,或擅作威福。他为人含蓄敦厚,自律甚严,治军令出如山。他爱兵如子,与士卒同甘苦、共患难。士卒不饱他不进食,士卒安营未稳他不进帐。将士爱他如尊长,都愿意为他出死力。他不妄杀,不扰民。军队所到之处,秩序井然,深得百姓爱戴。

当初,徐达率部攻下苏州,立即出榜安民,严申军令,军人取民物者斩!将士慑于军令,无人敢于违犯。当时,苏州还流传着不少徐达忠厚仁慈、以及严于治军的“故事”。

有个卖食品的摊贩认为有机可乘,竟想趁机讹诈。他诬陷一个军士吃了他的面食不给钱,军士不肯认账。两人争执不下,徐达恰好经过那里。小贩见大官来到,更加有恃无恐。徐达见小贩大吵大嚷,害怕影响军威,只得将军士当场斩首。但剖开军士的内脏检查,并未发现有面食。小贩急忙跪到地上,承认是诬赖。但遭到诬陷的军士已经被冤杀,只得以命抵命。这件事震动了整个苏州城。从此,军纪更加整肃,全城百姓同声叹服。

有一天,徐达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绝色女子,不由心下活动,便烦人以重金相聘。女方慨然应诺。但因战事匆忙,未来得及迎娶,便匆匆转移。徐达后悔不迭。觉得一厢情愿,有强聘之嫌。等到一年后重返苏州,立即遣人前去道歉,让姑娘另行嫁人。不料,女家不答应,坚持要嫁给大功臣。徐达无奈,只得亲自登门谢罪,陈述轻率之过。恳求再三,女家方才勉强应允。告辞时,徐达再赠金银,以助奁资。

徐达的为人,在苏州传为美谈。人人敬仰徐元帅军纪严明,道德高尚。朱元璋也对徐达优礼有加。他自己更是把皇帝的事业,无条件地看成自己的事业。

但是,等到四方战事结束,徐达胜利返归京城后,渐渐对朱元璋的一些做法,产生了疑虑。

首先使徐达惊心动魄的是,大臣们接二连三地被逮捕,一个个成了谋叛的凶犯,许多人不经三推六问,便草草掉了脑袋。忠诚敦厚的老实人,不忍心看到那么多的旧人相继殒命,更不相信,那些被杀的人,真的犯下了应该杀头的罪过。忠心耿耿的李善长、宋濂,功勋累累的李文忠,老实巴交的汪广洋……那些所谓“十恶不赦、法理难容”的大罪,真是他们犯下的吗?

许多往事,不住地在徐达的心头涌动……

他永远记得妻子谢氏被杀的情景。

那天,朱元璋召他去内廷下棋,却派人将谢氏杀了。事后兴高采烈地跟他说:“牝鸡司晨,家之不祥。现在,爱卿家可以免除赤族之祸了——朕要向你祝贺呦!”

徐达又想起分“悍妇肉”那恐怖的一幕……

开平王常遇春,虽然是一个雄鸷武夫,却跟自己一样,娶了一个泼悍凶狠的老婆。他虽然酷爱女色,却只能在外面偷偷摸摸地养女人,一直不敢公然纳妾。朱元璋听说堂堂国公爷竟然缺少添香的红袖,便赐给常遇春两个美貌的宫女。他的老婆哪里容得,把两个宫女看得紧紧的,不准常遇春碰一碰。一天早晨,其中一个宫女捧来水盆,请常遇春洗脸。一眼瞥见眼前的藕腕葱指,他的双跟为之一亮,不由赞道:“呀!好一双白手呦!”当天散朝回到家里,老婆送来一个红盒子。常遇春急忙打开一看,却是血迹斑斑的两只纤手!他仅仅称赞过一句的一双美手,竟被割了下来!随意残害皇上恩赐之物,乃是大逆不道的勾当!常遇春惊得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朝后,朱元璋留下几位勋臣议事。他见常遇春脸色灰暗,神态异常,追问出了什么事?常遇春支支吾吾不敢回答。这更加引起朱元璋的疑心,便生气地喝道:“看你神色慌张,莫非有什么异谋?”常遇春“扑通”跪到地上,说出了实情。然后磕头求饶:“圣上赐给臣两名宫娥,此恩天高地厚,微臣感激不尽。如今发生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实在有负圣恩,臣万死莫赎!”朱元璋听罢,哈哈大笑道:“快起来吧。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朕再赐给你几个就是。”正说着,侍者给每个在坐的勋臣,送上一个包裹,打开布包,里面的纸上写着“悍妇之肉”四个大字。原来,常遇春的妻子已经被朱元璋派去的人肢解了。

徐达接到“悍妇肉”,几乎不能自持,其他人同样惊愕不已。从此徐达就落下了惊惧之症。每夜惊梦不断,不知道哪一天,飞来之祸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曹国公李文忠暴亡后,徐达更是日夜忧惴。皇上的亲外甥和干儿子,一个比同乡伙伴不知亲近多少倍的亲骨肉,尚且不明不白地死去,一同从军的兄弟,已经有好几个做了冤鬼。看来,变心的不是臣子,而是皇帝。他似乎完全忘记了什么叫信义,什么叫友情,什么叫功过!

“功高震主,权大生威。自己乃是武将之首,能逃脱愈演愈烈的浩劫吗?”徐达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发问。

一日数惊,寝食难安。忧虑伤神,不久,徐达便恹恹病倒了。

朱元璋早已观察到徐达萎靡不振,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忽然听说徐达病倒,越发生疑。他想弄个究竟,又担心派别人去会被欺蒙,便微服简从,亲自去察看。

来到魏国公府。朱元璋不准人通报,直奔徐达卧室而来。

徐达正在静卧,见朱元璋突然掀帘而入,一时慌了手脚,急忙挣扎着爬起来,要行君臣大礼。朱元璋见徐达面黄肌瘦,呼吸急促,果然病得不轻,命他不必拘礼,不妨倚枕叙话。徐达倚枕躺下后,朱元璋立刻仔细询问病情,并反复叮咛,要徐达好生将养,不必牵挂国事。

徐达对朱元璋此行的目的,已经猜透了八九分:只怕看病是假,探问虚实是真。他已经反复想过,要想解除皇上的猜疑,惟一的办法,就是处处表现出对皇帝无比崇敬与炽烈的忠心。他气喘吁吁,语气谦卑地说道:

“徐达微贱之躯,承蒙皇上看顾,真是天大的荣幸!臣不过是偶感风寒,不日就会好的。徐达定当耿忠驱驰,报效皇恩于万一。”

朱元璋笑道:“爱卿不说,朕也知道你的忠心。你不要多说话。以免累着。”

“陛下,”徐达仍然继续说下去。“徐达想向皇上冒死进一言。”

“哦,你还要说什么?”

“人心难测。尔后,陛下不可再微服出行。”徐达一面说着,一边瞟了墙上的佩剑一眼。

朱元璋看到佩剑,心下蓦地一震。那把剑,竟然与前几天梦中所见,徐达手中拿的那一把,一模一样。不由皱了皱眉头,不经意地问道:“爱卿莫非听到了什么风声?”

“那倒没有,臣只是日夜为皇上悬心罢了。今天不惧斧钺之诛说出来,万望皇上留意。”

听了徐达的话,朱元璋很受感动。他病成这个样子,仍然担心皇上的安全。较之这位老臣的坦荡忠诚,自己的处处设防,时时怀疑,反倒像个戚戚小人。在梦中,自己与徐达白刃相见,徐达的当面质问谴责,似乎都来自自己的多疑。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朕知道你的苦心。你自己好自珍重吧。”说罢,掀帘而去。

朱元璋从此不再化装私访,对徐达的监视,也放松了许多。

心病只有心药医。朱元璋的私访,没看出有什么恶意。徐达立刻放下心来,病情随之减轻了许多。这一天,他撑着病体上朝,朱元璋关切地说道:

“我见爱卿宅第局促,居住十分不便。我做吴王时住的那座宅院,还在闲着,就赐给你吧。”

徐达连忙跪下说“陛下,那是龙潜之地,微臣何敢僭越?万万不可!”

朱元璋觉得徐达态度诚恳,不是作假,也就不再勉强。

这一天,朱元璋在内廷设宴招待几位勋臣,他频频劝酒,气氛出奇地热烈。酒至半酣,朱元璋避席离去,命宦官代为劝酒。徐达酒量不大,不觉喝得酩酊大醉。侍者把他扶到内宫睡下,并留在那里看顾。夜半时分,徐达忽然醒来。本想找杯水喝,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睡在皇帝寝宫里,惊得一个骨碌爬起来,双膝跪到御榻前,向着空空的御榻告罪;

“微臣贪杯,不知怎么的,竟然睡到了这里——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呀!”

拜罢,急忙站起来,快步跑到院子里,侍立在宫门口寒冷的夜露中,直到天明。

朱元璋听到汇报,感到徐达固守君臣的礼节,忠心未改,心下宽慰了许多。

战功第一的开国元勋遭到猜忌,朝臣们渐渐看出端倪。有个名叫李仕鲁的直性子大理寺卿,实在看不过去,索性上了一道本章进行劝谏。他极其尖锐地写道:

“今勋旧耆德咸思辞禄去位,如刘基、徐达之见猜,李善长、周德兴之被谤,与当年萧何、韩信之危疑,相去几何哉?”

朱元璋看罢李仕鲁的奏章。十分恼怒。污蔑皇帝猜忌杀人,这还了得!本想严加惩处,考虑到书生的迂腐憨直,情有可原。特别是,自己一再宣扬广开言路、诚恳纳谏,如为此开杀戒,有损皇上的尊严,只得忍了下来。他不仅没有治呆书生的罪,还立即想了个补救措施:册封徐达长女为燕王妃,嫁给四儿子燕王朱棣。妙主意一举两得,既可以封住哓哓众口,又可以暂时稳住徐达。

朱元璋把徐达召到便殿,当面提亲:“朕与卿家。不惟同乡同里,且是布衣之交。朕对爱卿的倚重,非一般人可比。自古君臣交谊深厚的,常常互通婚姻。朕想与卿家结为秦晋之好,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此乃微臣全家求之不得的荣耀呀——但不知圣上指的是哪个丫头?”“你十五岁的长女呀。朕的四子,燕王朱棣已经十七岁了。两人的年纪正相当。不知贤卿肯答应吗?”

徐达受宠若惊,急忙跪地叩头:“小女不才,得侍奉四皇子,她的造化不浅,造化不浅!一切但凭皇上定夺。”

“哈哈,那就定下了。他们的年龄已经不小,择个黄道吉日让他们成婚吧。”

“臣遵旨。”

徐达的女儿温柔贤良,嫁过去之后成为王妃。等到朱棣从侄儿手中夺得皇位,她被晋封为仁孝皇后。成为明朝第三代皇帝、明成祖永乐的正宫娘娘。

虽然攀上了皇家内亲,徐达依然是小心谨慎,处处表现得忠心耿耿。

此时,朝廷风云变幻,官员升降浮沉,旋起旋灭。只有胡惟庸能在皇帝的专断与嗜杀之下立住脚跟,并得到宠信。这个势利鬼恃宠而骄,专横跋扈之极。得罪了胡惟庸,无异于捋虎须、批龙鳞。徐达对胡惟庸的专横不法,早已愤恨于心,却一直缄默不言。他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小人得志不会长久。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有一天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那时,皇上不但要严惩胡惟庸的同党,而且肯定会迁怒于无辜的大臣,责难他们缄默不语,贻误皇上。

同流合污他不屑,明哲保身他不忍。在夹缝中挣扎的徐达,静待开口的机会。

机会终于等来了。他发现朱元璋对胡惟庸的态度在渐渐变冷。于是,立刻面见朱元璋,提醒他,大臣专擅乃是国家朝廷之大害。这话说得正是时候,不但加深了朱元璋与胡惟庸的裂痕,而且使朱元璋感到徐达仍然忠心依旧。等到胡惟庸的案子被揭露出来,朱元璋果然感到受了蒙骗。原来,那班满口忠君奉上的文臣武将,之所以缄口不语,都是在合伙愚弄欺骗自己!惟一的例外,是刘基与徐达。刘基早已过世,大病初愈的徐达,更显得眼光锐敏,卓识非同一般。

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徐达越是卓然特立,秀出于同侪同僚,便越有与皇帝比肩而立的嫌疑。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存。这绝不是福兆。徐达预感到,因福得祸的日子不远了。

长时间的提心吊胆,过度紧张,大大损害了徐达的健康。饮食锐减,头昏目眩,精神一天不如一天。

俗岔话说:“六腑不和,则郁为痈。”洪武十七年初春,徐达再次病倒。先是脊背隐隐作痛,继而红肿一片,中央耸起一个碗口大的巨疮。不几天,便红肿溃烂。脓血淋漓,疼痛难忍。遍请各处名医,多方诊治,丝毫不见效验。

这一天,朱元璋亲自来到病榻前探视。徐达跪伏在枕头上,老泪纵横。他紧紧握住亲家翁伸过来的一只手,唏嘘喊道:

“陛下——陛下呀!”

朱元璋颇为感动。俯身问道:“爱卿的意思,莫非是要朕紧握山河?”

“正是,正是。”徐达在卧榻上叩起头来。

朱元璋制止道:“爱卿,好生将息,不要多礼了。”

徐达喘息着说道:“我乃一介武夫,但肯听皇上的话,这些年也读了几本书。现在想了两句,想说给陛下听,不知妥也不妥?”

“爱卿想说什么,就尽管说。说错了,朕也不会降罪的。”

徐达低声念道:“闻说君王銮驾来,一花未谢百花开。”

朱元璋略微沉思,问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要朕广用贤才?”

“知臣莫如君!”徐达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只是,微臣却难为皇上奔走效力了。”

朱元璋劝慰道:“爱卿不要灰心。今年太阴犯将星,正应在你的灾祸上。据星士讲,尚可禳解。我要让郎中上心地为你诊治,并亲自为你祈福攘灾。”

“陛下天覆地载之厚恩,臣及子孙后代,万世不忘!”徐达感动得老泪纵横。

朱元璋回宫后,果然亲自写了献给山川城隍等诸神的祈祷文。派人到各庙宇焚化。祈祷文话不多,却是十分真诚。上面写道:

“曩者,天下有乱,朕命偃兵息民。大将徐达之功居多,今疾弗瘳,朕特告神,愿全生数载,固宁万姓。朕他日当与达同往敬祭,惟神鉴之。”

杀人不眨眼的朱元璋,居然许诺“全生数载”(几年不杀人),并要“与达同往致祭”,心不可谓不诚,许诺不可谓不重。徐达得知后,望阙膜拜,感激涕零。对皇帝的一切疑惧和忧怨,一扫而光,心里登时豁亮了许多。人添精神,病减三分。加上御医的精心治疗,徐达的背痈明显好转。到了来年元宵节。已经能下床走动,到庭院中兴致勃勃地观看花灯焰火。

听说徐达病情好转,朱元璋一副庆幸的样子。把为徐达看病的御医召来,悄悄问道:

“像魏国公这种病,要忌口吗?”

“恶痈毒疮,最需忌口。不然,好了也会反复。”

“魏国公的病,最忌讳的是什么呢?”

御医不敢隐瞒,径直答道:“启禀陛下,忌食蒸鹅。”

“真的需要禁忌吗?”

“万万大意不得!”

“朕知道了。”朱元璋叮嘱道,你可要加意照料,用心医治呦。

第二天,御医就把皇上的亲切关注告诉了病人。徐达感动异常,眼含热泪说道:

“真想不到,皇上不仅派先生等前来诊治,连忌口等小事,还不忘关照。足见以往……”他想说“以往对皇帝的疑惧,都是庸人自扰。”一想不妥,急忙改口道:“足见,皇上对臣下的关爱,胜于同胞手足!”

御医没有接徐达的话茬儿,而是不无忧虑地说道:“大人务必把忌口的事,放在心上呀!”

“放心吧,先生。如此要紧的事体,我怎么会忘记呢。”

几天之后,一路传呼,宫里送来了御赐美食。徐府上下赶忙来到大门外、庭院中匍匐跪迎。当使者打开食盒,送到跪在地上的徐达面前时,徐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帝送来的竟是一只蒸鹅!

徐达怀疑是自己病得眼睛昏花,视物不清。俯身定睛再看,一点不错,在一尺二寸的青花大磁盘里,蜷伏着一只酱红色的大肥蒸鹅,热气氤氲,清香四溢!

那扑鼻的清香,仿佛是让人窒息的毒气。一切的一切,再明白不过。徐达如梦方醒。

这些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劝诫,不应对皇帝和亲家翁产生疑忌,原来全是懵懂无知,自己欺骗自己!

一时间,刘基、李文忠、李善长、宋濂、陶安,以及那些冤死的患难弟兄,一个个在眼前闪现。尤其是老朋友陶安一家的遭遇,更是挥之不去……

陶安文思敏捷,笔底涌泉,一直是朱元璋的重要幕僚。先后做过黄州知府,饶州知府。开国前,就以翰林院学士的资格,担任议礼总裁官,知制诰,兼修国史。朱元璋曾给他极高的评价和褒扬:“国朝谋略无双士,翰院文章第一家。”洪武元年四月,陶安出任江西行省参政,九月死于任所。朱元璋亲自撰祭文追念,可以说是生荣死哀,人人叹羡。但这位“谋略无双”的文章大家死后不久,他的家人便成了皇帝惩治的对象:次子因罪处死,长子连坐而诛,在京的家人四十余口发配充军,大部分被折磨而死。就连在原籍太平府的家人仆妇也遭到拘捕。陶安老妻陈氏,气愤之极,跋涉数百里来到京城,猛击“登闻鼓”。“登闻鼓”一响,皇帝必须亲自召见。陈氏的哭诉,终于打动了皇帝,金口一开,陈氏和家人方免一死。

当年陶陈氏在金殿上哭诉时,徐达曾亲眼目睹。那诚剖心曲的倾诉,撕肝裂肺的恸哭,至今历历如在眼前。看来,陶安一家的惨剧,已经轮到了自己的头上!

徐达怎么也想不通的是,这位从小患难与共的伙伴、如今的亲家翁,竟然如此急不可耐地要打发他去西天!自己一死在所不免,无辜的妻小家人也跟着受连累,却使他肝肠寸断!

恩赐蒸鹅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当着太监的面,徐达没有哭泣,没有怨恨,双手捧起蒸鹅,一撕两半。一手擎着一块,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跪在徐达身旁的爱妾荷花。急忙膝行向前,伸手想夺下来。徐达用力地摇摇头,以目制止,一面大嚼不止。直到肚腹饱胀,一只蒸鹅已经吞下大半,方才有气无力地向使者说道:

“烦劳公公,回去替徐达谢谢皇上的厚恩高典!”

徐达知道,已无力搭救自己的亲人,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临死前所能作的惟一一件功德,就是搭救替自己治病的无辜医生。太监走了之后,他立即嘱咐所有的医生赶快逃。

洪武十八年二月二十日,传来了惊动朝野的消息——开国第一功臣、魏国公徐达病死!享年仅五十四岁。

朱元璋得报,兴奋地在殿内走来走去,一边自语:“好哇——徐达死了,徐达死了!”

刚说完这话,朱元璋忽然想起,墙角有个正在煮药的宫女,不由猛吃一惊。让人窥见了心曲那还了得!急忙悄然趋前察看。只见那宫女正在低头打盹,衣服的一角,已被炉火烤糊。他上前猛地踢了一脚,宫女方才惊醒过来。一见皇上站在面前,急忙磕头求饶。

朱元璋放了心,假意责备道:“煎药怎么可以睡觉呢?糊了药,那还了得!”

其实,刚才朱元璋的一字一句,宫女都听了个明明白白。她知道听了皇上的心里话,难逃一死。急中生智,低头佯睡。果然瞒过了皇帝,捡了一条性命。

第二天一早,朱元璋扎上一条素巾,一路纸钱飞洒,浩浩荡荡,直奔徐府。

听到皇帝御驾亲临吊唁,徐家大小急忙出拜哭迎。徐达的爱妾荷花,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朱元璋流着泪将她扶起,声音哽咽地安慰道: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你不必后虑,有朕在,一切都会为你做主的。”

徐达不死,心无宁日。徐达既死,想到他的功勋和忠心,心里又免不了受到谴责。为了安慰死者与生者,更主要的是为了消弭内心的歉疚,朱元璋决定给徐达以最大的哀荣。回宫之后,朱元璋立即追封徐达为中山王,谥武宁,赠三世皆王爵。下令在功臣庙里为徐达塑像,并亲自为徐达撰写了一篇哀切动人的追封诰词:

朕惟帝王之有天下,必有名世之臣,秉忠贞,奋武威,以辅成一代王业。今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傅、魏国公、参军国事徐达,以智勇之贤,负柱石之任。曩因元季之乱,挺身归朕,朕实资尔智略,寄尔腹心,以统百万之师。攻无不取,战无不克,栉风沐雨,躬历苦辛。朕正位大宝,论功行赏,是以爵尔上公,赐以重禄。仍总戎于北方,纤尘不惊,边境宁谧,信乎为我朝之元勋也。方期天赐遐龄,以享非常之报,孰知将星一陨,尔身逝矣。慨念今昔,朕岂能忘?虽然死生人道之常,而追封之典可不举乎?特追封中山王,谥武宁。其上三世皆封爵,妣皆封诰命夫人。

朱元璋以为,这样极尽褒奖之能事,不但可以遮挡众人的眼睛,徐达地下有知,也会体谅他的苦衷,原谅他的狠毒,永远含笑于九泉之下。

徐达“病死”不久,豫章侯胡美也被糊里糊涂地处死了。

胡美原名胡廷瑞,朱元璋字国瑞,为了避讳,改名胡美。他原任陈友谅江西行省丞相。据守豫章时,朱元璋大兵压境,他开门揖降。兵不血刃一座名城易手,整个江西望风披靡,纷纷归降。帮了朱元璋的大忙,功劳非同一般。早在洪武三年,便被封为豫章侯。朱元璋得知他有个姿色出众的女儿,选进宫去做了妃子。转眼间,胡美成了人人歆羡的皇亲勋臣。

无奈,好景不长。洪武十三年,清查胡惟庸案进入高潮,胡美不明不自地被改封为临川侯。豫章后来改称南昌,临川就是今天的江西抚州。豫章比之临川,城大地重,由豫章侯改封为临川侯,意味着地位下降。但胡美猜不透,自己为什么无端失宠?

只有朱元璋自己知道,他之所以给老丈人一点颜色看看,是忍受不了他在自己面前,那副趾高气扬的得意神色。

彻底出气的由头,终于找到了。

洪武十七年三月,有亲信密报:胡美经常带着他的女婿出入宫禁,肯定是与胡妃有不正当的关系。密报的言辞虽然模棱闪烁,朱元璋却信以为真。不经审讯,便命令将胡妃秘密处死,同时赐临川侯胡美和他的女婿一起见了阎王。至于,胡美的女婿到底是否与胡妃有染,或者与其他宫女淫乱,那只有天晓得了。

怒气平息之后,朱元璋自己也发生了怀疑,觉得对老丈人下手仓促了些。不由产生了几分悔意。屈指算算,被杀掉的勋臣武将,已经三十多人,只怕跟胡美一样,许多人未必是罪有应得……

登基以来,有三次大规模的封爵。一次在洪武三年,是开国酬勋,共封六公,二十九侯。第二次是在洪武十二年,为平定西部边境奖功,共封十二侯。第三次是平定云南赏功,共封四侯。战役总指挥、征南将军傅友德,则晋封为颍国公。三次相加,总共封了九个公爵(只有李善长一人为文臣),五十四个侯爵。到洪武二十三年,借胡惟庸、李善长党狱,大杀勋臣武将,一次就处死了公侯十一人。加上此前病死的、杀死的,共有三十二位公爵侯爵,见了阎王。几乎半数以上的公侯勋臣,被自己搞掉了。

如果不是边疆要设防,内地需要治安弹压,离不开强大的武装力量和一批有威望的将帅。只怕被杀的人还要多。许多将领沾了“需要”的光,从而保住了地位和头颅。

在天暗风吟的深夜,或者噩梦缠绕的黎明,仿佛常常有鬼魂的啼泣声在远处回响,甚至清晰地看到披头散发的冤鬼,嚎叫着向自己索命……

“只怕到了阴间,他们都不会饶过我!杀人的事,以后真得多加谨慎了。”朱元璋向自己发出了警告。

不料,正当盛年的皇太子朱标突然去世。沉重的打击,使朱元璋完全改变了自己的主张。

自从入春以来,太子朱标的身体一直不适。先是夜里咳嗽,胸口憋闷。渐渐地,痰中带血,饮食锐减。怕皇上担心,一开始,他尽量瞒着。故作轻松地请示问安,强打精神上朝议事。朱元璋见他身体消瘦,面色枯黄,怀疑是得了病,要派御医给他诊疗。朱标极力掩饰,说是偶然受了风寒,正在服着“至宝丹”,极有效验,不久就会好的。

朱标一生下来,就营养不足。当时正是战争年代,朱元璋在外面打仗,后方物资供应困难,母亲奶水又不足,孩子吃不饱锇得哇哇哭,只能用糙米饭、南瓜粥等勉强应付。所以,他的身体一直瘦削单薄。等到进了京城,做了太子,虽然是锦衣玉食,生活大变,但瘦弱依旧并无太大的变化。一则是读书太用功,二则是经常处于惶怵之中。朱标对父皇的许多行为看不惯,又不敢直谏,一直憋在心里。忧虑伤神,朱标的身体像半截竹竿似的,始终硬朗不起来。在十多个弟兄中,是身体最瘦弱的一个。

十五岁上,朱标被立为皇太子。一开始,他只把心用到读书上。成年以后,遵照父皇的指示,立朝班,阅奏章,密切关注朝政国事。但是,不久他就发现,自己跟父皇在许多方面有分歧,特别是对待人的生命上,更是南辕北辙。战争后期,对于张士诚部队的俘虏的大批杀戮,“空印案”的大杀各级官吏,都使朱标惊惧不安。他觉得,身为一朝人王地主的皇帝,应该行仁政,以礼仪治天下,而不是依靠监狱和屠刀。为此,他多次跟父皇密谈,劝他网开一面,以德报怨。甚而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佛家偈语相劝。不幸,朱标的苦口婆心,不仅打动不了父皇,还被骂做婆婆妈妈、女人心肠,最终要误大事。父子之间的谈话,不但大都不欢而散,而且往往受到严厉的斥责。有几次,他实在忍不住,轻声辩驳了几句,便被朱元璋拿着木棍甚至宝剑追打。他只能按照“小杖受,大杖走”的圣人教导,急忙躲逃。等到大抓“胡案”的罡风刮起,特别是他的师傅宋濂、长辈李善长等都被株连时,更是寝食不安,忧心如焚。气郁腠里,日积月累,哪有不病之理?一开始,朱标极力隐瞒自己的病况,等到病得连床也爬不起来,才不得不向皇帝报告。

得知太子病倒,朱元璋五内如焚,严命御医精心诊治,几乎天天到病榻前探视。

此刻,朱元璋又来到太子的卧榻前。问过寝食情况后,他握着太子的手,眼圈红红地嘱咐道:

“孩子,你一定要打起精神,多进食……大明朝的万斤重担,还等待你来挑呀!”

“父皇,孩儿觉得,不好……只怕,不能为你老人家……尽孝了。”太子两眼含泪唏嘘作答。

“不,不!我的好孩子,放心吧,你的病,不久就会好起来的。”朱元璋极力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热泪,“我会再派最高明的御医,用精选的药物,上心地给你医治的。”

俗话说,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高明无比的御医,珍贵至极的御药,用在太子身上,宛如几块小石子扔进了无底深井里,竟然连个回音也没有。

洪武二十五年(1392)四月二十五日,三十九岁的太子朱标与世长辞!

“标儿,标儿!你把为父撇得好苦呦!”朱元璋扶棺痛哭,几乎哭晕在儿子的灵柩前。

侍者将朱元璋扶上玉辇,他一回到皇宫,立即下令,将那些为太子治病,却玩忽职守、导致太子殒命的御医,统统抓起来杀了。

而远在云南镇守的西平侯沐英,早在马皇后去世时,就痛哭得呕血,现在得知一向感情交好的太子英年暴死,更是悲痛万分,痛哭极哀,以至于旧疾复发,病死在云南,终年仅四十八岁。

沐英,名义上是朱元璋的义子,实际上是朱元璋在流浪途中留下的骨血。因此,朱元璋得知沐英病亡的消息,无比哀伤,命令隆重致祭,厚殓发丧,并破例赏赐:追封沐英为黔宁王。

侯爵破格封王,历经洪武一朝,没有先例。聪明过人的朱元璋,智者千虑终有一失:沐英是他的私生子的猜测,从此得到了证实。

埋葬了沐英,朱元璋命沐英的长子沐舂,承袭了西平侯的爵位。从此,沐氏子孙代代镇守云南,世袭罔替,贵侔亲王。

俗话说,龙生龙,风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皇帝播下的龙种一,据说连脉管里流的血,都与凡人不同。他们生长在富贵温柔乡,长大成人,不是成为皇位的继承者,就是封王封国,成为理所当然的方面重臣,国家千城。朱元璋一共生了二十六个儿子,有二十四个长大成人。长子朱标封为太子,最小的儿子朱楠一个月夭亡没有受封,其他二十四个儿子统统封了王。

第一次大规模地封王,是在洪武三年。朱樉封秦王,封地在西安,朱棡封晋王,封地在太原,朱棣封燕王,封地在北平;朱棡封周王,封地在杭州;朱桢封楚王,封地在武昌,朱樽封齐王,封地在青州;朱梓封潭王,封地在长沙;九子朱杞封赵王,二岁受封,三岁死去,未就国;朱檀封鲁王,封地在兖州。另外,朱元璋的侄孙、朱文正之子朱守谦封靖江王,封地在桂林。这次共封了十个王,最大的二儿子朱棱十四岁,最小的儿子朱檀出生才两个月。

有封爵就有待遇。亲王每岁禄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匹,丝三百匹,纱罗各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千匹,盐二百引,茶千斤;郡王禄米六千石,钞二千八百贯,以下按例递减。亲王嫡长子年及十岁,立为王世子,长孙立为世孙,世代承袭,郡王嫡长子承袭,诸子到了十五岁,各赐田六十顷,封镇国将军,孙封辅国将军。后来,朱元璋觉得皇族的俸禄太优厚,不利于他一贯主张的廉洁从公原则,洪武二十八年,决定酌减。但丝毫也影响不到皇族优渥的生活,因为除了俸禄之外,还有官吏们数不尽的孝敬。

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就成了荣耀尊贵的王子,他们生活教养自然要异于常人。不但是锦衣玉食,宫娥环护,还要接受严格的教育。朱元璋对皇子们的要求很严格,与皇太子年龄相仿的,同皇太子一起在名师的教导下读书,吟诗作赋,学经读史。学文之外,还要习武,学习武经六韬,驰骋射杀。朱元璋谆谆教诲儿子,不要辜负了自己的期望,因为他们是“皇室屏藩,社稷磐石”。将来要协助皇帝震慑四方,让万里江山亿万斯年永远是朱家的。

王子们到了十八岁,就要离开京城到封地去,叫做“就藩”或之国,称藩王。他们不但有着极其丰厚的待遇,而且是封地最高的掌权者。封地都建设了王府,规模巍峨宏大。朱元璋亲自给王府的三大殿取名:前为承运殿,中为园殿,后为存心殿。宫城四门,南名端礼,北名广智,东名体仁,西名遵义。意思是,祈天承运,处处存心,遵照仁义礼智、三纲四维行事做人。朱元璋还不厌其烦地解释命名的初衷,使诸王能顾名思义,尽心藩屏帝室,永享多福。

朱元璋希望朱家江山千秋万世,子孙承袭不替。他不仅规定子孙名字按五行相生,朱标一辈中带木,木生火,下一辈名中带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循环往复无穷,而且亲自为太子及诸王勘定的子孙世系用字,同样寄托着祈望基业永固的强烈愿望。如太子朱标一支为:允文遵祖训,钦武大君胜,顺道宜逢吉,师良善用晟。燕王朱棣一支为: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可惜,朱标一支只传了允字一辈,朱家江山就由燕王朱棣的“高瞻祁见佑”们承袭去了。也不过传到“由”字辈,便江山易主。当然这是后话。

民谚云: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小儿。百姓的长子多半很早就要担负起家庭的重担,作父母的爱莫能助。小儿子却能给老人带来舐犊的欢乐。皇帝的长子正相反。他是皇位的当然继承人,江山社稷最终都要托付给他。他一身维系着皇朝的兴衰与安危。谁能成为身系重任的皇太子,不取决于他的智慧或品德,而是取决于降临人世的机缘:出生的早。这样做,自然有着所选非贤的弊端,但却避免了家族攘夺哄斗危险。元王朝受落后民族原始民主制的影响,始终没有确立嫡长继承制,以致多年政局动荡,内部争斗不断。朱元璋接受这个教训,早在称吴王时,就确立朱标为世子。登基伊始,便封朱标为皇太子。这年朱标才十五岁。

半生拼搏,挣下了一份大家业。自己双手擎起九州,尚感沉重和吃力,有朝一日把它放在朱标瘦弱的双肩上,真怕他担当不起!于是,朱元璋倾注巨大的心血,对皇子们进行多方面的培养教育,也收到了使他满意的效果。他的二十四个儿子当中。虽然不少是醉生梦死、欺压百姓的恶少,有几个却堪称是饱学之士,甚至是文武全才的名将。五子周王朱橚不仅著有《元宫词》百首,还是著名的植物学家。他写的《救荒本草》将四百余种可以食用的植物绘成图谱,并加注文字说明,为百姓度荒提供了方便。第十子鲁王朱檀是一个“好文礼士,善诗歌”的才子。可惜,因为信奉道教误食金丹,好歹保住了性命,却落了个双目失明,二十岁病死时,朱元璋给了他一个“荒王”的谥号。十一子蜀王朱椿博览群书,学富五车,朱元璋称他为“蜀秀才”。十七子宁王朱权不仅曾经跟随晋王、燕王备边,而且潜心文史音乐研究,著有《通鉴博论》、《汉唐秘史》、《史断》,《文谱》、《诗谱》等书。四子燕王朱棣、十二子湘王朱柏,更是文韬武略皆备。尤其是燕王朱棣,更是智谋超群,气宇不凡,自幼就受到父亲的偏爱。这从给他取的乳名中,即可见端倪:长子朱标名宝光,二子朱樉名般若奴,三子朱榈名神令旨,朱棣则取名武圣童,足以看出朱元璋的喜爱与器重。朱元璋常常得意地向天自语:

“嘿嘿!有着这样文可以比前贤,武可以镇四夷的儿子,朱家天下就万无一失了!”

无奈,人算不如天算。正当盛年的朱标,突然不治而亡!

白发人送黑发人。花费半生心血培养出来的皇位继承人,竟然先自己而去!仿佛是泰山倾倒,大厦崩塌。朱元璋痛苦得好几天没有爬起床来。

朱元璋清醒地知道,太子之死影响巨大,严峻的局面不容忧郁彷徨。当务之急,是尽快确立新的皇位继承人。

按照传统,他有两种选择:立儿子,或者立皇孙。不管立谁,都必须遵照长幼的顺序。不然,轻则使朝臣们非议,重则引起诸王间的争斗。这样,人选就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二儿子朱樉和孙子朱允炆。

朱樉比朱标小一岁。洪武三年封为秦王,二十三岁就国于封地西安。这个不肖子,在封地为所欲为,凌辱军民,亲匿小人,贪财网利,荒淫无度。朱元璋正想进行处置,其他王子的劣迹又传进了他的耳朵。洪武二十年,朱元璋将朱棱与老五周王朱橚、老七齐王朱榑、老八潭王朱梓、老十鲁王朱檀等人的劣迹整理成册,取名《纪非录》,并且亲自作序,分发给诸子,以示警戒。他沉痛地写道:

今朕诸子列土九州之内,意在藩屏家邦,磐固社稷,子子孙孙与天命同始终。何期秦、周、齐、潭、鲁等王,擅敢妄行非为!为此,必至身亡国除!孝无施于我,使吾垂老之年,惶惶于宵昼,惊惧不已。噫!军功者,皆英俊也,抚有余则可,岂有辱之用为羽翼乎?急之必变。民,天命也,有德者,天与之,民从之;无德者,天去之,民离之。今秦、周、齐、潭、鲁等王,将所封军民一概凌辱,天将取而不予乎……

如此严厉地警告,老二朱棱仍然置若罔闻。朱元璋不得不把他从西安召回京城,放在身边监视。这样一个顽嚣之徒,如何托以重任?老三晋王朱榈,同样不是良善之辈:性情骄奢,横行不法,而且早就有人告密,说他企图谋反。不是朱标极力卫护,早就受到老子的严惩。老五吴王朱橚、老六楚王朱桢,皆不成气候……

就是说,活在世上的前八个儿子,多数不是继承大业的材料。只有四子朱棣是个例外,此人外柔内刚,足智多谋,风采气宇,颇似乃翁。

朱元璋一度考虑立四子朱棣为太子。

朱标死后第三天,他驾临奉天殿,对众臣黯然说道:“朕老矣,太子不幸,遂至于此。命也,奈何?古人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朕四子燕王朱棣,贤明仁厚,英武似朕。朕欲立为太子,众卿以为如何?”

翰林学士刘三吾跪奏道:“陛下所言虽是,但置秦、晋二王于何地?”

“陛下,刘翰林说的是。”又有一名大臣附和,“自古长幼有序。弃长立幼,不惟违礼,也恐使诸王不睦呀!”

“你们,”朱元璋指着其他大臣问道,也是这么主张吗?

“吾皇圣明!”众人异口同声。

朱元璋脸上挂着泪水,呻吟似声说道:“好吧,待朕想想再说吧。”

本想打破长幼的顺序确立继承人,不料遭到众臣的一致反对。老二朱樉、老三朱榈不足立,老四朱棣又不能立,朱元璋进退维谷,久久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时传来消息:燕王朱棣亲自率兵出征塞北大获全胜,元丞相咬住、太尉乃儿不花等率众投降。

这年正月,北元丞相咬住、太尉乃儿不花、知院阿鲁帖木儿等拥兵犯边。朱元璋正式命燕王朱棣、晋王朱榈率将出征。燕王初出茅庐,即表现了杰出的指挥才能。他知道,北虏不建城郭,行止不定,难以聚歼。抵达古北口后,便派出一支轻骑在前面哨探。果然找到了乃儿不花的扎营地。正要发起进攻,突然天降大雪,队伍行进困难。诸将主张暂停攻击。朱棣却认为,气候恶劣虏敌不加防备,正是歼敌取胜的好机会。命令人马踏雪速进!待部队将敌营团团包围,他又派蒙古降将观童前去诱降。乃儿不花、咬住等已成瓮中之鳖,知道突围无望,被迫投降。朱棣没伤一人一骑,大获全胜。俘获番兵数万,牲畜数十万头。

朱元璋得到捷报,终于露出了笑容:“清沙漠者,燕王也。朕无北顾之忧矣!”他对立燕王为太子的信心,再次坚定起来。

身在塞北的朱棣,同样十分关注太子的继承事宜。朝廷的一切动静,无不了然于胸。得知父皇当廷询问众臣,意欲册立自己,大喜过望。这真是天大的喜讯!既然自己在父皇的心目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份量,父皇又十分害怕勋臣武将篡夺朱家江山。太子的金冠,已经遥遥在向自己招手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实现自己梦寐以求的伟大目标!他立刻带领少数随从,星夜进京“陛见”。

朱元璋问他:“你在外面,听到民间对朝廷有什么议论?”

“父皇,百姓交口赞誉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都是托大明天子英明主宰的福绥。”

“他们就没有不满之辞?”

朱棣沉吟了一阵子,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试探着说道:“人们议论说,一些公侯勋将,专横不法,令人堪忧。”见父皇认真地倾昕,他继续说道,“儿臣也感到十分忧虑。看来,不杀几个为首的,既不能平民愤,也怕尾大不掉,给朝廷带来后患。”

“说得是。为了杜绝后患,我不惜用雷霆巨掌,将胡惟庸、李善长、胡美等一千图谋不轨的家伙,一一除掉了。”

“父皇所为极是。不过……”

“不过什么?”

“父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儿臣的意思是,除恶务尽。”

“棣儿,你觉得,还有哪个能够成为咱们的后患?”

“儿臣只是风闻,说不太准。”

“咳!自家父子,不必多虑,大胆地说就是嘛。”

朱棣压低了声音:“听说,凉国公蓝玉,心怀不轨,拉帮结党……”

结党谋叛,乃是灭族的大罪。朱棣之所以趁机进谗,信口诬陷,并非蓝玉真有谋叛以及危害朝廷的言行,而是曾经得罪过他。

朱标正妃常氏是常遇春的女儿,蓝玉是常遇春的小舅子,两家既是至亲又是好友。朱标在世的时候,蓝玉就感到,朱棣气焰日盛,将对太子的地位构成威胁。一天,两人单独在一起饮酒时,蓝玉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担心:“殿下,老臣觉得,燕王并不是一个甘居人下的角色。近来,外间流传谣言,说燕都有天子气。这分明是在制造流言,蛊惑人心。殿下不可不防呀。”朱标摇头道:“燕王平常对我,优礼有加。自己的亲兄弟,不至于有什么异心吧?舅公不必多虑。”蓝玉答道:“殿下厚待老臣,咱们又是至亲,我才敢说这话,但愿什么事也别发生。”

这样的私房话,不知怎么竟然让朱棣知道了,从此对蓝玉衔恨在心。现在趁机找到了报复的机会。朱棣的进谗,恰恰触动了朱元璋的心事。一场清除蓝玉党羽的飓风,顷刻之间横扫朝廷。朱棣暗暗高兴,认为借助乃父之手,为自己后来的黄袍加身,扫清了一个大障碍。

意想不到的是,太子突然英年早逝。天赐良机!入主东宫的时机到了。于是,燕王朱棣更加积极地进行活动。

马皇后去世后,掌管六官的是郭宁妃。宁妃晚年失宠,朱元璋抓住她进谏言的把柄,以后宫干政的罪名,将她杀掉。让最受恩宠的李贤妃,接管了六宫。

这一天,伺候朱元璋用过晚饭后,李贤妃挥退宫娥太监,一面摇着团扇为朱元璋消暑,一面关注地问道:“这几天,臣妾见皇上茶饭不香,莫非是为东宫虚位而烦恼?”

“知我者爱妃也。唉!”朱元璋发出一声长叹,把爱妃的手,拉过来紧紧地握着。久久沉默不语。

“皇上智谋过人,一向办事果断。怎么会有解不开的疙瘩呢?”

“唉!朕本意立老四,可大臣们,众口一辞,都说不妥。怕老二老三不平,惹得弟兄间不和。立小孙儿呢,一则害怕众王子不服,二则担心他担不起万斤重担。唉,真真难杀我也!”

“您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何必听信外人的闲言碎语呢?”

“这么说,爱妃也主张立老四朱棣咯?”

“这是朝政大事,臣妾不敢多嘴。”李贤妃故作谦谨。

“咦一一朕问你话,尽说无妨。”

“谢皇上。”她斜着身子施了一礼,“臣妾以为,在二十多个王子当中,首推燕王文武双全,足智多谋,而且忠厚孝悌,堪称是诸王的楷模。”

“有道理。”朱元璋一拍大腿。

“夜长梦多,那就赶快定下吧。”

朱元璋忽然扭头问道:“咦——你对他,如此高看?”

“这不止是臣妾一个人的看法。许多大臣也都十分敬仰燕王。而且,燕王也有继承大统、重振朝纲的宏图大志……”无知的李贤妃,一语泄露了天机。

“他的志向不小呀。”朱元璋不阴不阳地说道。忽然口气一转,瞪着李贤妃问道:“喂,朱棣想继承大统,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臣妾……自己琢磨的。”李贤妃自知失言,急忙掩饰。

“哼!明明是在为他做说客,还敢狡辩!我问你,是不是朱棣买通你,你才这么干的?快说!”

“皇上恕罪。臣妾,臣妾实在是,碍不过燕王的面子,不然……”

“滚!再敢多言,郭宁妃就是你的前车!”朱元璋扭身走了出去。

聪明反被聪明误。朱棣想利用受宠的李贤妃为自己当说客,反而弄巧成拙,使朱元璋看到了他对皇权的跃跃野心。朱元璋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可以恩赐给你高官厚禄,甚至龙墩皇位,但决不允许你自己去争一丝一毫。朱棣的急切和耍弄权术,使他厌恶无比,立刻将目光集中到了孙儿朱允炆身上。

朱允炆是朱标的第二个儿子,朱标的长子早亡,他便成了当然的承重孙。允炆自幼聪慧好学,孝亲敬上,朱元璋诸多绕膝之乐,正是来自这个长孙。允炆十四岁那年,朱标患痈疽恶疾,他日夜守护在病榻前,听着父亲的声声哀号,他涕泪如注,痛彻肺腑。为了减少父亲的痛苦,竟然不止一次地用口吮吸疮口的浓血。朱标病逝后,他一连好几天汤水不进,身体虚弱得站都站不起来。朱元璋很受感动。做爷爷的心疼爱孙,只得亲自劝慰:

“孙儿呀,你为你的父亲已经是尽礼尽孝啦。他在阴间也会为你祈福的。你继续这样悲痛,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仅你的父亲在天之灵不会满意,你也应该为年迈的皇爷爷想想呀!”朱元璋声音哽咽,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为了稳定政局,彻底打消诸皇子的觊觎,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太子去世不到五个月,十六岁的朱允炆被册立为皇太孙,成了大明皇位的合法继承人。

确立了一件大事,摒除了折磨人的烦恼,朱元璋不但没有志得意满,反而增添了新的忧虑。

年长的君王,有着举重驾轻的威严与能力。而以幼君临朝,很难让胡须满腮的臣工们敬重,更难于从容擘画,高屋建瓴。当初,他对太子的善良荏弱就十分不满。现在,对孙儿的担心,比起太子在世时沉重了不知多少倍!

朱允炆这孩子,柔顺有余,刚强不足,敦睦仁厚,不善于心计。许多地方,酷似他的父亲朱标。但是,朱标毕竟经过许多历练,对治国驭下,学到了不少经验,也变得日益果断起来。允炆却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谁会把一个软弱不谙世事的孩子放在眼里?那些手握重兵、专横跋扈的勋戚将帅,不正是卧在皇太孙床榻之旁的猛狮恶虎吗?

“唉!说不定哪一天,朕就会撒手而去!可,小皇孙怎么办呦?”朱元璋发出一声浩叹。

看着柔弱白嫩、稚气未退的储君,朱元璋的一颗心不由得阵阵紧缩。功勋将帅们觊觎自己耗尽半生心血得来的朱家王朝,南倭北虏不断发动侵袭,周边的强弓劲弩不时骚扰。使他昼夜忧烦,寝食难安,健康状况,一天不如一天。

朱元璋自幼家贫,经历过困苦饥渴,劳累磨难。从军之后,栉风沐雨,南征北战,反倒练就了一副钢筋铁骨。四十一岁称帝,已经步人中年,仍然精力充沛。朝乾夕惕,事必亲躬,数十年如一日,从来不知疲倦。他不相信臣僚们的耿耿忠言,也不相信太子的断事能力。事无巨细,一手包揽,连子孙们的行事准则,都作具体安排。肩上的担子有增无减,思想包袱势必越来越重。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长期的忧虑、繁忙,再加上嫔妃众多,夜夜颠倒享乐,元气自然大大受损。不到五十岁就须发皤然,如今已是六十五岁老翁,更是一副龙钟之态。

心火上升,加上外感风寒,刚入六月,朱元璋突然病倒。高烧寒噤,几天汤水不进。羚羊、犀角、麝香、牛黄,好药用尽。丸散膏丹,解表舒里,好不容易有了一些转机。

御医们刚刚来得及揩揩额头上的汗水,朱元璋又泻泄不止。于是紧灸缓补,多方调理,总算再一次起死回生。谁知刚刚缓过一口气,又开始便秘。一连五六天,大便不通,情况十分危急。御医们战战兢兢,连便秘这样的实证,也不敢放手用药。害怕万一把皇帝治死了,招来杀身灭族之祸。

一位御医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既推卸责任又能摆脱牵连的妙招。建议请道行高的“仙人”,为皇帝治病。他们推荐了曾经得到过朱元璋信任的周颠。鄱阳湖大战之后,周颠被朱元璋打发走了。听说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道行更深,有许多灵异:有一天,他被扣在大缸底下,四周堆满柴草,烧了足有一个时辰。掀开大缸一看,除了额头上微微渗出一些汗渍,竟然安然无恙。有一次,他与知观怄气,半个月不吃不喝,不但没有饿死,而且健康如初。方丈让他饱餐一顿后,又把他锁在一间空屋子里。过了一个月开门观看,依然精神健旺,面色红润。从此,“仙人”的名字传遍远近。

有病乱求医。一向不相信道家长生之术的朱元璋,被病痛折磨得六神无主,立刻答应派人到庐山五老峰下去礼请。到了那里才知道,周颠正准备起程去给皇上敬献“清凉石”——仙丹。既然来了人,省却千里奔波。他写了一封信,附上几粒仙丹,让使者带回了应天。

得到周颠的仙丹,朱元璋将信将疑。直至把周颠的亲笔书信反复看完,方才觉得冥冥之中有神灵护佑。再看看仙药“清凉石”,颜色殷红,异香扑鼻,方才放心地服了下去。仙丹果然灵奇无比:过了不到半天,二便通畅,关窍开舒,从死神的魔爪下逃了回来。

朱元璋高兴异常,急忙派人到庐山重谢周颠。答应给他在京城新建道观,由他来主持。无奈鹤去楼空,杳然无迹,来人扑了个空。听寺僧说,周颠害怕自己的“仙丹”没治好皇帝的病,却把人害死,早已躲得不知去向。朱元璋只得亲自写了一篇《周颠仙传》,命书法家写出来,刻石镌碑,立于庐山五老峰上。

有求必应的神佛保佑也好,妙手回春的华佗回天也罢。朱元璋总算躲过一场劫难。不过,死神虽然收回了魔手,他的精力和健康状况却大不如前。四肢绵软无力,一行动便气喘吁吁。除了祭祀太庙和天地坛等大典,他不再出宫,每日的临朝问事也不能坚持。只得将繁忙的朝政,交由大臣辅佐皇太孙处理。特别重要的事情,则把大臣召到内廷,由他定夺。桑榆晚景、黄昏逼近的恐惧,时刻折磨着朱元璋。看来,老天爷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在有限的岁月里,趁着精神尚能支持,打点好一切后事,给小孙儿开辟一条通畅而安全的坦途。

皇太孙确立不久,朱元璋便任命了皇太孙的辅佐官:冯胜、傅友德为太子太师,蓝玉职位略低一级,为太子太傅。

按照资历,蓝玉低于冯、傅二人,未尝不是公正的安排。但远在西北前线的蓝玉得知后,却感到受了冷落,私底下一再发泄不满:

“为什么要我屈居冯胜、傅友德之下呢?难道我就不能做太师,只配作太傅吗?”

其实,莽汉蓝玉对太师、太傅,究竟有多少差异,并不十分了然。他之所以要争太师的名分,不过是不愿屈居冯、傅之下而已。殊不知,他的牢骚不满,传到万里之外朱元璋的耳朵里。就成了争权夺利,攻讦皇帝。联想到朱棣的密告,更加剧了对这个愣头青的嫉恨。太子已死,皇太孙尚是一株不能抗击风雨寒暑的嫩芽芽。

“唉!有朝一日我撒手而去,他们哪一个肯在小孙儿面前股栗匍匐?又有谁能保证他们个个忠于皇室,而不起篡逆之心呀?”一遍又一遍,朱元璋扪胸自问,连声哀叹。

忧虑焦灼,常常夜不成寐。仿佛急骤的鼓角声就在耳边轰响,叛军的旌旗就在城下招展。有时好不容易睡去,却是噩梦连连。不是这个手握重兵的骁将齐声向他要爵位,就是那个莽汉领兵杀回京城逼迫他下野,甚至要把他拉出午门砍头……

越想越可怕。朱元璋凛然而起,像一头走进死胡同的猛兽,在华盖殿的方砖地上蹀躞不休。刚刚走了不几圈,右腿膝盖一软,“噗”地一声,双膝跪到了地上。

宫娥们急忙上前将他拉起来,扶上卧榻。喘息方定,朱元璋便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再兴大狱,将那些觊觎皇位的武臣,再来一次总清理。

“是的,是的。这才是强本弱末之术。除此之外,哪有更妙的法子?”

正在这时,传来明军北征捕鱼儿海(今贝加尔湖)大获全胜的好消息。而这场战役的前线总指挥正是蓝玉。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竟然立了头功!

北征军载誉归来,朱元璋隆重设宴,为蓝玉等功臣庆功。张灯结彩,细乐声声,重臣毕至,酒筵丰盛。朱元璋率先举杯致词。

“捕鱼儿海大捷,非同寻常。这是我朝对蒙元残部进剿以来,所取得的最大一次胜利。”他兴致勃勃地说道,“此乃朝廷谋划得当,众将士英勇拼杀之功,更是大将军蓝玉的首功。蓝大将军犁庭扫穴,一战告捷,功垂永久,虽汉之卫青,唐之李靖不能过也!”说到这里,朱元璋把酒杯高高举起,满面喜色地扫视着大厅:“我提议。为蓝大将军胜利凯旋,满饮此杯。”

皇帝如此热烈,如此郑重其事的祝贺,堪称是恩宠有加,无比荣耀。作为当事人的蓝玉,自然应该诚惶诚恐、感激涕零。谁知,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蓝大将军,竟然忘乎所以,他不躬不揖,不跪不拜,既不把“犁庭扫穴”的伟大胜利,说成是圣上的庇荫胜算,也不提将士们的殊死拼杀。竟然大模大样地端坐在那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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