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南帆书话》
壹
进入书房,我即刻想到了那两个为时已久的愿望。
书房里的书籍始终杂乱地堆放在那里,东一叠,西一摞,参差交错。我时常想象,如果有几架壮观的书橱沿着墙壁排开,这些书籍就能够收藏得井然有序。书橱可以是木制的,也可以用瓷砖和着水泥砌在墙上;一个读书人甚至全部用玻璃建造书橱,玻璃与玻璃的接榫处使用不锈钢的架子固定起来。构思书橱的形状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书籍的外观——书籍的厚度、尺寸——如此地雷同,这种长方形的物体对于书橱的设计仅有最为简单的要求。
除了书橱,另一件愿意做的事情是,为这些书籍写一些文字:介绍,感想,纪念,评价,争辩,举荐,如此等等。这样,我突然触摸到了书籍的又一种形式。我惊讶地发现,这些书籍内部的文字组织远不像它们的外观那样朴素。相反,这时的书籍面目迥异,个性倔强;再也没有一种统一的尺码能够规范它们了。一本书可能奇崛突兀,另一本书可能一泻如注;一本书可能桀骜不驯,拒人千里之外;另一本书可能热血贲张,仿佛正要一跃而起;一本书可能门户森严,关隘重重,但是那些文字的深处又有某些神秘的辉点持久地闪烁,诱人悬想不已;另一本书可能善解人意,娓娓而谈,让人恍如回到了外婆的膝下……我的惊讶促使我持续地和这些书籍对话,我写下的这批文章毋宁说是这些书籍所产生的回响。不知不觉之间,集腋成裘,这些文章也到了汇聚成书的时候了。
那几架壮观的书橱至今还在我的想象之中。也许恰恰因为简单,以至于我迟迟提不起真正的兴趣;相反,这些对话所包含的某种紧张乃至某种对抗却使我享受到了对弈的快乐。这部著作能够比那几架壮观的书橱更早问世,这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贰
我时常站到图书馆的一排排书架面前冥想不已。
我的想象之中,书架上面的一本本书籍不仅和读者发生关系;同时,这些书籍之间还隐藏着一种难以发现的秘密呼应。例如,这部马克思的著作之中摘引了多少黑格尔的语录,而黑格尔的著作又融会了多少古希腊哲人的智慧?哪怕仅仅从字面上疏通这几首唐诗,我们不是也要去翻一翻汉诗,翻一翻《诗经》,翻一翻先秦诸子的著作吗?想要知道爱因斯坦的意义,不知道牛顿的学说怎么行?想要知道牛顿的历史位置,不知道“地心说”怎么行?这样,书架上的许多书籍串通起来,它们的根须穿过了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作者,在文化知识的地表下面互相衔接起来。我将自己想象成一只蚯蚓,从这本书拱入那一本书,寻找这些书籍之间种种奇妙的通道,直至发现了一个足以让自己思想栖居的空间。无论如何,我十分乐于做一只这样的蚯蚓。
夜幕降下来的时候,图书馆里的书架还是那么平静吗?不,这时的书架猛烈地震颤起来了。一个个昔日的英雄、美人从书籍的封面背后踱出来,他们继续着过往的战争和爱情。青龙偃月刀、加农炮、套着裙箍的长裙和题上了情诗的手帕交替出现,栩栩如生。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一瞬之间同时看到了全部的历史。确实,图书馆的一个重大功能即是,让不同年代的历史聚拢到同一个屋顶下面。
书籍真实地制造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书籍梦幻般地制造了一个真实的世界。
叁
阿根廷的博尔赫斯是一个神秘的作家,他对于书籍同样具有神秘的体验。他专门著文考察过书籍崇拜的历史,这种崇拜致使“书籍不再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是成了目的本身”;博尔赫斯别致地解释过中国的秦始皇焚书——在他看来,这种焚书是为了废止过往的历史,重新开创时间,这是与“始皇”之称相互配合的举动。意味深长的是,他的小说《沙之书》明显地流露了对于书籍的恐惧。
《沙之书》的主人公买到了一本奇特的书。这本书像沙子一样无始无终,人们无法翻到它的第一页和最后一页;它的每一页都不重复,也不会第二遍出现。人们甚至无法把它付之一炬,因为“一本无限的书烧起来也无休无止,使整个地球乌烟瘴气”。
这是一个含义丰富的象征——书籍包含了一切。博尔赫斯的恐惧暗示了一个问题:书籍会不会成为统治人类的另一种可怖的****?书籍包含了一切,同时也就吞噬了一切。人们还能不能创造书籍之外的生活?
确实,我们常常天真地觉得,我们在书籍面前拥有绝对的主动。无论书籍之中正在上演什么——无论是精彩纷呈的辩论、剑拔弩张的格斗还是勾心斗角的阴谋、生死不渝的恋爱,只要我们用力合上书本,所有的故事都会哗的一声退回原处,锁在封面和封底之间而无法溢出。这些故事又怎么可能对我们的生活构成威胁呢?
可是,如果不是盲目地乐观,我们还会想到另一些问题:我们周围还有没有书籍之中未曾描述过的亲子关系、性爱模式、战争动机、享乐欲望、权力向往——一句话,我们还有没有未曾让书籍覆盖的人性?如果完全毁弃书籍的教诲,我们还有没有能力安全地生存和繁衍?
这不仅仅是博尔赫斯的问题。
肆
一个书籍的时代导致了书籍崇拜的衰落。
那个时候,书籍无比神圣。如果书籍只能铭刻在竹简上面,那么,这种艰巨的写作形式本身即已包含了拒绝废话。那个时候的人们认为,只有说出了真理的经典才有资格享有书籍的荣誉。当然,反过来也一样:书籍里面的话语也就是真理的表述——这显然是书籍崇拜的一个重要源头。
除了作者的真知灼见,书籍生产同时还必须拥有足够的写作条件。这样,权力和财富无形地垄断了写作、知识和真理。
现代印刷术无疑带来了书籍生产的巨大解放,文化民主是这种解放的必然后果之一。书籍生产不再神秘,参与书籍生产的人数前所未有地增加了。如同人口爆炸一样,现在同样是一个书籍爆炸的年代。可是,在人们心目中,书籍与真理之间的联系是否依然那样牢固?
是不是可以想象,作家的增殖速度将由印刷厂的数量来决定?这样,一些作家的写作不再源于真理的发现,而是为了填补那些嗷嗷待哺的印刷机器。于是,许多书籍卸掉了神圣的传统,它们甚至不再稀罕古老的崇拜。
这样,“开卷有益”这句话已经令人生疑;某些书籍的阅读只给人们留下一个结论:告诉你认识的所有人,再也不要读这本书了。
这个书籍的时代,书籍的功能正在改变。愈来愈多时候,“真理”这个词正在为一个更为时髦的词所置换——“信息”。书籍不过就是信息。
伍
我从来不像收藏家那样精心地保养书籍,我总是放手地使用书籍。俨然之中,我觉得我是书的主人,而不想充当书的奴仆。
我时常在书籍之中留下各种记号、眉批;我时常在许多书页上画出了表明重点的横杠,这些横杠歪歪斜斜,不成敬意;我懒得使用书签,阅读中断的时候总是毫不珍惜地将书页折起来;我读过的书本很快就脏了,整本书合起来的时候显得比原来厚。我没有觉得这是对于书籍的损害;相反,我感到这些变旧了的书籍才能真正和我的生活融为一体,成为我个人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