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一个暮色苍茫的黄昏来到了北京的军事博物馆。进入兵器馆之后,我看到了四处陈列着形形色色的枪支。各种型号的手枪,步枪,卡宾枪,机枪,重机枪,它们错落地待在愈来愈昏暗的兵器馆里,默然无语。我蹑手蹑脚地从它们中间穿过,听见了它们节奏不同的呼吸。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有一只手激活它们,它们就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编织出一片毁灭一切的火力网。说得简单一点,所谓的世界大战,不过就是一大批人操起各式各样的枪支互相射击而已。
兵器馆的陈列窗里面配有一些简略的文字材料。这些文字材料介绍了某些枪械的历史:某种型号的枪支由谁发明,最早在哪一个国家使用,如此等等。伴随着四周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枪口,我感到这些文字格外地单薄和可怜。枪械本身的历史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题目;重要的是,枪械如何改写了人的历史,世界的历史。
将枪与男性的性器官相提并论,这是民间常见的猥亵比喻。或许可以说,两者之间的互相联想持之有据。两者都隐藏着强烈的侵略性、进攻性;射击的快感与****的快感十分类似;用女权主义的眼光看来,“性政治”显然是男性性器官强奸的后果,更大范围内,世界政治同样可以说是枪支监察之下的霸权分配。然而,尽管这样的联想妙趣横生,我还是要说出一个朴素的真相:这两者在本质上恰恰相反。
男性的性器官制造了生命。一个精子射中了一个卵子,这就是一个崭新的生命起源。大自然漫长的进化链条之中,男性的性器官产生了重要的衔接作用。当人类的文明跨入一个成熟阶段之后,男性的性器官使用时常伴随着爱情。
枪的唯一目的是毁灭生命。枪是一种极为危险的机器,这种机器时常纵容了仇恨的流淌。枪可以使一个人骤然之间毫无理由地猝死。除了枪声,这样的死亡得不到更多的解释。没有任何一种自然死亡——譬如衰老、疾病、劳累、疲惫——能够与枪的威力媲美。一个生命的诞生和成长隐藏了大自然伟大而又迟缓的进展。物种的淘汰和进化,十月怀胎和一朝分娩,发育,生长,成熟——然而,这个过程可能由于一声枪响而在一秒钟之内彻底截断。一支枪的扳机在食指的轻轻勾动之中击发,一个取缔生命的简洁形式宣告完成。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枪是工业文明对于大自然的绝对征服,也是工业文明对于男性性器官的巨大嘲弄。
这样,枪使杀戮尽可能避免了血腥,从而成为一门艺术。立姿、跪姿或者卧姿,简洁有力的出枪,三点成一线的瞄准,屏住气息扣动扳机。一气呵成的漂亮操作带来一声枪响,敌手毫无反抗地颓然仆倒——这是一个完美的镜头。相形之下,徒手的杀戮多么难堪。捶,砸,掐,撕掳,啮咬,粗重的喘息,苦苦的挣扎,垂死的痉挛,这一切无不令人作呕。刀剑的杀戮明快多了,但是,人们仍然无法避开飞溅的鲜血和宽阔的伤口。枪却优雅而且从容。枪仅仅在对手躯体的要害部位留下一个弹洞,残忍还没有开始之前生命就已经结束。用枪杀人不再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表演的成分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射击。我想,一个杀人如麻的机枪射手不必经历刀斧手那样的心理痛苦。
杀戮成为艺术,这是这个世界所诞生的最大悖论。
少年时代,我喜爱手枪远远超过了喜爱长枪——尽管我知道长枪的威力远远超过了手枪。这是什么缘故呢?也许,手枪更像是人体的一个器官,与人体结合得更为紧密,更易于藏匿在身体的各个部位,使用起来更为得心应手。总之,手枪比长枪更为亲切。电影里面,美国的西部牛仔让左轮枪滴溜溜地在手心打转,忽然枪口冒出了几朵白烟,枪声未落,那支左轮枪已经刷地插入了吊在大腿旁边的枪套。这只能是手枪的境界。
长枪由正规军使用,手枪往往是特殊人物的武器。想象之中,这些人物没有必要像正规军那样出操、立正、稍息,将被子叠成豆腐块。他们是间谍、侦探、特工,神秘地行走于城市的某些角落,创造一种个人的冒险生涯。他们的枪战往往发生在楼梯口,黑屋里,旅馆的走廊或者某一间可疑的办公室里;身藏手枪的人通常不会像手执长枪的士兵那样齐声呐喊着,在旷野或者山坡上冲锋陷阵。
如今时髦双手擎枪射击,这无疑是为了提高手枪的命中率;但是,我更乐意看到老式的手枪射击姿势:单臂举枪,甩手之间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飘逸。这种姿势甩开了双手擎枪的笨拙——手枪不该笨拙。
置身于千军万马,面临着大漠长川,手枪显得十分渺小。然而,手枪在个人的行动之中神奇无比。一支手枪隐藏了孤胆英雄的魅力。手枪与长枪的差别,也就是剑与大刀长矛的差别。那些古代的大侠仗剑横行于江湖,风流潇洒,落拓不羁,没有哪一个大侠愿意傻乎乎地扛着一柄大刀或者长矛呆头呆脑地出场。
故事之中的那个大侦探波洛大言不惭地说,枪是一种低级的工具,他所使用的是那个硕大头颅里面的智慧。不过,我似乎更相信另一个侦探福尔摩斯。福尔摩斯同样热衷于推理,但是,他动身擒拿罪犯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带上一柄左轮手枪。人们之间总是有一些图穷匕首见的时刻。这时,只能用枪声陈述最为严峻的语言。
人类是善于对话的动物。人类有无数的话题:边界,贸易,政治,财产,债务;人类也有无数的对话形式:学术语言,科学语言,外交语言,政府语言,文学语言,街头语言,如此等等。可是,某些时刻,人们会突然发现,谈判桌上所有的语言统统失效——这时,一双双手就不由分说地操起了枪!
震撼人心的枪声是最后的语言。这种语言凝结了生命的重量。
这样,我不得不联想到一个难解的疑问:枪为什么会成为一个长盛不衰的玩具类型?这种可怖的工具怎么能够同孩童的天真游戏联系起来?
无论如何,只有少数人真正持有枪支,即使算上那些允许枪支买卖的国家。可是,许多孩童却早早地了解了枪声所表述的语言——这远在他们了解学术语言、外交语言或者文学语言之前。他们的课本并没有枪支的知识,他们的枪支启蒙来自玩具。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事实。枪支为什么成为玩具?孩童为什么要如此迫切地在玩耍之中见习这种危险的语言?战斗的神经,暴烈的本能,攻击的欲望,这一切由于玩具枪支而得到了集聚的形式。
多数成人已经充分意识到枪的恐怖。这是权力机构控制枪支的理由。联合国大厦面前有一个著名的雕塑:一支枪管打结的左轮枪。铸剑为犁的和平主题一直是联合国讲坛上永恒的追求。可是,人们为什么转身就制造出种种玩具枪支,让枪的意义潜入纯洁无瑕的童年之梦?
罗兰·巴特说过,法国成人喜欢将儿童看作另一个他自己,儿童玩具是成人物件的缩小复制品。不难想象,枪的玩具同样源于成人的梦幻。我曾经在玩具枪支之中成长,也曾经以成人的身份为儿子购买玩具枪支,因此,我有资格说破这样的梦幻——即使在白鸽和橄榄枝的图案下面,许多成人还是暗中渴望握住一支枪,用枪改写他的周围。这样的梦幻折磨着他们,引诱着他们,并且在某一天通过他们制造的玩具泄漏了出来。这个梦幻终于在孩童的空间取得了合法的形式,成为男性少年辉煌想象的酵母。这难道不是一个骇人的秘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