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顺着学院的围墙一直朝前走,路上何之水像以前每一次见面时一样,讲一些她新近遇到的听到的一些好听好玩又好笑的事情。她讲她的队友睡觉时怎么咬牙,她讲她的教练生气时怎么喝酒,她还讲她怎么半夜里偷偷起来放二踢脚,吓得学院里的保安满院子巡逻。讲的时候,何之水不时地抬眼看着张云,眼神里是恋人才有的欣赏和关注。张云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又觉得自己的脸色太过难看,怕何之水误会,于是就主动解释说:“我今天的心情特别特别的不好,要不也不会这么晚了还来找你。”
“是因为你弟弟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我也没和你说呀?”张云停下来,把脸扭向何之水。
“刚才你打电话时我就听出你的声音不对,我就给我舅打了电话,他说是你弟弟出事了,他让我好好劝劝你,别让你想得太多。”
“他还挺关心我的呢。”张云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哎,你是不是常和你舅舅提起我?”
张云忍不住问。
“不是我和我舅提起你,而是我舅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何之水纠正道。并学着许大雷的腔调说:“张云这孩子哪都好,又稳重又上进,可就是心事太重,什么事都爱憋在心里,这哪成,这不憋坏了吗?”何之水学得惟妙惟肖。
“所以你舅舅就让你逗我开心。”张云似乎刚刚才明白。
“不是!我舅只是说:瞧你这疯丫头,整天没心没肺的,要是和张云匀乎匀乎多好。所以我才来逗你开心啊。人家说呀,恋人在一起,不光要志趣相投,更重要的是要性格互补。哎呀!我说错了,谁和你是恋人呀,谁要和你互补啊!”何之水羞红了脸,拽住张云的胳膊报复似的使劲扭,继而又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松开,可张云的手已经跟了过去,并顺势抓住了她的手。张云感到何之水的手像鸟一样在自己的手掌里挣扎战栗,张云紧紧地握住,不肯松手。只一会儿,那鸟便乖乖地依附在他的手掌当中,再也没有离去。
很自然的,张云就提到了他的弟弟,他说他弟弟被关进看守所了,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何之水问他弟弟到底是怎么进去的,张云说是打架,弄不好非得被送去劳动教养不可……张云的神情越发地暗淡下来,这暗淡像阴影一样也罩住了何之水,“你很替他担心是吧,怕他在里面受罪。我听说那里面尽打人。”
“我不光怕这个,我更怕他经历这件事后破罐破摔,这辈子就这么毁了。再说那里是什么地方,能有什么好人,只怕好人进去也学坏了。”张云说着用脚猛力一踢,一个废弃的易拉罐就蹦跳着向远处飞去。
“除了这个弟弟,你还有其他的弟弟妹妹吗?”为了转移话题,何之水问出了这句话,谁知这句话正触到了张云的痛处。让他心里一阵痉挛般的疼。
沉默了差不多有一分多钟,张云才说:“本来我还有一个妹妹,可惜,她在六岁的时候就出了意外,她要是活着,今年也该十八岁了,该长你这么高了。”不知不觉,张云的眼里就涌满了泪水,他转过头去,飞快地抹了一把,他不想让何之水看见他哭,他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刚强一点,他想用他的刚强和沉稳来打动何之水,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追求何之水的计划。可不知为什么,当他真正站在何之水面前的时候,他却怎么也刚强不起来,他只想向她倾诉,他只想得到她的安慰……
轻轻的,张云的另一只手也被何之水小心地握住,女性温婉的气息扑面而来,张云心里瞬间荡起一股暖流,他定睛看着面前的何之水,何之水也正望着他,目光清澈而明亮。
“知道吗?你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何之水说,“你还有我,我从十八岁开始就喜欢上你了。”
“什么?你喜欢我!你这个小丫头是不是看我心情不好又故意逗我开心啊!”
何之水的表白让张云不敢相信,在他看来,何之水只是一个天性善良的小丫头,还没有到懂得爱的年龄。虽然自己心里巴望着她能喜欢自己,接受自己,但他也一直觉得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梦。就像他以前做过的每一个爱情梦一样。那些个女孩子,不也是都向他表白过对他的爱意吗?都说只要和他在一起,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可以忍受,可后来呢?她们在去过他的家之后,确切地说是见了他的父亲之后,不是都像风一样消失了吗?
对于爱情,张云已经不敢再奢望了。
见张云不敢相信,何之水急了,她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没骗你,你要是不高兴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反正我的脸儿大,不会上吊自杀。
张云说那你说说理由吧,我听听有没有道理。
何之水说:“第一,你长得帅;第二,你说话我爱听;这第三吗?是你有魅力,特别是你的眼神儿,就像……就像喜气洋洋猪八戒里的猪八戒!”
“什么?我像猪八戒!有你这么夸我的吗?再说你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喜欢猪八戒?”张云简直哭笑不得。
“我不是说你像大耳朵的猪八戒,我是说你像人形的那个猪八戒。”何之水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张云不能再问了,再问下去他就不是男人了。他用手轻轻一拉,何之水便顺势扑到了他的怀里。
路灯下,两个人久久地相拥在一起……
那天,张云吻了何之水脸上的红记,像蜻蜓点水一样,只轻轻吻了一下。何之水也倾听了张云的讲述,关于他的弟弟,在何之水面前,张云一次次地表白了他的自责。他说,我比弟弟大两岁,许多事情都是应该我去做的,可我却没有,而是一门心思想着要读书,要考大学,要当警察,和弟弟相比,我自私得多。张云觉得弟弟一心想挣大钱的想法就是在家里最穷最困难的时候形成的,如果不是一心想挣大钱,弟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何之水听得直掉眼泪,她说等着吧,等我拿了金牌,得了奖金,保证让你让你爸让你弟弟都过上好日子。
临分手时,张云和何之水都有些难舍难分,于是就约好了下次见面的大概时间和地点。
对于张云而言,他喜欢的是何之水的活力、单纯和天真。而对于何之水而言,张云身上那种沉静的书生气质则让她着迷,在运动员堆里,像张云这种类型的人奇少无比。
张星打架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他被处以一年的劳动教养,被送到一百多里地以外的虎楼教养院劳动改造。他和一起押送过来的高松都被分到了第二中队。
在来时的车上,高松就曾以他两年的牢狱经历告诫过张星,到了里面,千万别招惹别人,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免得人家找茬揍你。
刚进来时,队里一个叫小毛的人好像对张星产生了兴趣,有事没事总爱往他跟前凑。
小毛原本是城里的一个孤儿,爹妈死了以后没地方吃饭就跑出来和街头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了一起,没几年就混成了混混,每日里靠小偷小摸过活,结果混到十八岁就被送到这里来了。小毛长得瘦小,又没多少力气,细皮嫩肉的,像个女人,所以经常受人欺负,遭人耍笑。今天这个打两拳,明天那个踢一脚,后天说不定又被谁掏一把,这几乎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家常到连他自己都不在意了,这倒不是他心理变态,而是他实在没有能力反抗。
在队里,有一个人物是张星不能轻看的,也是要处处提防的。他就是大组长孙长甲。同他们一样,孙长甲也是一个被教养人员,但与他们不同的是孙长甲是大队长亲自任命的大组长,直接归大队长管理,权力大得很。中队四十几号人出工、劳动、物品的分配以及吃喝拉撒住统统由他管理。在这种地方,能管得服四十几号人的人,都得相当有一套,不但对下面要心黑手狠,让这里的人服你怕你,还要对上面的人阿谀奉承,让领导觉得你怕他服他敬他。孙长甲就是这样的人,在数次与其他劳教人员的斗殴中渐渐显露出他不同凡响的心狠手辣,虽然他也因此被关过禁闭,但也因此让大队长刮目相看。于是大队长顶住各方压力坚决地任命孙长甲为管理二中队的大组长。他对反对他这项任命的民警说:你们懂啥,我任命孙长甲当大组长正是利用他的心黑手狠,不心黑手狠能管住这帮人吗,这都是些什么人,都是刺儿头,是滚刀肉,没这样的人治治还不反天。正是大队长的重用,才让孙长甲享受到了别人享受不到的权力。尽管高松一再地提醒,尽管张星自己也一直小心谨慎,但他还是没有逃出孙长甲的手心。
那天收工之后,四十几号人在水房里洗漱,张星当时正在洗脸,就听见背后小毛哎呀一声,回头看时,小毛已经被人掀翻在地。孙长甲举着一根二尺多长的电木板正往小毛的身上抽,嘴里骂着:“叫你犯贱!我叫你犯贱!”
张星看见小毛的胳膊上已经鼓起了一道一道的血棱子,可孙长甲却还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张星真的忍不住了,他把手里的毛巾往水池里一摔,就想过去。被高松一把拽住,“别去,他就是想找茬儿”。尽管高松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孙长甲听到了。
“谁说话了,啊……刚才谁说话了,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呀!老子干活的时候你们不但不帮忙,还敢说话,真是反了你们了。”孙长甲边说边挥舞着电木板。
高松和张星谁也没有接话儿,但孙长甲还是盯上了他们,他用手中的电木板一指张星,“刚才是你说话不?”张星摇头,说我没说话。“没说?我听就是你说的,你过来,你过来听见没有?”
张星知道孙长甲已经盯上自己了,说不定今天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如果真是这样,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劫。想到这,张星索性豁出去了,把心一横,迎着孙长甲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哪有你这么打人的,这不把人打坏了吗?
“呀呵!还敢教训起我来了,咋地!不服是咋地……”水房外的一个管教似乎听到了里面异样的声响,从外面把头探进来喊,吵什么!吵什么!
孙长甲反应挺快,一把拽起地上的小毛,堆着笑脸对管教说:“地太滑了。他刚才不小心摔了一下。”说着又把脸转向小毛,装做很痛惜的样子说:“你怎么不加小心呢,这要是摔坏了怎么办?”那样子,好像他真的很关心小毛。
孙长甲这招很灵,连管教都被他蒙过去了。那管教看看也没什么事儿,就又把头缩回去了。
张星以为管教这一干预,孙长甲不敢再把自己怎么样了,可就在他转身取毛巾的时候,后脑勺啪地挨了一板子。他一回头,孙长甲正盯着他阴森森地笑,同时板子第二次落下来,紧接着,六七个人一拥而上,用拳头猛击他的肚子,用脚使劲踹他的腰和腿……
张星本以为以自己的力气可以对付他们两三个,可这六七个人又怎么是他一个可以对付得了的。仅仅几十秒钟,张星就被这些人打倒在地,以前张星也挨过不少次的打,但那些打他的人似乎都有所顾忌,只打他的身体,打他的脸,而很少打他的头,而这些人则不管脑袋屁股,没有不敢下手的地方,他们踢他的头,踹他的裆,用膝盖撞他的后腰……张星已经没有能力再反抗了,他只能被动地承受身体的痛,这痛已经渗入了身体,渗入了骨髓,渗入了思想。
接下来,高松也和张星一样挨了孙长甲的打。
在以后的许多天里,张星一直便血,尿血,身体所有的地方都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地方还不在身上,而是在心里。
张星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一个多月以后,借着一次外出干活的机会,张星将孙长甲引到了两名管教的视线之外。那是一条壕沟,壕沟的边上就是地头,几百米长垄的另一端站着两个年轻的管教。四十几个劳教干活已经干到了地中间。孙长甲因为是组长,可以不干活,而只监督别人。张星干了一段之后看见孙长甲走到了自己身后,于是马上站起来,“报告:我想上厕所。”然后也不等孙长甲允许就已经向地头跑去,跑到地头噌地跳进两米多深的壕沟。孙长甲看见张星没等他允许就往回跑,也骂骂咧咧地跟了过来。他以为张星已经被他打服了。
孙长甲站在壕沟边上骂张星是懒驴上套,边骂边把沟边的土往张星的脸上踢。张星蹲在那儿,脸上似笑非笑,孙长甲往前凑了凑,想给张星点颜色看看,谁知他刚往前迈了一点,张星就猛地站起来,伸手抓住了孙长甲的脚脖子,使劲一抖就将孙长甲二百来斤的身躯拽到沟里。“干什么,反了天。”孙长甲吼着,几乎要吃人一样。张星也不言语,另一只手运足了力气直向孙长甲隐蔽的裆部劈过去,张星下手很重,这一掌几乎积累了他全部的仇恨。只这一掌,孙长甲就不再叫了,也没有力气叫了,他觉得他的物件已经从根儿上断了,那种无法忍受的疼痛正向他的全身放射,他疼得大汗淋漓,疼得只想叩头求饶。但张星却没有要罢手的意思,他笑着又一掌劈过去,孙长甲低沉地吭了一声,脸闷得通红,继而发紫,然后惨白。过了好一会儿,孙长甲才吃力地睁开眼睛,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张星说:“爷,你够狠,我服了。”“服了就好,知道以后怎么做吗?”“知道,一切听张爷爷的,张爷叫东,不敢向西,张爷叫……”
“好了,好了,是那个意思就行了。”张星一摆手,接着说:“你记着,小毛和高松都是我朋友,以后你不许再碰他们一根毫毛,你要是真惹急了我,我就把你给劁了,让你一辈子当太监。”
孙长甲在床上趴了好几天都不能动,他谢绝了管教民警要送他去治疗的好意,他说他这是受风了,在家时犯过这毛病,躺几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