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郑路是为三公之一,在朝中根基颇深。其嫡长女嫁与丞相长史周颐,后因周颐之乱带罪家人,以致妻小均被元怀烨拿法囚杀。故此,郑路与元怀烨的嫌隙已生,两派大有暗中较量之势。依照目前两家的这等关系,郑路找元怀景所为何事?元怀景又为何赴约,徒招话柄?高月思来想去,不得其解。
到了掌灯时分,元怀景还未回府,高月愈加焦急难耐,也不知元怀景此去是吉是凶。遣去打听的人又回禀不明,情急之下,高月只好修书一封,叫送与郑家小姐,企望郑小姐能行个方便,打听一二。
这郑小姐乃太尉幼女郑雅姬,与高月、元萧忆在‘锦绣社’时便已相识,在高父出事前,素有往来,虽算不上手帕之交,但情面之谊还是有的。郑雅姬也的确不负高月所望,着人在府内细细察看探询一番后,立即差人回了高月。可高月却并未为此高兴起来,因为回事的人说元怀景早出了太尉府!
高月觉得不能再瞒下去了,宜速将此事告诉元怀烨,否则元怀景恐遇不测,追悔莫及。
闻得元怀烨在‘华津院’的东书房,高月径直前往。小婢掌灯引路,一时到了院门,着人通传,门人却道:“相爷交代过,高小姐可以不经通报,自由出入。”
元家仍在孝期,不得婚嫁,高月无名无份地寄篱相府,平常顾忌人言,所以向来只待在元怀景的‘折翠院’,极少在府内四处走动,不想元怀烨却将她视为上宾,礼遇厚待至此,让高月颇感意外。
刚至东书房,院里的人回说元怀烨已从院南门出去了。一时求助无门,高月顿时慌了,问道:“丞相出去多久了?何时会回来?”
“回小姐,相爷出去一个时辰了。至于什么时候回府,小人着实不知。”执事人恭恭敬敬的,见高月忧心如焚,遂安抚道:“小姐有急事?小的马上出去寻找相爷罢。”书房掌家见状,又建议高月先到书房略坐待茶,高月犹豫了下,答应了。
书房简雅,是为外书房,分有宾主坐次。高月自寻了宾位坐下,却是坐立难安,来回走动,发现书房掌家在一旁陪着小心,这才自知失态,抱歉地讪讪一笑,回了座,略定心神,览看了一眼锁有古籍书帙的四壁书橱、文几上的笔砚物件。除了几样盆栽,并无珍器古玩点缀,可见元怀烨是个尚朴之人。
如此想着,几个婢女已进来奉了茶果,点了香炉。一时香气袅袅,似曾相识的温润之香充盈满室。
似曾相识……
就在眼前,就在鼻端。
越邻香。
高月霍然站起,呼吸顿窒。
劫绑,秀珠,莲子汤,魁伟的男子,亲吻……一幕一幕洪水般倾涌而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小,小姐——”一婢女见高月举止古怪,面色青白,不安地探问:“小姐,你,你没事吧?”
闻言,高月稍缓过神,口中讷讷道:“没事。有点乏了而已。”遂又坐下,看着那口吐香雾的金猊,假意问道:“这是越邻香吧?闻着有些奇怪。”
婢女见说,看了一眼金猊香炉,笑道:“小姐真是好见识,这正是相爷最爱的越邻香。相爷说越邻之香清雅有余,温润不足,所以自加了一味杜若,薰燎起来便与一般的越邻香有些不同……”
高月脸色愈加惨白。
元怀烨,那个相貌敦厚,不擅言辞的男子……
高月只觉心里揪得厉害,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当初掳劫了自己并欲将自己转移别处,让自己逃过抄家厄劫的,竟然是他。
如此看来,当初父亲起事兵围相府,元怀烨早已知悉,甚至知道了父亲必败……又想到元化阳死后,元家陷入孤境,任是谁都以为元家在劫难逃,可元怀烨却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扳回乾坤,这到底需要怎样的高屋建瓴,才能做到这般无往不克、滴水不漏?
那周颐杀了元化阳,嫁祸元怀楚,揽占相权,本来是胜券在握的,如何就败如山倒?难道元怀烨才是伺机在后的黄雀?不然他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反应过来,好象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难道,周颐也是局中之人?摆局的是元怀烨?
难道……
另一种更加可怕的猜想破土而出,高月感到寒凉彻骨,不敢再信赖元怀烨,正欲折出书房时,却听得外头一阵人语。
门开了,一身暗紫袍衫春风满面的男子走了进来,瞧见高月,停驻在地,浅浅一笑,“你来了。”
看着他脸上和善恬淡的笑,高月一时失神,有如隔世。
“拜见丞相。”高月上前一礼,默然垂首。
元怀烨看出她刻意的虚礼和疏离,愣了愣,才道:“在府内不必拘礼。”
高月称是,却如何也无法自然处之,心下已决定另谋他法,按下元怀景私会太尉一事。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见她心神俱散,言语寡淡,元怀烨有些不解,“你脸色不大好,怎么了?”
“没什么事。”高月顿了顿,扯话道:“家父蒙得恩赦一事,全赖丞相眷顾相助,高月非常感激——”说着,又拜将下去,元怀烨阔步上前正要阻止,却又马上意识到避讳不妥,顿住脚步,喟叹一声,“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何必介怀。”
高月低头不语,想起那个身上蕴有越邻之香的男子对她做过的亲密之事,脸上火辣辣的。
“那不打搅丞相了,高月先行告退。”仿佛再多待一刻,繁复澎湃的心事便会露出破绽,只想趁早逃离。
元怀烨看着高月的背影,眸光转黯,想开口挽留,却没有理由,心里莫名地空了一片。
即将走出房门的高月却突然止住脚步,元怀烨一下子觉得心中又被填满了,眼中闪过一抹喜悦和期待,脱口便唤:“高月……”
只见她仍怔愣在门前,不进也不退。
久久的,毫无动作。
元怀烨也不说话,带着忐忑和困惑,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很是美好。水绿色的绕襟绣花深衣,长裙及地,飘逸出尘,楚楚袅娜。一根白玉簪轻束着如缎乌丝,露出白皙的颈项……
“高月……”元怀烨的眼神有点迷离,缓步上前,低声道:“你找我有事对吗?”
高月终于转过身,眼眸沉冷如水,却没有看元怀烨一眼,只朝室内的婢女侍从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那些丫头们为难地面面相觑,十分不解。看见元怀烨挥手示意,这才放心地退了出去,并将房门带上。
静了半刻,高月突然扑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来。
元怀烨错愕地睁大双眼,不明所以,却听得她道:“恳请丞相登基后,善待当今皇上。”
……
“你——”元怀烨一时如雷轰电掣,骤然变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高月抬眸,眼神坚定,带有殷切之色,“丞相能善待皇上吗?”
元怀烨微愠的面色,已是一分一分地青了下去,克制着道:“是怀景与你说过什么?还是席羽林与你说了什么?”
高月摇摇头,将昨日在天福楼遇见廷尉府的人说了一遍,努力平缓语气,又道:“梁大人说坊间流传着丞相出生时天布异象,虹光满室的奇事……”
元怀烨听了这话,登时面露难色,目光有些躲闪。
话到这份上,两人已是心照不宣了。元怀烨接下来想做什么,明眼人岂会不明?
她没将话挑得太明白,是担心元怀烨会因此找不到台阶下,反而弄巧成拙了。
古往今来,但凡想夺权篡位的乱臣贼子,都会捏造些奇闻怪事、谶语异象散布民间,诸如魏文帝出生时青云环绕、北齐文宣帝其母孕时夜有赤光……什么梦与神遇,蛟龙入体等,实是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借以神化自己的出身,为夺位造势,使百姓相信他才是顺应天命的真命天子。
想起少帝,那位孤立无依的少年,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元怀烨如果称帝,会以何种方式登极?对少帝是逼宫劝禅还是制造意外?不得而知。
高月只知道如今大势已成,元怀烨显然筹划已久,志在必得。如果少帝有难,父亲肯定会现身犯险,且毫无胜算,那将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她不愿意父亲犯险,亦不想少帝有难。唯一能奢望的,便是在事成定局前,及早乞求元怀烨能够网开一面……
但是,他会答应吗?高月苦笑,只觉世事如棋局局新。大多数人都不是执子之人,命运是自己的,但路怎么走,却由不得自己。
看着他目中的复杂之色似在衡量取舍,高月赶紧又道:“记得丞相在军营时曾经说过,如他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高月。”元怀烨盯视着她,面容已然平稳冷静,沉了片刻才道:“你起来吧,我答应你。”
果然如此……
他答应了,也印证了猜测。
高月心弦一松,不知道此刻是欣慰还是更加沉重。
她想起去年第一次见到少帝时,少帝的那番话,说这锦绣江山并不是他的,说他只想象她一样远足一次便知足了。
那个少年,到底孤寂了多久,又奢望了多久?人生原来身不由已得近乎荒唐。
劝君莫做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仲春之夜,寒气未褪。高月回到‘折翠院’时,元怀景已在主屋卧榻歪靠着,一只手在空中乱划,嘴里咕哝着醉言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