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拂晓,通风窗透进些许幽蓝的曙光,分明还只是秋末,却已阴寒异常。高月瑟缩在一角,紧抱着双肩又打了个冷战。
一夜未眠。
她随着近乎呓语般的元怀楚陷入了某种追忆之中。他时而恍惚的笑,仿佛高云从未离去。在他的回忆中,高月看到了姐姐的另一面——那是只有在面对自己意中人时,才会流露出来的一些小儿女情态:不一样的温柔、俏皮的娇嗔、独有的任性和患得患失。
她时而也会跟着傻笑,笑自己的姐姐傻得可爱。
笑着笑着,泪花会忽然滚落。
如此这般,断断续续,哭哭笑笑,直至天色欲曙。此时,元怀楚那梦呓般的声音已经沉寂了好一会了,她看着呵气成烟,沙哑着唤道:“元怀楚……你继续说呀……”
她想听,需要他回忆里的温暖。
他含糊的轻哼了一声,再没什么反应。
“元怀楚……”她又唤道。
他连哼都没有哼了。
她往前伸了伸僵冷的身子,靠在冰冷的墙壁太久,背部业已寒凉得发麻。借着微薄的曙色,看到他盘膝而坐的姿势还在,脑袋和肩膀却耷拉至一边。大概是倦极睡去了……于是她又重新靠着墙壁坐着,将身体的负担推送给冰墙。余光又在元怀楚那倾斜的姿势来回了两圈,突然醒觉到什么,霍然而起,朝他往前了几步。
“元怀楚……你醒醒,醒醒。”手伸过栏木摇晃着他的肩膀。
却见他身形轻颤了下,嘴里发出一声低吟,肩膀和胸膛里的衣袍依稀晕染着血红。高月抖索了下,焦急道:“你怎么了?你醒醒……”
他仍然没有反应。
顿了下,她颤着手轻撩开他的衣袍。只见那精壮的身体用布条细细地包裹了一层又一层,却仍透出一片血色。
高月突然失声哭了出来,才想起他昨晚说,如果不是因为身中两箭,动作变得迟滞,就不会来不及阻止高云替他挡那一箭……
“来人……快来人!”
“快去请大夫……”
高月重重地摇晃着门前栏木,失控地大声喊叫。不远处,守夜的狱官抬起趴在案上的脑袋,嘴里咒骂了几声,又重重地趴了下去,案上的酒杯菜碟也跟着发出轻响。半晌,逡巡的两名卫兵看到,惊叫:“快,此人要是死在狱中咱们是要连罪的,快去通知大人!”
高月见说,心神稍定,缓了口气,泪眼婆娑地看着元怀楚,背贴着栏木滑坐地面。
是啊……元怀楚还没有审判定罪,所以那嫁祸给他的人,断不会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否则将会成为坐实冤错假案的原因之一,也会因此而横生许多枝节。
借元怀楚之“手”除掉元化阳,真够毒辣的釜底抽薪!
过道里一阵的杂沓迅疾的脚步声惊断了高月的思绪。
转眼间,七八个身着便服的男子已走到高月面前,隔着栏木凛着脸打量她。而方才宿醉未醒的两个狱官慌忙而至,一个个已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垂首抱拳齐齐问候道:“大人!”
“就是她?”其中一个人开口道。
“是,大人!”
“带到刑房!”
话音一落,几人应声开门,将高月半押半推地带到一间四面不通风,墙壁挂了若干火把和油灯的室内。因光线陡然晃亮,刺得高月双眼一阵涩疼。缓睁开眼,这才看清屋内摆放着一件件触目惊心的刑具。
正怵然不已时,室内又走进一个男人,众人都对他恭敬地问安:“见过龚大人!”
龚?在朝为官的,能叫上名号的龚姓官员……莫非就是廷尉大人?
他一进门,目光直直地逼向高月,亦道:“就是她?”
听到旁人答是,他挑眉一笑,近前两步,就着她那张脸细瞧一番。高月也趁此机会打量着他,却见那龚大人四十岁上下,中等身材。仪表堂堂,其质彬彬,看起来甚是温雅。加之头戴展脚幞头,圆领袍衫上绣有飞禽,无疑,这是文官的打扮模样。
“昔日姑娘在太后寿宴上一舞,真是满朝皆醉啊!”龚大人绕着高月踱了一圈,道。
高月听出那话音还有下半句:如今呢?不过是个阶下囚。
又想到中卫军的人把她直接交给廷尉,不用猜也知道他们之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中卫军追杀元怀楚,让姐姐惨死箭下;而刺杀元化阳,嫁祸元怀楚的……也必是他们所为了!
“大人认错人了!”
“本官问你,高离现人在何处?”
“不清楚。”
龚大人微眯起眼,又问:“高离没有为你安排什么去处?”
高月一愣,想起出事前父亲要她去钦州,难道……
“小人不明白大人说什么,小人只是一个侍读的下人!”
龚大人见她怒目相向,分明已被揭穿身份,却还倔强地做无谓狡辩,嗤之以鼻,“这套就免了罢!只要你肯合作,找出高离,本官保你死罪可免!”
高月横他一眼,笑得有些嘲讽。卑鄙小人,狼子野心!若找出父亲,岂还有活命的理?
“小人卑贱无能,恐怕难助大人一臂之力!”
龚大人一听,寒眸狠刮她一下,从鼻子里冷哼出来,“好!本官也没时间跟你废话,给我用刑!”
见两人上前抬弄刑具,高月冷笑道:“大人清名在外,难道就是这样断案的?治狱贵平,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愧居高位,忝为人臣!”
龚大人眼眸略闪,不置一词,那张温雅的面孔却带上了几分狞色。此时一人上前垂首建议道:“大人,不如用针刑。十指连心之痛,任是多豪情万丈的汉子也没个受得住,把祖宗十八代都尽叫出来也常有的。何况是个女流之辈?”
高月朝提议之人狠瞪一眼,那人便服着装,身形高瘦,除了那双锐小的双目蕴有凌利之光外,一切特征皆泯然于众人。
“那就依从刘大人的意思罢。”
狱兵转而上前将高月拦腰绑缚在特制的木椅上,将她双手固定于一处。另有一人捧来一个长形木匣,里面长长短短,尖尖细细的各种针具赫然在目。刑官捻起其中一根针,朝高月走过去,在她不得动弹却仍抖抖索索的柔荑上比对了下。高月顿时全身发软,微张着嘴惊恐地喘起气来。
没有丝毫过渡和悬念,指尖猛地一阵锥心之痛仿佛撕裂全身。
“啊——”
一阵凄厉后,高月额间垂落的碎发已被汗湿,粘附一块。脸上豆大的汗一粒一粒的往下滑落。
“如何?只要你合作找出高离,可免受这皮肉之苦。”
高月挣扎着抬起歪至一边的脑袋,有气无力地对他们挤出一个轻鄙的笑。
“继续用刑!”
又一阵蚀骨之痛,直捣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仿佛全身一寸一寸地被烈火焚烧着。衣衫顷刻湿透,双眼难已睁开,火光似在飘忽。
那刘大人见她惨白着脸,几欲昏厥却仍不妥协,遂生了个主意,大步上前,一把扯过刑官手上的刑具,朝其中一只血指用力一扯——
高月双目一直,一声未吭,脑袋重重地往旁一靠,昏死过去。
……
一盆冰寒的水从头顶泼淋下来。高月吃力地微睁了睁眼,木然地看着眼前一团团的人影。
“继续用刑!”
“都给我住手!”
喝声从后面传来,众人纷纷看向门外,顿时大吃一惊——只见元化阳的庶子元怀烨带着几个佩刀勇士走了进来。这诏狱是什么地方?他如何进得来!
“下官拜见廷尉大人。”元怀烨走至龚大人跟前,朝他拱了拱手。
廷尉一行人见他面无异色、态度恭敬,这才踏实了些,只当他是告求莽撞闯入此处的。
辉亮的灯火下,元怀烨高大魁伟的身形分明已在室内投下不小的阴影,那龚大人却恍若不见,语意亦有几分倨傲不悦,道:“不知元大人到此有何贵干?”
元怀烨却不作计较,只将目光凝驻在那倾颓于椅的高月身上。那个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女子……此刻,她耷拉着脑袋,苍白的侧颜柔弱美丽,看了一阵揪心。当视线落在刑架上那鲜血淋漓的手指时,他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下。
“元大人?”龚大人见他愣神,不耐烦道:“若没什么事,本官还要审理人犯!元大人要想喝茶的话,还请改日!”
“敢问龚大人,此人所犯何罪?”
“这是高离逆党,朝廷重犯!”
“按照律例,凡有涉及三公九卿、各地太守、地方诸侯之刑罪、谋逆等重大案件,应待圣上授意,亲派官吏与廷尉偕同杂治会审。尔等却不待圣意,私设刑房,刑审重犯,如此目无王法,又当何罪?”
此言一出,元怀烨身边的几位佩刀勇士皆捏紧刀柄,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们,仿佛出笼前的猛兽。
众人见元怀烨掷地有声,气势甚强,显然是有备而来;又想到他突然出现在诏狱,真个蹊跷莫名,一时也不知深浅,遂纷纷噤了声,作壁上观。那刘大人亦听出弦外之音,又见龚大人此时气焰稍敛,暗自忖度了下后,忙打圆场道:“元大人请恕罪。目前还无法确认此人是否系高离亲眷,故尚未上报。”
“哦?廷尉府向来承秉决疑当谳,既有疑难,本该当比律令,上报决断才是。”
“是是,下官失职。”刘大人连声唯唯。
“照下官看来,诸位大人庸人自扰了。此人只是我们元府的下人,望各位大人行个方便,让下官领回去调教调教。”
即便形势有异,但念及身为堂堂朝廷重臣,却被一个后生小辈压在头上,龚大人到底心有不甘,抹不下脸面,“元大人,本官提醒你,这是长史大人的意思。你可明白?”
丞相长史,如今重权在握,元家现在又算什么?元怀烨也不掂量下自己的分量!
龚大人乜斜了他一眼,嘴角一抹讥笑,一字字道:“此案关系重大,还望元大人慎重为好!万一此人真是高离亲眷,一旦放了出去,高离更是有恃无恐,毫无后顾之忧了。现在各地仍有高离逆党潜踪匿迹,相信大人知道守旗册吧?如若高离此时振臂一呼,怕是死灰复燃,后患无穷!放人,是断不能够的!”
他语中的强硬,元怀烨置若罔闻,反就着方才的话纠缠不放,“下官说了,这是元府的人!大人是不相信,还是有意为难?”
“本官秉公行事罢了!如无他事,还念勿扰本官办案!来人——送客!”
身边随侍的人却毫无动静,龚大人朝左右喝道:“反了你们!还不动手!”
一个个仍是神色不变,没有一个听命动手。那刘大人见此状,惊恐地向龚大人嘀咕建议,几近哀求:“大人,我看要不先把人放了……”
“放肆!”
龚大人温雅的面容涨得紫红,正欲回首喝令门外的守卒,却见元怀烨的随从慌张入室。元怀烨侧眸凝在那人脸上,那人触到那样的目光顿时畏缩了下,定了定,才提声禀道:“大公子他……没气了!”
一语出,众人皆觉晴天霹雳。
元怀烨一把揪住那人衣领,圆睁双目,骇然问道:“你说什么?大哥他死了?!”
“这不可能!”龚大人更是无法相信,惊而大喝,“元怀楚的伤势早令官医诊过也服过药,已无大碍!”
说罢,便叱人速引他前去看个究竟,没走两步远,呼吸突然痛窒,背部传来一声刺穿骨肉的闷响。
龚大人艰难地转过头,看见元怀烨雪亮的目光象刀锋一样尖利,“下官送大人一程!”说着,将匕首抽出,又重重一刺。
一把没入血肉的匕首又抽了出来,元怀烨厌烦地睨了一眼,便将它掷于地上,走至刘大人面前,扯起他的衣襟擦拭着自己手上的鲜血。
满室的狱兵、刑官,什么样血腥的场面没见识过?但面对一个刚杀害了朝廷重臣,却还能悠然如斯的人,无不感到怵目惊心,顿时明白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那刘大人战战兢兢地吊着颗心,直愣愣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廷尉大人,大气不敢出。待元怀烨擦完手,为防他再度记挂起自己,颤指着那昏厥的女子,慌忙下令:“快,快放人!”
左右迅速上前将刑具卸下,松绑。元怀烨疾步上前,有些发抖地捋了捋她额前汗湿的碎发,低声唤道:“高月……”
她却毫无知觉。元怀烨一时手足无措,眸光下滑,却见那指尖鲜血淋漓,其中一只指甲几欲被掀起。
元怀烨登时一阵暴躁,双睛猛地剜向那怔惧得几近瘫软的刑官。
刑官接到那眼色,岂会不明?脑袋嗡的一声,双膝一软,求饶之声未出,立有佩刀勇士会意上前,锃亮的环首刀当空一划,鲜血四溅。
那刑官跪拜之礼未成就当场毙命,元怀烨目中厉色这才稍淡,转而象没事人般,抚着高月的额际又轻唤了一声。
高月眼皮始终未抬一抬。只觉得迷糊中,有人将自己小心翼翼地拦腰抱起,并将自己的脑袋轻柔往他宽阔的怀里偎了偎。
元怀烨抱着高月正欲往外走时,忽又想起什么。一旁垂首躬身的刘大人立刻感到被一簇寒光逼视,当即颤栗不已,却听得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
“卑……卑职刘辰士,现任廷尉左监。”
“刘大人是个聪明人。所谓良禽择木,贤臣择主。大人若明白如何因势利导,那这廷尉府的主人,非大人莫属。”
元怀烨勾了勾唇,扔下这两句后,便抱着高月大步走了出去。
那刘大人待他们一行人走开几丈远时,才缓过气来,忙向那重重背影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