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付秀莹又写了父亲与四婶之间发生的事,写父亲心灵的震动:“父亲惊诧地看着饭桌上的麦秸,它无辜地躺在那里,细而且小,简直微不足道。然而,我分明感觉到父亲霎那间的震颤。我是说,父亲的内心,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付秀莹写了N个“多么好”的日子。看得出来,付秀莹热爱这些日子,因为爱,这些日子才好,因为爱,这些多么好的日子里面才另有惆怅或哀伤,因为爱,这些惆怅或哀伤才动人,因为爱,日子中的那些挫折或纠葛也显得美丽了。
对于小说家来说,这些多么好多么哀伤的日子常常是藏匿在寻常当中的,等待着敏锐的目光。而这些心灵的颤动,也常常会被现实生活中的热闹所遮蔽。前面说,许多小说就是写了一个过程。其实往往是在这个过程之前,已经有一个过程悄然完成了,那就是发现,发现的过程是一个很重要的过程。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一份身边的日子,这日子如丝如缕,也无头无绪。付秀莹,或者是另一位小说家,把他们发现的东西拎起来,抖一抖,它就顺了,再用他们的文字梳一梳,就更顺了,变成了一种流畅,溪水一样,慢慢向前淌去。
付秀莹写慢慢向前淌去的日子。在那样的日子里,总是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诉说着曾经的美丽或者哀伤,也诉说着她对日子的无形的体验,比如《旧院》:“空气里有一种东西在慢慢发酵,变得粘稠,甜味中,带着微酸。我坐在小板凳上,第一次,我感觉到,男女之间,竟然有那样一种莫名的东西,微妙,紧缩,兴奋,不可言说,却有一种蚀骨的力量。其实,我全不懂。然而,当时,我以为,我是懂得了。”
《旧院》其实是一部家族史,那几位姨,姥姥,还有姥爷,都在向前淌去的日子里演绎他们的个性,他们的命运,他们的人生。这些人物都丰满鲜活,独具特色。付秀莹抒写人的命运,在命运或日子的行进过程中,那个孩子持续吟唱着她那无形的体验:“我跟在小姨身旁,心里充满了隐隐的激荡……我走在旁边,就被这沉默深深感动了。我觉得,这沉默里面,所有微妙的情感,喜欢,羞涩,紧张,不安,萌动的爱意,欲言又止的试探,小心翼翼的猜测——都在里面了。多年以后,我依稀记得,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庄稼的气息,虫鸣,月亮在天上,静静地走……”这无形的体验便是心灵的灵动。
付秀莹笔下的日子像流水一样,更重要的是,她让一颗又一颗的人心沉浮在这流水里。或许她不是刻意的,但无论如何,她是让她的日子闪现了人性的火花。
郭文斌的小说也写流水一样的日子。他写了不少中短篇,后来完成了一种组合,构成了一部长篇小说,取名《农历》。
《农历》开篇第一个章节叫《元宵》。元宵是灯节,郭文斌写灯,写元宵节的时候,一个母亲和他的两个孩子在家里捏灯坯。为什么要捏灯坯?那灯坯是什么样子的?郭文斌并没有仔细交代,我们只是感觉到这是一种民间的风俗。在这里,重要的是氛围,郭文斌营造了一种温馨美丽的氛围,灯坯是美丽的,人是美丽的,人心是美丽的。他在他的每一个人物心里都点燃了一盏灯,有那盏灯照着,他们本来很清贫的生活就变得特别美好。写捏灯坯只是写了一个过程,写那个地方的老百姓生活中的一种寻常的状态,郭文斌写得十分精致,把一个寻常生活的过程写得真真切切,如同再现。更重要的是人心。在这篇小说里,郭文斌精心刻画那个叫六月的小男孩,写他内心的灵动:“一家人就进入那个‘守’。守着守着,六月就听到灯的声音,像是心跳,又像是脚步。这一发现让他大吃一惊,他同样想问爹是咋回事,但爹的脸上是一个巨大的静;看娘,娘的脸上还是一个巨大的静……”
这个名叫六月的小男孩是个单纯的孩子,更是一个内心丰富的孩子。因为这纯洁,因为丰富,他才看到了爹和娘脸上那巨大的静。其实,这巨大的静是老百姓的一种生活态度,这巨大的静才是他们幸福的日子。因为心中有了一盏灯,才有了巨大的静,才有了六月五月、有了他爹他娘的寻常而又愉悦的日子。
在后面的章节里,郭文斌延续他的心灵刻画,延续六月的纯洁与丰富,比如《中秋》。《中秋》写摘梨。“摘到最后一只梨时,六月的心突然一软,住了手,回头看爹。爹用目光询问六月什么意思,六月说,还是给树留一只吧……”后面又写吃梨:“第一口梨到嘴里的时候,六月的小身子打过一个长长的战栗。六月后来回想,那可能就是‘化’的感觉,就一下子明白了人们为啥叫它化心梨。六月从五月脸上也看到了那种‘化’。”给树留一个梨,是六月的善,是他心灵火花的闪烁。而那个‘化’,则是对生活的无形的体验。到了《重阳》一节,这样的无形的体验更复杂更深入了:“天有些冷,来自五月怀抱的温暖一阵阵钻进六月的骨头里。这是一种不同于被窝的温暖。五月的小肚子贴在他的屁股上、腰上,胸怀贴在他的后背上。大黄一摇一晃,来自五月的这种温暖就一摇一晃。”在《寒节》里,全家给先人送寒衣,六月的心间又有灵动:“六月就觉得爹用一根火柴把另一个世界的门一下子打开了。”送寒衣其实是生者对死者关切的一种情感表达,是一种祭奠仪式,“但六月比较相信爹的那句话,当你心上不冷时,你爷爷奶奶就收到了。”又是一种形态的温暖被六月感知到了。郭文斌塑造一个纯洁的精灵,“他心里有无数的窗户一下子被爹打开了。”
郭文斌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笔下的《农历》是老百姓的日子,《农历》也是一个载体,承载着六月五月,还有爹娘,更承载着善者的心灵。所以这一部《农历》又是郭文斌理想中的天堂,因为那里没有罪恶,没有欺诈,没有你争我斗,甚至没有悲伤与疼痛。郭文斌的这个天堂被那巨大的“静”笼罩着,也被巨大的温暖笼罩着。那位被称为大先生的乡间知识分子打开了六月心里的窗户。郭文斌则似乎正在试图打开另外一些封闭的窗户,打开许多自作聪明却混沌愚昧的心灵。
还应该注意一下孙惠芬的作品。孙惠芬善于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善于打开一扇扇窗户,进入到人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比如《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
歇马山庄的这两个女人是两个年轻的女人,也是两个新媳妇,孙惠芬就写她们俩的关系。她先说潘桃。潘桃很漂亮,也很自信,很有主见。但是,当这个漂亮而又自信的潘桃看到另一个漂亮的女人,看到那个在婚礼中风风光光的李平的时候,“潘桃一时迷失了早上以来所拥有的姿态,她脸上的笑散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不知所措,是心口一阵慌跳……她其实真的算不上漂亮,眼睛不大,嘴唇略微翻翘,可是潘桃被深深震撼了,刺痛了,潘桃听到自己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接着,身体里某个部位开始隐隐作痛……再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