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一)
吴王濞,高帝兄仲之子也。高帝立仲为代王。匈奴攻代,仲不能坚守,弃国间行,走雒阳,自归,天子不忍致法,废为合阳侯。子濞,封为沛侯。黥布反,高祖自将往诛之。濞年二十,以骑将从破布军。荆王刘贾为布所杀,无后。上患吴会稽轻悍,无壮王填之,诸子少,乃立濞于沛,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受印,高祖召濞相之,曰:“若状有反相。”独悔,业已拜,因拊其背,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岂若邪?然天下同姓一家,慎无反!”濞顿首曰:“不敢。”
(二)
孝文时,吴太子入见,得侍皇太子饮博。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杀之。于是遣其丧归葬吴。吴王愠曰:“天下一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复遣丧之长安葬。吴王由是怨望,稍失藩臣礼,称疾不朝。京师知其以子故,验问实不病,诸吴使来,辄系责治之。吴王恐,所谋滋甚。及后使人为秋请,上复责问吴使者。使者曰:“察见渊中鱼,不祥。今吴王始诈疾,及觉,见责急,愈益闭,恐上诛之,计乃无聊。唯上与更始。”于是天子皆赦吴使者归之,而赐吴王几杖,老,不朝。吴得释,其谋亦益解。
(三)
诸侯既新削罚,震恐,多怨错。及削吴会稽、豫章郡书至,则吴王先起兵,诛汉吏二千石以下。胶西、胶东、菑川、济南、楚、赵亦皆反,发兵西。齐王后悔,背约城守。济北王城坏未完,其郎中令劫守王,不得发兵。胶西王、胶东王为渠率,与菑川、济南共攻围临菑。赵王遂亦阴使匈奴与连兵。
七国之发也,吴王悉其士卒,下令国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少子年十四,亦为士卒先。诸年上与寡人同,下与少子等,皆发!”二十馀万人。南使闽、东越,闽、东越亦发兵从。
“译文”
(一)
吴王刘濞,高帝兄长刘仲的儿子。高帝封刘仲为代王。匈奴进攻代国,刘仲不能坚守,暗自弃国而逃,从雒阳回京师长安。天子不忍绳之以法,废除他的王位,降为合阳侯。将他的儿子刘濞封为沛侯。淮南王黥布反叛,高祖亲自带兵前往讨伐。这时,刘濞二十岁,以骑将随高祖打败黥布。荆王刘贾被黥布杀害后,没有后代。高祖担心吴郡及会稽郡之民轻浮而凶悍,一时没有较强大的诸侯王镇抚,他的儿子年龄尚小,于是在沛封刘濞为吴王,管辖三郡五十三城。拜授印后,高祖召见并给他相面,说:“你有反叛之相。”心里后悔,不该封他,但又不能收回成命,于是轻轻拍着刘濞的背说:“汉立国五十年后,东南面将有反叛之乱,难道会是你吗?不过,天下同姓是一家,千万不要反叛!”刘濞磕头说:“我不敢。”
(二)
文帝时,吴太子到京师朝见,得以陪伴皇太子饮酒下棋。吴太子的师傅都是楚地人,致使他与楚人一样的轻浮凶悍,骄横纵恣。下棋时争棋路,对皇太子不恭敬,皇太子举起棋盘掷向吴太子,将他打死,于是把他的尸体送归吴国安葬。吴王恼怒地说:“天下同姓是一家,死在长安就安葬在长安,何必归葬吴地!”又把吴太子的尸体送回长安安葬。由此,吴王心怀不满,渐渐失去诸侯王对汉廷的礼节,装病不朝见皇帝。朝廷知道是为了他的儿子被杀的缘故,查验后实际上没有病,因而吴国每派使臣来,总是拘系而进行责罚。吴王害怕,更加图谋反叛朝廷。后来,刘濞让人代己向皇帝行秋请之礼,文帝又责问吴国来使。使者说:“天子要是察知臣下私事,使臣下忧患生变,是不吉利的。如今吴王开始谎称有病,被天子察觉了,他看到责罚得快,就更加隐蔽他的阴谋了。他害怕天子要杀他,他的阴谋对朝廷更没有好处。只有天子赦免他以往的罪行才是上策。”于是,天子全部赦免吴国使者,放归吴国,并赏赐吴王凭几和手杖,说吴王老了,可以不到京城朝见天子。吴王被释罪后,他的阴谋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三)
诸侯新受削地的责罚,既震动又恐惧,大都怨恨晁错。等到削吴国的会稽、豫章郡的诏书一到,吴王首先起兵反叛,处死了在吴国朝廷的二千石以下官吏。胶西、胶东、菑川,济南、楚、赵各国随之都反叛,向西进军。这时,齐王后悔,违背诺约,守城不发兵;济北王因城墙没有修好,他手下的郎中令胁迫住济北王,也不得发兵。胶西、胶东二王为统帅,与菑川王、济南王一道,共同围攻临菑。赵王刘遂在暗中也让匈奴与他联合进兵。
七国联合反叛开始时,吴王将全部军队投入,向国内下令说:“寡人现已六十二岁,亲自领兵出征;我小儿子十四岁,也身先士卒。国人中年龄大到六十二岁,小的满十四岁的,都要从军。”共招集到二十余万人。同时又派使臣到南面的闽、东越两国,两国也发兵相随。
“点评”
西汉初年诸侯王反叛者甚多,史论总是强调割据者危害中央统一,属于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一方,其实,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即朝廷掌权者继承了刘邦狡诈专横的传统,在政策方面有诸多失误。异性王方面明显的例子是处置韩信,同姓王方面便是激起七王之乱。史云韩信之死,源于组织家臣与囚徒奴隶袭击皇宫阴谋败露,这事可信吗?可信的倒是韩信所说的“狡兔死,走狗烹”之叹,否则,像张良这样的人,为什么“愿弃人间世”,委婉避祸呢?皇家治史是有倾向的,史实的叙述倘缺少佐证,读书的人头脑就要复杂一点。刘濞被封为吴王,是在高祖末年。是年刘邦还乡,唱《大风歌》,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之叹。事实上,不是缺少猛士,而是缺少值得刘邦信赖的猛士。长江下游即吴,或称东楚,为“四方”之一,原来的荆王刘贾被杀,派谁人继守,颇费踌躇。天下猛士如云,但异姓猛士不可信,可信的是皇子,但诸皇子年幼,“上患吴会稽轻悍”,顾虑那里的地方势力不好对付,亲生的儿子不可涉险,于是便选中了“年二十,有气力”的侄儿刘濞。刘邦率军亲征淮南王黥布时,血气方刚的刘濞时为沛侯,随军出征,身先士卒,屡立战功,引得了刘邦垂青。刘邦改荆国为吴国,封刘濞为吴王,统治三郡五十三城,以广陵为都。广陵是战国时期楚怀王熊怀在邗城旧址上所建之城,因为这里当时是一片丘陵,就取“广被丘陵”之意而名。扬州别称广陵也就始于此时。
等到封侯拜印的时候,刘邦再一打量刘濞就后悔了:他有反相!诏书已下,驷马难追。于是,刘邦当众警告刘濞:“汉家五十年以后东南方向必有叛乱,不会是你吧?不过,天下都是我们刘家的,你最好还是不要谋反!”刘濞慌忙五体投地:“不敢。”如此无端地猜疑能让刘濞心悦诚服吗?刘濞真的不敢吗?不用回答,大家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乃用人之道,问题是刘邦无奈任用刘濞,却又怀疑刘濞。说他“有反相”,又当面关照“慎无反”。这样露骨的怀疑与猜忌能让年轻的刘濞心悦诚服吗?刘邦自以为是打了一剂预防针,其实是埋下了封国与朝廷不和的第一粒种子。
文帝时代埋下了朝廷与吴国不和的第二粒种子,即太子刘启在博戏中杀死了刘濞的王子。汉文帝刘恒下令吴王太子刘贤进京,刘贤名为“驻京办事处主任”,实为人质。“官二代”刘启邀请刘贤饮酒下棋,作为“富二代”的刘贤本来就很“轻悍”,酒后犯上,刘启恼羞成怒,打死了刘贤。刘恒草菅人命,竟将刘贤遗体送还吴国。刘濞愠了:“天下一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吴!”于是,又将刘贤遗体送回京师。从此,刘濞怀恨在心,称病不朝,分庭抗礼。时任太子家令的晁错认为刘濞“于古法当诛”(《史记·吴王濞列传》)。刘恒于心不忍,赐以几杖,许其不朝。刘濞的“愠”是自然的,只是他在行动方面有所克制,只是将遗体送回长安安葬,且长期称病不朝。“解铃还须系铃人”,矛盾源于朝廷,但朝廷系铃者始终未去解铃。晁错不服,进而提出了削夺诸王、修改法令等主张。刘恒考虑当时诸侯国羽翼已丰,未敢轻举妄动。
刘濞与朝廷矛盾的激化在景帝时代,第三粒矛盾的种子终于开花结果。景帝刘启,即早年击杀吴王子的即位太子。刘启的宠臣认为吴王诈病不朝“于古法当诛”,又说吴王“谋作乱”,建议削藩,理由是“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扩大矛盾,并取极端措施。因往日有隙,景帝对于这样的进言是很欣赏的。客观地说,巩固皇权,体制是应当改革的,但应疏通思想、说清道理、体恤具体困难,妥为安置,然后再继以诏命为宜。但是,景帝君臣基于“削之反,不削之亦反”的估计,取削藩断然措施,以致激起七国之乱。七国之乱应当说双方都有责任,朝廷方面处置失当的缘由不可低估。刘濞其人,并不如刘邦所说“有反相”,治吴四十多年,纵然有错,也不至于“于古法当诛”。闻太子杀子之事,多年来他还是注意克制的。在刘启继皇帝位的第三年,他知道朝廷有诛杀之心时,旧恨新仇涌上心头,终于拍案而起了:反了!看见吴军磨刀霍霍,吴王门客枚乘、邹阳和严忌等人先后上书谏阻。刘濞根本不听,遂以“请诛晁错,以清君侧”(《汉书·晁错传》)为名,遍告各诸侯国。消息传来,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菑川王刘贤、济南王刘辟光、楚王刘戊、赵王刘遂等,也都起兵配合。以吴、楚为首的“七国之乱”,终于爆发了。
发难之后,刘濞亲率二十万大军西渡淮水,并与楚军会合后,组成吴楚联军,随即挥戈西向,杀汉军数万人,颇见军威。梁王刘武派兵迎击,结果梁军大败。由于七国联军声势浩大,刘启慌忙命令太尉周亚夫统率三十六位将军镇压吴楚叛军,指令曲周侯郦寄抗击赵军,派遣将军栾布率兵去解齐之围,并命窦婴为大将军,驻荥阳督战。于是,这场战争陷于胶着状态。
面对七国气势汹汹的进攻,刘启束手无策,只好“斩御史大夫晁错以谢七国”(《汉书·景帝纪》),以此来换“和平”。尽管刘启去掉了七国起兵的借口,但是七国仍不罢兵。然而,刘濞理财胜过桑弘羊,打仗不如周亚夫,七国之乱很快就被镇压了。刘濞逃到东越,被杀。
应该说刘濞一开始定下的政治和军事策略是对的,“诛晁错,清君侧”以及进军路线都是对的,但是后续策略却一直被皇帝给牵着,就是不懂得变通,一个“拖”字就拖死了自己。后方都没有搞定就贸然出兵,以为有几个钱就可以夺取天下,没想到被吴国人自己出卖了。想当年吴三桂反清,有点同样的道理,战争最怕持久战,打到中间就是人心向背的问题。
开弓没有回头箭。可以说,刘濞之所以一条路走到黑,是被逼无奈,与其说是野心家的狂妄,不如说是绝望者的疯狂。我敢断言,即便刘濞死后重生,他也不会向刘启顶礼膜拜的。当年刘濞与朝廷的矛盾,是刘氏天下嫡系与其他支脉的矛盾,乃是非恩仇之争,不必以日后地方与中央关系类比。不过尽管如此,吴王刘濞也算是一代枭雄,被司马迁写入列传中,其他六王就没有这个福分了。