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外。早已搭起了庞大宏伟的画榻。对面座上皆是王公卿士、外国使臣。见少帝和皇后乘龙舆驾到,皆纷纷出席跪迎。
“众卿不必多礼,平身入座吧。”少帝言罢,由执事官引入辂伞华盖下就座。皇后则坐于帝侧,高月亦于皇后身边落坐。
一声令下,画榻两边涌出大批金光灿灿的马匹。细看之下,原来是马身上披挂着金色缎子,头罩金羁,马鬃皆用珍珠装饰,显得极其雍容华贵。数十乐工手持各种乐器,于画榻前后左右侍立。
少顷,乐声忽起,训练有素的舞马便秩序井然地跃上画榻,闻乐起舞,随着节奏或翩跹旋转,或低首回身,摆动矫健的身躯。
高月目瞪口呆。以前虽然观赏过舞马表演,但却远没有这等非同凡响。只见众马如有神助般,时而敏捷如飞,风驰电掣;时而婉转似水,如惊鸿在飞。
“臣妾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一个娇柔细绵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走上前来的是一个身穿兰色长裙,身段苗条、年纪约十五六岁的女子。但见她眉目如画,丽若春梅绽雪,举手投足尽显优雅,隐隐又透着一份若有若无的傲慢。
元萧忆朝她点了点头,少帝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丽妃也来了。”
原来她就是最近恩宠正盛的丽妃,高月忙起身,施了一礼。那女子却并不搭理,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朝少帝道:“臣妾无状,听闻吐谷浑部进献了一批舞马,极想一睹风采,所以就不请自来了。”
“妹妹既然来了,就请入座吧。”元萧忆接话,落落大方地朝丽妃善意一笑。她想过了,不管少帝待她如何,自己最终能不能得到夫君的垂爱,会不会寂寞红颜老……但至少还能体面地保持着国母之仪,平静优雅地生活在后(宫)里,去做一个谦卑恭谨、以德服人的皇后。她无奈地朝着那个方向,努力地去寻求心灵上的另一种宁静。
随着乐声时急时缓,舞马也跟着节奏或扬鬃跳跃、进退侧转,或踏步徘徊、腕足膝行。时而宛若游龙,姿态妍妍;时而瑰伟如山,振迅似啸。
“这马舞得比人还妙啊!”元萧忆侧首,对高月惊叹道。
“马尤如此,让人情何以堪啊!”高月把自己的舞技和舞马对比了下,沮丧地附和。
“说得真好,马尤如此,让人情何以堪?人虽比马尊贵,却技不如马,形同虚设。”丽妃接过话后,笑盈盈地轻抿了一口茶。
她音量不大,却字字入耳。元萧忆听出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意在嘲讽自己不得宠、枉为帝后,余光暗扫了一眼座上的公卿外臣,疑觉他们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大概已经听到什么了,顿感失了颜面。到底年幼容易气血上涌,沉不住气,终是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舞得再好,也不过是畜牲!”
“同为舞者嘛,要是不受待见的话,就——”故意不说下去,用丝帕掩嘴轻笑。
元萧忆涨得满脸通红,“就什么?”
“就徒有人之体,而无人之尊。连畜牲都不如了。”
身为翰林学士之女,三代书香,从小在忠耿渊博的父亲薰陶下,她自认为不是善妒刻薄之人,但说完这句话后,却有一股酣畅之感。不为别的,就为元家所做的一切。若不是元家,她的丈夫——这大晋国的一国之君,会是何等的英明善断,如今却屈为傀儡。少帝无可奈何忍辱含垢,但她骨子里却有一股极端的清流之气,让她爱憎分明,不知收敛,恨乌及屋。也正因为这个,少帝的心才与她更为接近。
“你——你放肆!”元萧忆霍然而起,颤声喝道。
“姐姐恕罪,”丽妃款款而起,神态越发的怡然,柔柔的福身下去,“不知哪里冒犯了姐姐呢?刚才不是在说畜牲么?”
看个舞马也能带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之事,高月觉得甚是无稽。想帮元萧忆说点什么,却又讷讷的一片空白,才发现自己平常虽然伶牙俐齿,却也极不深谙此道。
元萧忆似也无话可说了。毕竟年幼,又刚入宫闱,自是缺少历练。她瞪了少帝一眼,见他象不曾听见般,兴致勃勃地看着画榻上旋转如飞的舞马,伎人正倒立在马背上表演百步穿杨,赢得众人一阵阵赞叹。
这到底算什么呢?一种被戏弄的耻辱和难堪攫住了她。所谓美好的初衷,原来脆弱得不堪一击,或许那不过是为自己有苦难言的处境所找的心灵台阶——以为那样会减少一些不甘和挣扎。
可到底……
袖中的双手抖个不住,她的心迅速地凉了下去,委屈却在不断的喝彩声中越积越浓。终于,顾不上礼节忌讳,愤然离席而去。高月愣了一下,紧跟上去。
“恭送姐姐。”身后悠悠扬起丽妃那绵软动听的声音。
———————————————————
这边宫人们惶恐地尾随而上,“皇后,皇后娘娘——”
“你们全退下,别跟上来!再跟着——本宫定不饶你们!”元萧忆突然停住脚步,胸口一起一伏,狼狈地朝追来的宫人怒道。
宫人们一时不敢上前,细碎着步子后退了几步,垂首,默不作声地侍立在一旁。
高月排众上前,看见元萧忆一脸受伤的表情和泪水,心中一酸,低声唤道:“娘娘……”
“高月,我该怎么办?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元萧忆声泪俱下。
高月听到她用‘我’字自称时,突然真切地感觉到她此刻有多么虚弱和无助。莫名地想起少帝,也曾经给过她近似的感觉……其实,他们不应该是敌对的。
“你们先退下吧。我陪娘娘走走。”担心此时的元萧忆会有不当之词,于是先挥退了宫人,上前朝她轻言安慰道:“皇上兴许是一时迷恋丽妃,她才仗势不识尊卑,妃嫔可以有很多,但皇后就只有一个。”
话一出口,高月突然觉得空言相劝是多么的苍白……
“可是这样又如何?有名无份,徒有皇后的尊荣。”元萧忆果然听不进去,越说越激动,多天来的压抑和委屈让她充满了戾气,“皇上,皇上他恨我,恨我们元家,他不会喜欢我的!”
高月也看出丽妃确实是在少帝的纵容和默许下才敢公然羞辱皇后,大概他是把对元化阳的怨恨,在一定程度上报复在天真无邪的元萧忆身上了。
“姐姐错怪皇上了。”
长廊的另一边走来一个盈盈浅笑艳若桃李的女子,摇着一把纨扇,身后跟随着几个宫女。
元萧忆顿时自悔失言,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不明对方来意,便拉沉着脸没有吭声。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女子一礼,见元萧忆仍不理睬,复又好意说道:“娘娘恕罪。刚才路过无意听到娘娘的话,以娘娘的姿色,哪个男人会不心动呢?除非——”
元萧忆侧过脸对上她的目光,忧愤的眼里似透出危险的讯息。
女子却不慌不忙道:“除非是小人作祟。还请娘娘明鉴。”
“赵淑媛这话是什么意思?”元萧忆横了她一眼。
“娘娘,”赵淑媛压低声音,“臣妾听说,皇上是听信了馋言才对娘娘有所顾忌。好象是说什么,娘娘若是诞下龙子的话,可能会对皇上不利……”
高月大吃一惊,后(宫)里人人自危般谨言慎行,私下说话都怕隔墙有耳,她却如此不知轻重地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放肆!”元萧忆已经全身颤抖了。
她很清楚皇帝可能永远都不会宠幸自己的重要原因,也是因为怕她一旦生下龙子,父亲就会逼他退位……
“臣妾罪该万死。”赵淑媛翩然欠身,却面不改色地继续道:“但臣妾只是替皇后娘娘不值。本来是一些子虚乌有的事,但所谓谎话多说几遍就会有人相信,何况是枕边风?”
元萧忆冷哼一声,道:“赵淑媛这是因为嫉恨丽妃得宠,想借刀杀人吧?”
高月倒吸了一口气,看来元萧忆刚才虽然方寸大乱,却并没有被蒙蔽双眼。
“臣妾,一片赤子之心。”
高月暗笑:这人脸皮……可真厚!她就不怕被治了个德行有失之罪么?为何如此有恃无恐?她怎么知道元萧忆于她而言,是敌是友?看来,这后(宫)的生存之道,还真让人费解。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一名内侍小跑上前,似乎有要事相告。
“什么事?”元萧忆也意识到了那内监神色有异。
“回禀娘娘,皇上他命奴才过来传话……说皇后不喜欢热闹,以后(宫)里一切跟热闹有关的宫宴和游娱戏目,都不用来参加了。”内侍保持着垂首的姿势一口气说完,忐忑地用余光斜溜了元萧忆两眼。这个中宫皇后虽不得圣宠,但她是元化阳的女儿……仅凭这一条,非迫不得已,是万万不能怠慢的。
他无非,就是想赶在她回到寝宫前,向所有的人表现出对她的厌恶和侮辱。
“知道了。”元萧忆冷着脸说道,没有去看旁人的表情和反应,说不清楚是无所谓还是释然……人到了这种时候,心里反而变得异常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